

埃及将向何处去
作者:徐菁菁( 2月8日,反政府抗议者聚集在埃及首都开罗市中心的解放广场上,要求总统穆巴拉克下台 )
在2月10日晚间到2月11日的24小时内,僵局中的埃及局势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2月10日晚间,总统穆巴拉克在动乱发生后的第三次电视讲话中宣布,他决定根据宪法,将部分权力移交给副总统奥马尔·苏莱曼,同时他再次重申自己不会辞职,也不会离开埃及,将“死在埃及的土地上”。随后,埃及军方11日上午发表声明,表示会确保穆巴拉克履行改革宪法的承诺。这一声明似乎在暗示,原本处于中立立场的军方已经倾向于支持穆巴拉克。
2月11日,数以万计的埃及民众蜂拥到开罗市中心的解放广场上进行星期五祷告,群情激奋的人群掀起新一轮示威高潮。然后,就在数小时后,埃副总统苏莱曼便通过国家电视台宣布,穆巴拉克已经辞去总统职务,并将权力移交给军方。苏莱曼说,穆巴拉克已经授权埃及武装部队最高委员会掌管国家事务。据消息人士透露,穆巴拉克及其家人其实已于11日当天早些时候离开开罗,抵达位于埃及西奈半岛的红海海滨旅游城市沙姆沙伊赫,陪同他抵达的还有埃及军队总参谋长萨米·安南。
“穆巴拉克已经别无选择。”英国利兹大学教授雷蒙德·布什告诉本刊记者,1月25日埃及爆发全国性大规模抗议后,穆巴拉克先后撤换总理、改组内阁,并提出修宪以放宽总统候选人资格条件并限制总统任期,同时宣布自己及儿子贾迈勒不会再参与原定今年9月举行的新一轮总统选举。2月5日,执政党民族民主党内部也进行了调整,包括穆巴拉克之子贾迈勒在内的该党执行委员会集体辞职,支持改革的民族民主党成员胡萨姆·巴德拉维被任命为总书记兼政策委员会书记,以利用他与多个反对派联系密切的社会关系,坚持宪法改革和民众需求靠近的形象,缓和与反对派之间的对立。
随后,当局与反对派之间的对话也迅速启动。2月6日,政府曾与反对派团体就成立修宪委员会、结束紧急状态法等关键问题达成共识。2月8日,穆巴拉克下令成立由司法界和政界人士组成修宪委员会;9日,该委员会提出同意对宪法的6个条款进行修改。但开罗解放广场上的示威人群的愤怒并未因此平息。
开罗人权研究会主任巴赫伊·埃尔丁·哈桑告诉本刊记者,在这场政治风暴中,决定埃及前途的因素有三个:反对派间的坚持与合作,军队的决策,美国的政策。1952年,89名自由军官发动的政变推翻了帝制,成立了埃及共和国,奠定了埃及的政治制度基础。在过去的近60年中,埃及经历的4任总统无一例外地出身于军队。穆巴拉克本人曾历任空军学院教官和院长、轰炸机旅旅长、空军基地司令、空军参谋长等职。自示威爆发以来,一方面,负责维持秩序的军方表现出了极大的克制,避免了大规模人员伤亡。另一方面,有4个军官或前军官加入到了埃及政府的新内阁之中。以前鲜在公众场合露面的埃及军队指挥官、国防部长坦塔维成为到开罗解放广场上与示威者对话的最高级政府官员。
( 2010年9月1日,美国总统奥巴马在白宫会见穆巴拉克 )
从保持相对中立的态度到从穆巴拉克手中接管权力,埃及军队在过去18天中的谨慎政治决策其实和美国政府的风向标“不谋而合”。
美国国会研究服务部中东事务专家杰里米·夏普告诉本刊记者,在危机初期,1月28日,美国曾表示将重新考虑对埃及的援助。但几天后,国务卿希拉里就否认了这种说法。此后,美国也没有在公开场合表示过希望穆巴拉克下台。
( 2月3日,埃及开罗街头,反政府示威者在朝穆巴拉克支持者扔石头 )
1月30日,美国国务卿希拉里非常罕见地出现在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福克斯新闻等美国5个频道的早间时事节目中谈论埃及局势。她直言不讳地说:“具有反美、亲伊朗倾向的政权在埃及掌权是最可怕的情况。”她强调,“目前尚未考虑中断对埃及的援助。希望大家认清一个事实,即,埃及至今为止一直是我们的合作伙伴”。那时,在谈及有关穆巴拉克下台的问题时,希拉里只表示,希望埃及“有秩序地向民主化转变”。
