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尖:少看攻略,随遇而安

作者: 符淑淑

毛尖:少看攻略,随遇而安0
毛尖作家、影评人、华东师范大学教授。著有《非常罪,非常美:毛尖电影笔记》《有一只老虎在浴室》《夜短梦长》《一寸灰》《凛冬将至》等。

Yi:YiMagazine

M:毛尖

01

Yi:最近看到觉得比较精彩的一本书或者电影是什么?另外听到觉得比较有意思或者比较有启发的一个观点是?

M:前不久我在上海图书馆主持了一个活动,请史依弘、吴越、谭元元和秦雯四大青衣一起聊聊《花样年华》。在快问快答环节,我问了嘉宾一个电影自带的问题:“如果多一张船票,你会跟周慕云走吗?”我本来以为大家都会跟周慕云走,结果四位老师里只有吴越说她会跟周慕云走,其余三位都坚定不走。这个事情让我恍惚。要是让我选,我会买两张船票绑着周慕云走,毕竟是梁朝伟演的。但史依弘她们都觉得周慕云没说清楚,就不会走。我想了好久,觉得这大概就是电影的毒性,吴越是演员,我是看片专业户,我们选择跟周慕云走,就是深度中毒的表现,而王家卫,本质上,就是影像下蛊犯。最近觉得不错的电影是《初步举证》,朱迪·科默强悍踏入了人类最重要的交通问题:两性交通。

02

Yi:你的语速让人印象深刻,语速快的人,通常思维快、脑子活,现实生活中,如果别人跟不上你的思维,需要你反复阐述,你会觉得这是在浪费时间么?你喜欢把时间花在哪些事情上,讨厌花在什么上?另外,你觉得年轻人最没有必要把时间花在哪?

M:一方面,好像我们宁波人天生语速比其他地方要快一点,另外一个当然得怪烂片,几十年倍速看片,我的语速不是因为聪明,是工伤。确实,我不太喜欢反复。我在学校上大课,教务经常会问要不要分成两个班级上,想到同一个话题要说两遍我就emo。我喜欢尝试一切新鲜的事物,吃没有吃过的东西,去没有去过的地方,我最最最讨厌的事情是填表。看到一沓等待填写的表格,我就变成牛魔王了。至于年轻人该做什么,我实在没有发言权,就像敖丙的爹说的,父辈的经验毕竟是过往。你非要我说的话,那就一句话:少看攻略,随遇而安。

03

Yi:你生活中是很高效的人吗?处理日常问题是快刀斩乱麻型的吗?有过让你非常迟疑的、举棋不定的时刻吗?如果有,是关于什么事?

M:看烂片高效,写论文低效。处理老公的错误高效,面对孩子的事情低效。就像朋友圈传的:骂老公总觉得没发挥好,骂孩子总担心是不是说重了。人生若没有迟疑没有举棋不定的时刻,我早就去攀登珠穆朗玛峰了。晚上吃什么,我都会在美团上看半天。

04

Yi:我看你提到《漫长的季节》时说,“喜欢工厂改制前的段落,这里面有我自己少年时代尾声那种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交织的东西,让我重新回到了那个又浪费时间,同时时间又像黄金一样的少年时代”。这个浪漫的部分在现实生活中是不是难以寻觅?你最近明确感觉到比较浪漫的一个时刻或者细节是什么?

M:浪漫是上个世纪的校园用词。下课的时候,同学会突然激动地跑来说:发生了一件超浪漫的事,学校的每棵树,都被一个男生系上了黄丝带,为了表白外语系的一个女生。现在这样的事情不会发生了。不仅没有这样的男生,而且就算有人去做,系了两棵树就会被保安拦下。另外,这种事情也不太会被定义为浪漫,可能更多的人会称呼他直男晚期。所以,我们已经没有浪漫,这是个古典词汇。作为乡愁的浪漫当然一直会存在,但浪漫的时刻表已经终结在上世纪末,就像《繁花》的故事结束在2000年。

05

Yi:什么是你早年深信不疑如今深表怀疑的?

M:年轻的时候觉得我外婆我妈拜菩萨是搞迷信活动,纯粹是精神鸦片,每次外婆大张旗鼓祭神祭祖,我们跟着磕头,不过是看在一桌的大鱼大肉份上。现在年纪大了,被生活千锤百炼又柳暗花明过,看世界突然掉落又被温柔接住,就开始怀疑唯物主义到底在几维空间里适用。神明,应该是有的。

06

Yi:你的孩子在6岁时就有代表诗作,展露了惊人的灵气。你说相对其他母亲你是慈母,而相对孩子爸爸你是严母。在养育子女的过程里,你比较看重什么,不看重什么?

