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油贸易纠纷背后的印度棋局

( 2009年8月29日，印度拉贾斯坦邦Mangala油田，凯恩印度能源公司的工人在工作 )

2010年12月24日，印度央行印度储备银行出人意料地宣布，印度企业将不再通过亚洲清算联盟支付对伊朗的贸易款项，必须寻找新的结算方式。这一决定让伊朗方面措手不及，令两国之间的大宗石油贸易平添变数。伊朗国家石油公司29日在经过初步接触后一度表示，印度提出的新结算方式“不可接受”。

尽管印度外交部发言人2010年12月31日在新德里澄清说，有关印伊石油贸易结算问题纯属商业贸易纠纷，与美国压力没有任何关系，但这一说法并没能说服外界。“印度在奥巴马到访两个月后做出这样的决定绝不是一个巧合。”美国乔治敦大学教授让－佛朗斯瓦·塞兹奈克告诉本刊记者。

去年6月，在联合国对伊制裁的同时，美国财政部将伊朗国有银行、船运公司等相关实体以及伊朗伊斯兰革命卫队空军和导弹司令部等列入黑名单。美国总统奥巴马7月1日签署法案，除制裁伊朗本国石油外，授权政府部门对涉足伊朗能源行业的外国公司实施制裁。同时，美国还成功说服法国道达尔公司、英荷壳牌公司、挪威国家石油公司、意大利埃尼公司4家欧洲石油公司停止与伊朗的商业往来。“美国使用除了武器以外的一切工具，石油贸易是一种手段，可以通过第三方国家迫使伊朗就范。”美国西卡罗来纳大学教授加里尔·罗夏代尔说，“美国认为，经济手段能够限制伊朗的核活动，他们坚信伊朗在国际和国内都处于一个脆弱的境地，在某个临界点上就会屈服。”

在这个背景下，美国前国务卿赖斯2005年3月访问印度时，就明确建议印度放弃同伊朗的能源合作项目。但要说服处于能源饥渴中的印度像欧洲石油公司那样抛弃伊朗显然并不容易。“印度受到来自美国和欧盟的压力，但是它同时也在计算自己的国家利益。”罗夏代尔说。

新德里智囊机构“观察家研究基金会”高级研究员利迪娅·鲍威尔告诉本刊记者，目前印度75%的原油依赖进口，其中超过60%的石油进口来自海湾国家。伊朗不但是仅次于沙特阿拉伯的印度第二大原油供应国，印度政府所拥有的原油精炼厂也都极大地依赖伊朗原油。“政府企业MRPL精炼厂每年从伊朗国家石油公司进口760万吨原油，占其原油使用总量的60%。它现在的库存量只够一个月。印度政府拥有的最大精炼企业‘印度石油’与伊朗有长期合同，每年进口300万吨伊朗原油。另外两家政府精炼厂进口的总量也有1000万吨。”鲍威尔说，“印度总计每年要从伊朗进口2100万吨原油，如果没有伊朗石油，印度企业只能从价格更贵的现货市场购买原油。印度去年一年的石油账单为400亿美元，价格上涨会对印度的贸易支付差额产生负面影响。”

( 2010年6月9日，联合国安理会决定对伊朗实行第四轮制裁 )

摆在印度面前的是一笔清晰的账单。“但印度正在争取安理会常任理事国的资格，这显然是印度目前最大的外交目标。”美国智库威尔逊中心专家迈克尔·库格尔曼向本刊分析说，“在这一问题上如果失去华盛顿的支持，将是无法承担的损失。所以，不再使用亚洲清算联盟无疑是一种折中的良策。”

1974年建立的亚洲清算联盟是伊朗与南亚国家之间的一种贸易结算机构，宗旨是为成员国之间的国际贸易结算提供方便，其总部设在伊朗首都德黑兰，伊朗马卡西银行为其经营机构。在该机制下，成员国每季度使用硬通货币通过各国中央银行进行净额结算，这种定期对所有交易净额结算的方式降低了结算中的货币风险、货币兑换成本和各国外汇储备压力。亚洲清算联盟在过去30多年中一直运行良好，但美国、欧盟对伊朗新制裁的生效使它正面临着政治风险。

( 2010年11月，美国总统奥巴马访印时表示支持印度成为联合国安理会常任理事国 )

英国国王学院专家哈什·庞特告诉本刊记者：“亚洲清算联盟的机制使印度公司在向伊朗公司付款时要通过两国的中央银行，这意味着结算缺乏透明度，资金可能流入那些受制裁限制的团体手中。”“如果印度继续使用亚洲清算联盟，它还面临另一层风险——华盛顿称，印度公司使用亚洲清算联盟可能违反了美国禁止国际公司与数家伊朗银行、石油天然气企业和革命卫队做生意的新法案。这意味着，印度公司可能面临着不能在美国做生意的禁令。印度永远不愿意承担这样的风险。”库格尔曼说。

此外，欧元的使用也是一个问题。2008年以前，印伊贸易一直使用美元结算，后由于美国制裁伊朗，转而选择欧元结算。能源研究公司WTRG Economics的经济学家詹姆斯·威廉姆斯告诉本刊，根据7月欧盟对伊朗的新制裁决定，欧盟要求所有和伊朗之间使用欧元进行的结算都需要说明原因，由此印度和伊朗间的结算需要完全透明化。威廉姆斯说：“印度担心，如果它仍然使用亚洲清算联盟与伊朗进行贸易结算，会违反欧盟的要求。”不管哪一种风险，都有可能对印度申请成为安理会常任理事国的努力产生致命影响。

