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窗子以外"

作者: 王秦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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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30年代,林徽因在北平北总布胡同3号院的家中。(于葵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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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南镇南县(今南华县)马鞍山民居手绘稿。2021年12月,“中华营造·梁思成、林徽因”文献展在武汉展出,这是展出的文献手稿。

林徽因位于八宝山的墓地,是梁思成亲自为妻子设计的。

1955年4月1日,林徽因病逝于北京。梁思成设计了墓体,选用了林徽因生前为人民英雄纪念碑须弥座花纹图案亲手设计的一块汉白玉花圈刻样作为墓碑,又请夫妻俩的得力助手莫宗江用中国营造学社的特有字体在墓碑上刻了7个字:建筑师林徽因墓。

在诗人、作家等众多浪漫的身份中,梁思成选用了“建筑师”这个朴素的词,深沉和庄重地,标识了爱妻的一生。

林徽因的建筑思想、建筑成就常常和丈夫交织在一起,不可分割。在于葵看来,“梁林的不可分里头,又各有侧重。梁思成有大匠之心,他关注建造的人;林徽因则更关心住在建筑里的人,她用她小说家一样的细腻观察,充分地想象人在建筑中是怎么生活的”。

于是,林徽因和民宅建立了密切的联系。在那个时代里,她早早地看到了、想到了“好房子”应该是什么样的,又早早地设计出了让“住在建筑里的人”感到舒适、安全、亲近自然的好房子。

这些好房子和那些美好的诗歌一样,都是一代才女林徽因留给我们的珍贵的东西。

北京  

所有的活动的颜色、声音、生的滋味,全在那里的,你并不是不能看到,只不过是永远地在你窗子以外罢了。

——林徽因《窗子以外》

沿着北京景山公园往东走,七拐八绕,终于在一条胡同的最里端找到了它——北京大学女生宿舍楼。楼门口的刻碑上放着两个空花盆、一排玻璃啤酒瓶。如果不是刻碑上的字,你或许很难相信,这栋楼竟是梁思成、林徽因1932年亲手设计的。14年后,女儿梁再冰考入北京大学西语系,住的正是这栋宿舍楼。

走进去,你就会感受到其中的别有洞天:宿舍楼采用∏字形,由南翼、北翼和西翼组成三合院。按最初的设计,宿舍楼是个方正整齐的三层建筑物,林徽因看后认为略呆板,在南翼的三层之上又加了半层。整栋大楼共8个单元,各单元每层有6至9间小居室、一间不大的公用厨房和一间盥洗室。相比常见的走廊式宿舍楼,这样的设计让环境更为安静,又为学生们提供了公共交际场所。

就连楼梯设计也有巧思——楼梯栏杆较矮,扶手较细,适合女孩子的身材和手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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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海铁路总站旧址,位于吉林省吉林市,现更名为吉林西站。

西南交通大学世界遗产国际研究中心副主任张宇告诉《环球人物》记者,除了北京大学女生宿舍楼,上世纪30年代左右,梁林二人还共同设计了吉林大学知名的“石头楼”(今属东北电力大学)、吉海铁路总站、北京大学地质馆等办公建筑,“他们是中国最早引入西方现代建筑风格的人之一”。

在那些著名的古建考察旅途中,他们也留意到各地的民居。1934年,在山西考察大佛时,林徽因注意到,“山西乡间穴居仍盛行,民居喜砌砖为窑”,“穴居冬暖夏凉,住局颇为舒适,但空气不流畅,是一个极大的缺憾。穴居均作抛物线,内部有装饰极精者……”最后,她忍不住称这些窑穴为“建筑艺术中上品”。

和这些“上品”相比,他们自己在考察途中的住宿情况就比较惨了。考察的地方大多人烟罕至,帆布床和被褥是他们必备的随身物品,好的情况是找到一处空旷的寺庙,不然就露宿野外。“去观察和体验偏僻农村中劳动人民艰难的生活和淳朴的作风,这种经验曾使母亲的思想感情发生了很大的震动。”林徽因的儿子梁从诫生前这样说。

林徽因这一时期的散文《窗子以外》,正流露出她思想上的震动:“什么送煤的来了,偶然你看到一个两个被煤炭染成黔黑的脸;什么米送到了,一个人掮着一大口袋在背上,慢慢踱过屏门;还有自来水、电灯、电话公司来收账的,胸口斜挂着皮口袋……”这些出现在梁家宅院窗户外的活生生的人,让林徽因感受到“生活的分量”。她甚至将这些人的生活和自己的进行比较,结果是“更惶恐,更空洞,更怀疑,前后彷徨不着边际”。

