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戴伦·阿罗诺夫斯基的《黑天鹅》
作者:李东然( 导演戴伦·阿罗诺夫斯基 )
疯狂的念头每个人都有
与今年文艺片主流路线相一致的是,《黑天鹅》也大打心理悬疑惊悚牌,因此显得非常时髦。作为开幕影片亮相威尼斯电影节的时候,收获最多的倒是与大师片《鬼影写手》之间的比较,同样一个接替“前任”自取毁灭的故事,同样在疑窦中迷失自我,在绝境中奋力挣扎,甚至同样幽暗冰冷至极的影调和叙事,不同的是,这一回波兰斯基的幽暗,更多用来表现真相本身的深不可测,倒是戴伦·阿罗诺夫斯基(Darren Aronofsky)把幽暗用来呈现被欲望和恐惧焦灼着的人物内心。
问及戴伦·阿罗诺夫斯基导演被波兰斯基影响的可能性,生于1969年的戴伦·阿罗诺夫斯基这样告诉本刊记者:“是的,排斥也算是巨大的影响,就像是苍蝇。”
《黑天鹅》故事始自女主角妮娜(娜塔莉·波曼饰)背后莫名的皮疹,一直以来她用全部的生命热情追求舞台上的完美,她是妈妈的乖女儿,是芭蕾舞团最优秀的女孩,美丽、端庄,且十分刻苦,对舞步和人生的掌控,完美无瑕。新任“天鹅女王”的角逐开始,妮娜却受困于无法诠释黑天鹅的诱惑气质,她竭力解放自己,试探自己幽闭的内心,终于不堪爱欲血腥交缠的重负,走向了自毁的道路。
“还在哈佛上学的时候,有一回为了写剧本,我读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双重人格》。那小说讲一个人某日醒来,发觉有另一个自己站在面前,并且这个替身正在准备要替代他生活。我被这个故事迷住了,但一直找不到好的诠释方式。直到意外去看《天鹅湖》,我被这舞蹈吸引了,尤其我意识到黑天鹅和白天鹅在舞台上由一位舞者来扮演的时候,我不禁暗自尖叫,‘哇,双重人格’,故事就这么成了。”戴伦·阿罗诺夫斯基这样告诉本刊记者。
( 电影《黑天鹅》剧照 )
双重人格类的电影题材,从经典影史《薇罗尼卡的双重生活》(基耶斯洛夫斯基)、《精神病患者》(希区柯克),到本年度的《禁闭岛》(马丁·斯科塞斯),其实早不乏经典。并且那些影片无论从惊恐设置、呈现之精准,到隐喻、表义的深入,早已成就颇高,超越旧作已是不易,何况新作不断,且大都出自如罗曼·波兰斯基、马丁·斯科塞斯这样把握十足的老将,是他们有意继续着自己的探索,选择这样的题材,看似取巧,实为挑战。
显然,戴伦·阿罗诺夫斯基并没有这么多顾忌,甚至更加肆意舒展着自己的想象。电影里的妮娜每当被心中那个黑天鹅的灵魂所迫,甚至可以在自己的皮肤里扯出一丛丛黑色的羽毛,导演高效地运用了CGI电脑特效技术,使得这些超现实的影像“真实”而流畅。
“其实,我退回了原点去思考而已。《天鹅湖》本来是讲一个白天是天鹅,夜晚是一半天鹅一半人的生物故事,几乎就等于狼人的故事,虽然很少有人这么想,所以我很兴奋于写一个‘天鹅人’的故事,因为这种蜕变在我看来充满了力量,所以我决定放开了去想象,于是就出现了如今这个故事的主体。”
“超自然”是很多人提到《黑天鹅》时爱用的词语之一,但戴伦·阿罗诺夫斯基自己却不这么看,他觉得自己反而是拍摄了非常现实主义的题材,一个因为压力、紧张,同时受到爱欲、成功诱惑,而罹患了神经官能症的脆弱女孩的内心。“我去看了这方面的书,甚至去找了很多心理医生咨询,很多想法也是尽力去遵从事实的。但是,你知道娜塔丽·波曼自己就毕业于哈佛的心理学专业,我说不准娜塔丽心里想什么,就总是觉得她在一旁暗自嘲笑我,几乎都听见她在说,‘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拍戏的日子里,这想法给我造成了相当的痛苦。尤其当我拍完了一天的戏,独自看回放的时候,不禁对自己吼叫,‘哇,瞧瞧这叫人困乏的无趣情节啊’,这感觉几乎就杀了我。其实这很像是我拍的那个女孩的内心,所以《黑天鹅》绝不‘超自然’,疯狂的念头每个人都有。”
刺激而凌厉的现实主义