在另一方面，印度对伊朗的反应早有预期。结算纠纷发生之初，尽管伊朗拒绝了印度的一系列提议，但有印度官员公开表示：“总会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因为伊朗太需要印度这个市场了。”“观察家研究基金会”高级研究员鲍威尔说：“我同意这样的判断，印度对伊朗的出口每年只有3亿美元，而伊朗对印度的出口则有20亿美元之多。”“由于制裁和禁运，伊朗急需的许多物品都只能从印度那里获得，而印度则可以轻易地从沙特及其他石油供应商那里买到更多的石油。”美国乔治敦大学教授塞兹奈克说。

事情的发展正如印度预期的那样——白宫对印度放弃亚洲清算联盟的举措立刻表示了赞许。“白宫的目的，并不仅仅是阻断物资流入伊朗，因为那是不可能的，他们的目的只是增加伊朗获得物资的成本。任何正常程序以外的交易方式都是昂贵的。”塞兹奈说。

有意思的是，伊朗也未有进一步的过激反应。经过几轮磋商，1月5日，印伊两国决定暂时通过德国汉堡EIH银行进行结算。印度的石油公司将通过印度国家银行将相关款项转入伊朗国家银行在汉堡EIH银行的账户中。由于印度石油进口有90天的赊账期，目前从伊朗的石油进口尚未受到影响。印度石油和天然气部秘书表示，拟于1月8日到9日起运的货物正在装船。1月14日到16日，印度财政部一位辅秘将率团访问伊朗，寻求印伊石油贸易结算问题的长期解决办法。

此次的印伊石油贸易结算纠纷并不是印度第一次在美伊之间权衡取舍。2005年，欧盟决定通过国际原子能机构理事会表决，以决定是否将伊朗核问题提交联合国安理会。在理事会的35个成员国中，以印度为首的不结盟运动成员国占14席。在表决前后的几个月中，美伊都对印度进行了密集外交。对印度核发展意义重大的《美印核合作协议》从2005年7月提出到2006年3月签署，几乎同国际原子能机构的表决时间表相吻合，印度最终在投票中选择了支持美国。但同时，印度又马上强调，这次投票就像当年决定是否同以色列建交一样，是印度外交中最难做出的决定。它积极呼吁，应给出更多的时间让伊朗同其他国家在国际原子能机构的框架下磋商，保障伊朗合法的核权利。

直到现在，印度在伊朗核问题上的态度仍与此相似。一方面，印度坚定地站在反对伊朗制造核武器的阵营里；另一方面，印度又不支持对伊朗进行制裁。在美国的牵制下，印度不肯放弃伊朗的立场，不仅是能源安全的考虑。石油贸易可以找到可替代的卖家，但伊朗的战略伙伴价值却难以取代。

英国国王学院专家哈什·庞特告诉本刊记者，印度紧随伊朗之后，拥有世界第二大什叶派穆斯林人口。许多印度什叶派穆斯林都有亲属生活在伊朗。尽管2500万的人数在印度总人口中比例不大，但什叶派却是印度社会和政治中极为活跃的群体，印度几大全国性党派都有什叶派穆斯林领袖。目前的印度副总统安萨里就是什叶派穆斯林，并曾出任过驻伊朗大使。在伊斯兰世界中，伊朗是印度遏制巴基斯坦，增加中亚影响力的主要帮手。在伊斯兰大会上，伊朗就曾在印巴克什米尔争端问题上支持过印度。

威尔逊中心专家库格尔曼说，对于印度，伊朗的一个突出价值，是对阿富汗施加影响。近几年，印度政府向阿富汗投入了大量援助。但由于巴基斯坦拒绝赋予印度过境权，印度只能借助伊朗的帮助实现这一目标。印度陆军几年前就开始在阿富汗西南部修建全长217公里的扎德公路，这条公路将把位于伊朗边境上的扎兰吉市与阿富汗的几个大城市和阿国内的运输大动脉连接起来。印度还在帮助伊朗修建查赫巴尔港，以及该港口到扎兰吉的道路。一旦这些工程建成，扎德公路将为处于内陆的阿富汗，提供一条重要的生命线。阿富汗各大城市的货物将通过此路运到伊朗边境，然后再输送到查赫巴尔港口，而外国货物也可以通过这条线路进入阿富汗。

为实现国家利益的最大化，印度还将继续自己的美伊棋局。美国多次向印度明确表示，反对印度建设从伊朗到印度的天然气管道。自90年代起，美国就一直努力使中亚地区的石油天然气通过土耳其和地中海向西输送，而不是向南通过伊朗输送。库格尔曼告诉本刊记者，现在，印度已经开始考虑接受美国极力推荐的土库曼斯坦－阿富汗－巴基斯坦－印度四国天然气管道方案。“这个方案甩开了伊朗，但接受这个协议，印度将冒极大的风险：它是在赌博，赌未来的阿富汗将足够稳定，它和巴基斯坦的关系也会足够好。”

在天然气管道项目上放弃伊朗的同时，印度也在向伊朗抛出橄榄枝。英国国王学院专家庞特告诉本刊，在最近一次印度伊朗联合委员会会议上，两国签署了包括航空服务协议、新能源和再生能源备忘录、扩大“反恐”合作协议以及引渡协议在内的数项重要文件，并将基础设施、石油、天然气、石油化工、化学、制药和农业列为优先发展合作的领域，期待将双边贸易额增加到510万美元。此外，双方都同意将在阿富汗问题上加强合作。

这种平衡战术能够奏效多久还是一个未知数。“在目前情况下，印度还能够在两个双边关系中保持平衡。”库格尔曼说，“而如果新德里和华盛顿的关系继续发展到一个特定的深度，那么，新德里可能需要重新考虑它和伊朗的关系。”■

（文 / 徐菁菁） 背后伊朗革命伊朗航空能源伊朗伊斯兰革命伊朗石油原油贸易石油美元棋局伊朗政治石油纠纷印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