M:希望这个采访不要被我儿子看到。对他来说,最难以忍受的事情就是在父母的采访中作为工具人出现。在孩子的成长过程中,所有正常父母最看重的肯定都是孩子的身心健康,看他青春期逆反,看他和同学一起江湖转悠不回家,虽然惆怅,也都觉得挺好。养育子女的过程,本质上是一个为国尽忠的事情,因为孩子终究会渐行渐远,而一代又一代人的绵延,让家国结构稳定。

07

Yi:提到教育,有个沉重的部分现在很难绕开,我们看到很多年轻的学生有抑郁以及自毁的倾向,极端事件相比过去也大幅增加,即便熬过了艰苦的阶段,成为社会人之后,家长和孩子之间关系亲密的并不多,彼此都有怨愤,道理都很懂,但是依然处理得很糟糕。关于这一部分,你可以分享你的智慧吗?

M:确实,出问题的很多。现在的责任链基本这样认定:孩子有责任,父母责任更大,社会责任更更大,我们的文艺一般也是这样描述,每款罪犯都有原生家庭问题,原生家庭的问题则都关联社会问题。问题确实是结构性问题,这个责任链没毛病,但也部分导致年轻孩子在自我责任承担上缺少传统的勇气。我没有那么大的智慧可以改善社会性低温,在我的观察和接触中,我感觉学校可以改进的是不要过早给孩子贴标签。现在学校都喜欢搞心理测试,还没建立真正的师生关系,老师已经通过数据掌握到有些学生有忧郁症倾向。忧郁症本来就是一种现代命名,过早被贴上忧郁症标签的孩子,这一生都需要面对这个阴影。所以,能不用标签就不要用标签,能撕掉的就撕掉,太多的标签把友情爱情变成了二维码人际,大家都拿着一个隐形扫描仪在交友,“哔哔,你有自毁倾向,我就不能跟你交往。哔哔,你是I人,我们还是算了吧。”重建用身体和身体交往的方式。也不要一天到晚宣传什么上流社会兮兮的“边界感”,组织学生看看《马大帅》,在这个世界上,没有真正的私事,你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另外,我很建议学校多开展打牌游戏,爱情这种迷你型共产主义越来越没有实践的可能性,但打牌可以,为了救对家,我们可以奋不顾身。

08

Yi:如果我们搜索你的名字,会看到绝大部分的内容都指向聪明且顺利,也获得了世俗意义的成功。到目前为止,你是否从未经历过搞不定的时刻?你快言快语,喜好庞杂,热情、生命力、战斗力都有,似乎很少看到在你身上“阴郁”的部分,做事情都很清爽,那是否可以认为你是没有什么情绪问题的人,有稳定的内核?如果是,你觉得这是与生俱来的本事,还是习得的?

M:基本上,所有的喜剧演员在家庭生活中都相当阴郁。我不是说自己是喜剧演员,我在绝大多数场合似乎也是阴郁的反义词,但我想说,外部状态不能代表内核。我也是从焦头烂额的青春期跋涉过来的,甚至,我会觉得我的青春期还没有结束。这绝不是一种自我表彰,我在伯格曼的意义上使用这个没完没了的青春期,恐怖的青春期。如果你觉得我很稳定,那可能是我一天到晚看的影视剧代偿了我的愤怒和悲伤。这是一个影评人最后的福利了。

09

Yi:你现在有什么比较关注的社会议题?我看过你在2018年时给出的一个回答,当时你关注中美贸易摩擦,7年后的今天,失控的风险似乎更大了。你怎么看待宏观环境的变化和世界的极化?

M:我当然关心。世界越来越小,大家都是一条绳子上的蚱蜢,但同时人类越来越冷漠,只看得见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再加上当代政治是“流量治国”,很多政治家也以金句出圈为荣,翻云覆雨的事情经常发生,各类议题也逐渐网红化。网上的段子说,美国国防部长跟总统汇报,乌克兰已经死了八万士兵,同时,上午的时候白宫门口修车的老头也死了。这个时候,总统和所有与会者问了同一个问题:修车老头怎么死的。这是政治现状,也是人类现状。怎么改变?只有等DeepSeek消灭我们吧。不过也快了。

10

Yi:假如世界上任意一个死去的人都可以短暂复活并回答一个问题,你想问谁,问他什么?

M:想问问鲁迅,他到底为什么不喜欢打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