“1月31日,穆巴拉克重新改组了内阁。内阁的组成依旧延续了强硬军队核心和亲美亲西方战略联盟的路线。”夏普指出。此后,在美国副总统拜登及其国防安全团队陪同下,奥巴马发表讲话,呼吁穆巴拉克采取更明确的行动:让渡权力。2月1日,穆巴拉克宣布他将不再谋求连任。直至2月10日晚,穆巴拉克发表电视讲话,宣布将部分权力转交给副总统苏莱曼后,奥巴马当即批评其“没有拿出具体措施”。值得注意的是,2月11日,穆巴拉克辞职后,奥巴马立即于当天发表讲话,称这是埃及政权过渡的起点,并着重称赞埃及军方以爱国的精神,负责任地发挥了国家守护者的作用。
埃及危机发生后,一位美国国家安全委员会官员曾承认他们没有对此做好准备,这可以解释美国早期决策过程中的含糊和摇摆。“许多年以来,美国与阿拉伯国家的友好外交关系都建立在它和这些国家领导人的紧密关系之上,穆巴拉克就是其中之一。无论在军事、情报,还是在地区性外交事务中,他都是美国的合作伙伴。”夏普说,“由此,埃及局势已经成为令奥巴马政府最左右为难的事情之一。”
1979年,在美国的斡旋下,经历了4次大规模战争的埃及与以色列签署《戴维营协议》,成为第一个与以色列签署和平协议的阿拉伯国家。埃及为这一协议付出的代价是18个阿拉伯国家共同切断他们同埃及的外交和经济关系。“当时的埃及总统萨达特通过与以色列的和平协议重新收复了在1967年阿以战争中失去的西奈半岛,成为其执政的合理性的重要砝码。”美国乔治敦大学卡塔尔多哈国际与地区研究中心学者、威廉·玛丽学院副教授黛博拉·苏珊告诉本刊记者,“另外,埃及在1973年阿以战争中的突出表现也说服了美国政府采取行动,充当埃以和平协议的中间人。”“美国在埃及的最大利益是,让埃及这个在政治和军事上领衔的阿拉伯国家站在自己的战线上,以保持地区的稳定,平衡地区力量,确保中东的石油输出。在埃及和以色列合作的情况下,发生使用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地区战争的可能性会非常小。”以色列巴伊兰大学比金沙达特战略研究中心专家乔纳森·里恩霍尔德这样告诉本刊记者。
不仅如此,“美国需要一个开放和安全的苏伊士运河。我们还希望埃及能成为伊斯兰国家中实行民主法制、与美国保持密切联系的典范”。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教授伊恩·拉斯提克这样告诉本刊记者。
1981年萨达特遇刺身亡后,继任的穆巴拉克坚定地延续了他的政策。在过去30多年里,埃及是仅次于以色列的美国第二大援助国。“作为回报,在1990至1991年的两伊战争中,埃及引领着其他阿拉伯国家支持了美国反对伊拉克占领科威特的政策,并在美国日益担心伊斯兰政治影响力的时候,保持着‘稳定’。”苏珊说。
近年来,由于埃及民主政治改革进展缓慢,国内舆论持续升温的不满情绪影响了穆巴拉克政权的稳定,也引发了美国的担忧。美国国会研究服务部中东事务专家夏普告诉本刊记者,
虽然奥巴马上台后,将美国在中东的主要政治目标从促使政治改革转移到了巴以和谈上,“但无论在公开场合还是私下里,敦促政治改革一直是美国对埃及外交政策的一部分”。
“从穆巴拉克政权中,美国所获颇丰。美国也希望埃及进行民主化改革,但这并不是政策中的优先选项。”宾州大学教授拉斯提克告诉本刊记者,“政治家们认为,只要埃及在幕后愿意和以色列合作,美国就不该公开对穆巴拉克施加压力。”
就在此次危机爆发前的两个月,埃及拒绝按照美国要求接受国际投票监督委员会监督即将到来的议会选举。希拉里在华盛顿督晤了埃及外长盖特,但在公开讲话时,双方均未提及分歧。相反,希拉里称赞美国和埃及之间长期的伙伴关系,并将这种关系称作是“中东和中东以外地区稳定和安全的基石”。在2011财年,美国对埃及的援助额预计为15.5亿美元,与2010年持平。
但现在,这种政策在声势浩大的示威抗议前已经不管用了。在以色列巴伊兰大学专家里恩霍尔德看来,美国一方面对阿拉伯国家的国内舆论十分敏感,不愿意促使反美情绪膨胀,另一方面也对穆巴拉克之后的政权是否能够维护美国的利益感到担心。
在这种情况下,军队成为决定性的砝码。“美国对埃及的公民社会影响力有限,但却有能力去直接影响埃及军方。”苏珊告诉本刊记者,“最近几年,美国不断削减对埃及的政治和经济援助,但对埃及的军事援助一直保持在每年13亿美元的水平上。同时,美国和埃及军方中的官员也保持着良好的个人关系,他们中的许多人都曾在美国接受训练。自1月25日埃及局势发生变化,埃及军方成为决定局势发展的关键角色后,美国对军方的影响就变得格外重要。包括国防部长盖茨在内的美国军方官员一直和埃及军方保持着密切联系。”