事实上,剥离掉那些疯狂和惊恐,一群女孩和一个强势有决定权的男性,一场斗争,把人物逼入暴露内心邪恶的绝境。这是再普通不过的戏剧内核,之所以被呈现成为如此撼动人心的电影,很大程度依赖于导演对于电影视觉语言娴熟精准、细致入微的运用。无论是颇为先锋的CGI特效技术,还是相对经典的视觉元素,小至光线、尘埃,大到镜子,从空间到剪辑,《黑天鹅》把电影的视觉特性发挥到了极致。
“《黑天鹅》的故事早在15年前就在我心中有了概念,甚至我和娜塔丽第一次提起这故事也是10年前的事了。那次我们在时代广场的咖啡店里,为了这个念头兴奋不已,所以,这么长时间,我都在一点点儿丰富我的想法,在头脑里选出最酷的方式。因为你知道,对我自己来说,看电影就像是去游乐场,所以我最大的恐惧就是,没有力量调动观众参与其中。我想要能充分地打动他们,无论内心层面,还是感官层面。”
戴伦·阿罗诺夫斯基告诉本刊记者,比如镜子的元素,本来并不在他的头脑里,后来他想办法混在一个芭蕾舞团里好几个月,发现,在芭蕾训练房里,到处都是镜子,舞者要不停地看自己,研究自己,甚至评价自己。“这很有启发,对我来说这部电影的主题是‘双重’,当你看着镜子的时候,你就是双重的,所以镜子就成为电影里非常重要的角色。”
这种“物尽其用”也用在了影片的听觉体系内,柴科夫斯基的《天鹅湖》悠扬舒展,成为整部电影的主调,但是几乎没人能想象,一段《天鹅湖》能有如此广泛的适用性,从练功房到家中,甚至跟着妮娜到了夜店,成为真正意义上照应角色内心世界的听觉表达,同时整部电影基调的统一于柴科夫斯基的旋律,也使得电影本身浑圆完整。
“但是尤其要说明,这不是纯粹的柴科夫斯基,这是经过克林特·马赛Clint Mansel的柴科夫斯基。古典音乐不适合电影音乐,大跨度的抑扬,过快的节奏都不合适,但是很少有人能有勇气去改编古典音乐,对于音乐界的保守派,这可能近乎亵渎。克林特是我熟识的作曲家,当我开始这部电影的时候,我就去找克林特再跟我一起做点儿疯狂的事情,他只听了我的想法,就拿出了柴科夫斯基,并且拆分成不同部分,依次确定了主题,写成如今电影里的一段段配乐。它们都开始于柴科夫斯基,却回归到克林特,整部电影都是如此,即便是夜店场景里,所有键盘音乐、乐队演奏都也有柴科夫斯基的基调,这很刺激,也很有乐趣。”
充满颠覆精神的戴伦·阿罗诺夫斯基其实是不折不扣的学院派导演。他出生在布鲁克林,至今生活工作在纽约,曾在哈佛大学修读电影、动画以及人类学,一出道即凭黑白电影《π》技惊四座,获得英国独立精神奖之最佳剧本奖,又于圣丹斯电影节夺得最佳导演殊荣。第二部作品《安魂梦》(Requiem for a Dream)更为他确立起以凌厉影像及独特剪裁为标志的个人风格,尤其善于用影像发掘人性的深层意义。2008年,终于凭借《摔跤手》(The Wrestler)在威尼斯电影节上荣获最高荣誉金狮奖。
“《摔跤手》其实和《黑天鹅》讲了差不多的故事,我觉得甚至是很好的照应。这两个角色之间有太多的相似,他们都是用身体诠释表达自己的人,并且在此过程中,他们都深深伤害着自己。不同的是,一种是最高级的艺术,另一种算是最低档的,当然,前提还是你也愿意把它称为艺术。显然很多人不这么认为,虽然故事不同,但是我确实觉得自己做的这两部电影都很现实,都有点儿阴冷,有点儿悲壮和虚无,这可能和我的内心世界有关。但另一方面,我强烈地想要表达这样的看法,我坚信很多真相其实有益于我们的生活。”
至于留在电影里那些充满隐语和象征意味的细节,处处令人生疑的镜像,满墙抽象主义的人脸,永远封闭着的空间,戴伦·阿罗诺夫斯基这样回答:“我记得第一次拍电影,也就是拍《π》,很谨慎,直到觉得完全明白了它,才动手。但是发行了几个月以后,我大悟,哦,我其实一直都不懂得自己的电影,直到和你们谈过,我觉得这是真的,意义在于每当我说起它,甚至回答有关它的任何一个小问题的时候,它就已经改变了。比如拍《黑天鹅》的时候,每天我在监视器面前,和娜塔丽在一起,一遍遍地为一个貌似确定的状况去努力的时候。事实上,它是什么,它如何继续,这一些都在不停地变化,所以就相信你们自己的感受,那才是唯一而真实的。”■
(文 / 李东然) 黑天鹅电影黑天鹅电影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