“建筑师兼文学家的身份,让她对生活和人有着极为敏锐的感知,她能够看到不同空间里人与人之间深深的隔阂。”张宇认为。

林徽因甚至注意到空间内部存在的权力关系。1936年,在写给美国好友费慰梅的信中,林徽因附上了一张北总布胡同3号梁宅的平面简图。对这个拥有大大小小40多间屋子的两进四合院,林徽因没有标注每间屋子的作用,而是用红、黄、蓝各色笔详细标注了家中的每张床铺及其相应的主人。她把这张图称为“A Picture of Beds(床铺图)”。

信中,她写道:“当一位老爷和一位太太结婚,他们就要提供17张床和相应的铺盖……”“慰梅,慰梅,我再给你写些新闻有什么用——看着这些床就行了!它们难道不令人吃惊吗?”

昆明  

那上七下八临街的矮楼,

半藏着、半挺着,立在街头,

瓦覆着它,窗开一条缝,

夕阳染红它,如写下古远的梦。

——林徽因《昆明即景·小楼》

初春的云南大学,空气清甜,绿意扑面而来。入南门,步行不久,便看见一座古朴典雅的建筑大楼。屋顶高低错落,曲线舒缓,掩映在一片密集的绿色中,静静地诉说着时间的流逝。靠近中心的塔楼,四角如飞鸟般翘起,恰到好处地打破了一方宁静,优雅而不失动感。

这是云南大学女生宿舍映秋院,由梁思成和林徽因在1938年设计。相比于此前的北京大学女生宿舍楼,梁林在设计上更多地借鉴了中国传统民居的样式。

昆明是林徽因人生中一个重要转折地。生活上,她完全进入了“窗子以外”。1937年卢沟桥事变后,抗日战争全面爆发,林徽因夫妇也随着营造学社辗转到了昆明。“现在我们已经完全破产,感到比任何时候都惨。”林徽因写信向费慰梅倾诉。梁再冰也回忆:“妈妈开始感受到了抗战生活的艰难和沉重……爹爹因背脊椎骨关节硬化症复发病倒了……物价的不断上涨是一个现实灾难,妈妈每次去买米买菜都会感到口袋里的钞票更不值钱了……到昆明后住房也一直是个难题。”

起初,他们租了一位前市长“花园洋房”中的三间,这三间房子在1938年底被收回。第二处房子也在昆明市区,差点被日本飞机扔下的炸弹炸中。之后,他们搬到了昆明郊区的一处尼姑庵里,梁思成去四川考察古建筑了,林徽因带着六旬的母亲、十岁的女儿梁再冰、七岁的儿子梁从诫挤在一间半房子里。地上没有砖,得撒生石灰来防潮,采光只能通过屋顶的一小块玻璃。

在设计上,或许正因为这一路的颠沛流离,比起早年间对宫殿、祠庙等经典古建筑的热情,林徽因开始真正关注中国民居。费慰梅总结好友心理变化:“从北京到昆明,沿途穿越2400公里的内地乡村、夜宿村舍、在艰苦和疲累的条件下旅行,打开了研究人员的视界,使他们认识到中国民居在建筑学上的特殊重要性。”

林徽因注意到,昆明小楼多重檐,上檐柱高七尺,下檐柱高八尺。她特意写了一首小诗《昆明即景·小楼》,“那上七下八临街的矮楼……夕阳染红它,如写下远古的梦”,饶是“尘垢”,也“列出许多风趣的凌乱”。随后她笔头一转,替小楼委屈起来,“张大爹走过,不吟咏它好;大爹自己不相信古老。他拐着杖常到隔壁沽酒,宁愿过桥,土堤去看新柳”。

1940年,因为尼姑庵的房子不够住,林徽因和梁思成拿出全部积蓄,在昆明郊区为自家盖了一所住宅,这处住宅也借鉴了当地民居的样式,比如土木门楼、正房一侧的耳房等。“为了所需要的每一块木板、每一块砖头和每一颗钉子而奋斗,还得参加运送材料和实际的木匠活和石匠活。”林徽因写信跟费慰梅说。尤其到了屋子上梁和立柱时,她还会拉着再冰、从诫姐弟俩,要求年幼的他们必须去工地,“了解中国房子的建造过程”。