2月11日,埃及武装部队最高委员会接管国家权力后,其发言人穆赫辛·法加里将军当天在国家电视台发表讲话并宣读一份声明,承诺“阿拉伯埃及共和国遵守所有地区和国际义务及条约”。这意味着,埃及将继续遵守1979年与以色列签署的和平协议。
穆巴拉克的辞职揭开了埃及动乱近20天来的第一个谜底,但这仅仅是一个开始,埃及政局依然充满着未知和变数。2月12日,开罗市中心解放广场聚集上万示威者中的大部分人已经开始庆祝穆巴拉克辞职,军队开始在广场周边清除路障,宵禁的时间已经缩短,股市也将于2月16日重新开市。但反对派并没有满足,“1·25革命青年”2月12日发表声明,表示将继续“革命”,直至包括废除现有宪法、解散议会、组建过渡政府在内的要求得到完全满足。埃及反对派人士巴拉迪也表示,希望军方和人民在过渡期共享权力。
谁将在未来领导埃及还是一个无法回答的问题。“我们所看到的庞大的抗议人群都是由厌倦现状、渴望改变的普通人组成的,他们心目中的新总统人选并不明确。”《穆巴拉克之后的埃及:阿拉伯世界的自由化、伊斯兰和民主》一书的作者,美国科尔盖特大学教授布鲁斯·鲁斯福德这样告诉本刊记者。
备受关注的穆斯林兄弟会在反对派联盟中选择了支持世俗派别领导人和他们的团体,并公开表示:“兄弟会意识到了当前局势的敏感性,特别是西方对伊斯兰主义的态度,我们并不热衷于站在最前沿。”“目前为止,穆斯林兄弟会对抗议示威的参与都是很有限的。直到1月28日,示威活动发生后的数天,它才正式号召其成员加入抗议活动。他们也不构成示威人群中的多数,没有控制解放广场的局势。”鲁斯福德说,“但是,它依然是埃及最具组织性的反对派别,毫无疑问将在未来的政权过渡中扮演重要角色。过去15年中,穆斯林兄弟会的领导团体一直表示要尊重民主、人权和法律,接受现存的埃及法律并以和平、议会制的方式寻求改变。但他们仍然反对由基督教徒担任总统和总理,也不承认女性当选总统的权力。虽然它的发言人一直在重复声称它希望以非暴力方式加入民主进程,但许多人仍然不能相信,依旧害怕这些说辞下还有隐蔽的政治议程。占埃及人口10%的基督徒尤其对穆斯林兄弟会的当政感到害怕。”
在以色列看来,穆巴拉克多年的幕僚、副总统苏莱曼是最佳的总统人选。以色列巴伊兰大学专家里恩霍尔德说:“要确保美国的利益,埃及必须建立一个由当局权力圈以内的能够推动改革的改革派领导的新政府。这个政府能够将伊斯兰力量排除在外,或者将其势力控制在很弱的状态。”但苏珊指出,考虑到苏莱曼在穆巴拉克政府中的角色,以及近来他对穆巴拉克的支持,和他关于埃及没有为民主做好准备的言论,在大多数埃及人眼中,他并不是一个可以接受的合法领导者。
当前,前国际原子能机构总干事巴拉迪获得了包括穆斯林兄弟会在内的反对派的联合拥护。“巴拉迪在过渡时期会得到一定的支持,人们认为他代表着变革,但其他派别会很快推举出他们自己的总统人选。”英国利兹大学教授雷蒙德·布什告诉本刊记者,“巴拉迪的优势在于他和旧政权没有瓜葛,并且具有国际声誉,了解地缘战略的各方面问题。但他的劣势在于他疏远埃及太久了,对国内政治生活缺乏了解,他的阵营未来可能在许多问题上和他分道扬镳。以色列也并不信任他,因为他反对入侵伊朗,并且批评以色列对加沙的破坏。对于美国来说,他还是个未知数。”
在众多未知面前,以色列已经绷紧了神经。前任以色列驻埃及大使艾里·沙克德曾说:“在埃及,只有穆巴拉克权力圈子内的人才能担负起和平的责任,如果下任总统不在他们中产生,我们就将有麻烦。”以色列40%的石油从埃及进口。多年来,以色列主要屯兵北部和东部边界,而在以埃250公里长的国界线上仅驻扎了少量兵力。与埃及签署和平协议前,以色列国防预算占国内生产总值的25%。签署协议后,这一比例逐渐降至7%。“即使局势朝着最佳的方向发展,以色列也将面临更糟的地区环境。”里恩霍尔德告诉本刊记者:“新的埃及政权为了获得民意支持,势必减少和以色列的合作。”“未来,以色列必须做出更多的让步,必须在国防开支上投入更多。”拉斯提克说。■ 何处埃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