梁家姐弟还记得,那时,林徽因喜欢去附近村里看老师傅做陶坯,一看就是几个小时。她和儿女们“抱怨”:那老工人的手下变化出多少奇妙的造型,可惜最后不是成为瓦盆,就是变作痰盂!许是心疼这些陶坯的下场,在自家屋里,林徽因放置了不少陶制土罐,其功能是插花。

这处共有三间小房子的普通小院,成为两位建筑师一生中为自己设计修建的唯一一所房子。“我们很喜欢它,甚至为它感到骄傲。”林徽因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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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9年秋,林徽因(左)与梁再冰在昆明龙泉镇龙头村自己设计建造的住宅前。(于葵供图)

李庄  

尤其是现在在两次世界大战之后,各国都企望着和平,都认为眼前必须是个建设时代,这时代必须是个平民世纪,为大多数人造幸福的时期的开始。

——林徽因《现代住宅设计的参考》

1940年9月,随着“法属印度支那半岛”(今越南、老挝和柬埔寨)被日军占领,云南陷入危险中。11月,林徽因一家人不得不抛下刚住了不到一年的新房子,随营造学社迁往四川,目的地是李庄。

李庄地处长江南岸,阴冷潮湿。林徽因肺病复发,来势汹汹,连续几个星期高烧不退。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只能卧床休息。

时间突然多了起来,她爱上了读史,读史的视角却和他人不同,“就从建筑师和作家两个方面切入古人的生活”“简直成了汉代人的生活习俗细节的专家”。

林徽因还给自己定了一个“死任务”,抓紧时间写作论文《现代住宅设计的参考》,以登载在营造学社最新一期《汇刊》上。她已经意识到,战后中国的重建必须考虑一个问题:怎样为普通人设计建筑?

这篇论文长达61页,详细地介绍了美国福特魏茵城的低租住宅试验、英国伯明翰市的住宅调查。这些资料来自于林徽因的好友——美国加州大学伯克莱分校教授、近代住宅专家凯萨林·保尔。即使身在偏僻的李庄,林徽因也和她保持着联系。

“在那样艰苦的环境下,林徽因一直自觉地和国际水平对齐,她的研究很开阔、很超前。”张宇说,林徽因在文章中谈到如何实现低租住宅的商业化运营,倡导“限制再展市境,保留‘绿带’郊区……创立‘附庸新镇’”,还有住宅建设要对通勤时间、公园面积与人口比率等进行系统的调查,这些都是如今人们热烈讨论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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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3年,林徽因卧病李庄。(于葵供图)

张宇认为:“林徽因关心住在建筑里的人,本质上体现的是她的建筑学意识。门怎么开?人进去以后怎么用?有限的空间内怎么发挥出最大的住宅功能,同时在外观上也具备一定美感?她关注的这些细节,根源就是关注如何能让居住者拥有美观、健康、经济的住宅。”

一个极具代表性的例子是建造于1947年的清华大学教师住宅胜因院。抗战胜利,清华复校,但是近半数的教职工没有住处,亟须新建一批房子,林徽因加入设计队伍。不久这批住宅顺利竣工,朱自清建议其命名为“胜因院”。

陈志华是1949年进入清华大学营建系的,他回忆,林徽因设计的胜因院厨房特别注重采光和通风,“(林)先生说厨房窗子应该对着好朝向,因为主妇一天有很多时间花在厨房里,既要保证她们健康,又要使她们心情愉快。(她)还说,厨房里,油盐酱醋放在什么位置最便于主妇取用,都要考虑周到,减少她们家务工作的劳累”。

这些住宅吸引着清华大学营建系的学生们,“他们先是在院子里写生,渐渐地画笔伸到了客厅……一批学生走了,另一批学生又来了……”

遗憾的是,8年后,林徽因在51岁的盛年去世了。她曾向好友喟叹,长时间被肺病折磨,“根本没有时间感知任何事物”。如果拥有时间和健康,她想说的话、想做的事、想写的东西还有多少呢?

幸运的是,建筑可以对抗时间。林徽因参与设计的胜因院37号院落至今仍在使用,红门黑瓦,花香浮动,它让我们看到一个好房子是什么样的,它如何为人服务,如何细致入微地满足人的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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