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六叔
作者: 韩浩月六叔比我大四岁。
我小时候,六叔就是一直欺负我的那个人,他仗着比我大几岁、长一辈,对我的态度用“飞扬跋扈”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童年时的我,心里最恨的人就是他。
记忆中最清晰的是我上小学五年级的那一年,因为不喜欢学校而索性逃学的那一天,我在电影院看了一天的电影,天快黑的时候才回家。
那时,我和六叔住在一个屋。推开门的时候,他正气呼呼地躺在床上。
“去哪了,你?”他问我。我把头扭向一边。
“你是不是没去上学?!”他突然暴怒,“跪下!”
“有这么严重吗?”我在心里不屑地“嗤”了一声,微笑地看着他,嘲笑他那与这件事的严重程度并不相称的火气。
家里的其他人围观着。显然也对我的不争气抱有怒气。但我宁愿相信,他们是想看到一个小孩子如何被另外一个小孩子制服。
六叔拿出一根木棍,削得亮光光的,肯定花费了他不少时间。
“跪下!”火辣辣的疼痛从腿上传来。
于是,我跪了下来,在一个只比我大几岁、并不比我高多少的人面前,屈辱和眼泪同时汹涌而下。
我想,如果事后六叔能表现出一点点的愧疚,我也许会原谅他,但他并没有。
我有了发呆的习惯。幻想中的世界是五彩斑斓的,不同于这残酷的生活。时常走神使我看起来有点恍惚,心里的积怨让我变得对任何人都很冷漠。
当然,六叔是第一个。
他开始敲打我的头:“你的脑袋是不是生锈了?”在这样问我的时候,他会随手拿起某种东西敲打我的头,比如勺子、笤帚、筷子等。我不躲,也不抗议,但我心里的凶猛动物不断地生长着。
有一天吃饭,我抽了一下鼻子,六叔用刚盛完饭的勺子一把敲在我的头上:“抽什么抽?!”
我平静地走到晾衣绳边,用毛巾把头擦干净,又坐回饭桌边。这时,一件可笑的事情发生了,他自己也抽了一下鼻子。
我忍不住“扑哧”地笑了一声。
对六叔来说,没有比这更尴尬的事了。他抄起一把扫帚,没头没脑地敲起我的头来。一边敲,一边说:“让你笑!让你笑!”
我终于爆发了。
我腾地站了起来,我的鼻子几乎就要触到他的鼻子。“不要打我的头,我告诉你!”我恶狠狠地说。他惊诧地后退了一步:“你说什么?”我又重复了一遍,然后一步跨出家门。那天,我彻夜未归。
自此,六叔不再敲打我的头。不是他不想,而是他不敢。因为第二天清晨我回家的时候,他看见了我头上的血迹。
“怎么弄的?”他问。声音小小的。
我洗掉额头上的血迹,然后抬起头平静地对他说:“和别人打架打的。”他后退了一步,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
“在哪里?”
“在电影院,和四个人。”我冷冷地说,“不过,我没有输。”
从此之后,六叔再没有对我动过手。
二十三岁那年,我结婚了。在六叔眼里,我成了个像模像样、意气风发的人。而经过生活的磨砺和几次不大不小的挫折,不到三十岁的他,依旧纯朴、胆小、脾气暴躁。
我爷爷一直说,我们家出了两个酒鬼,一个整天在外面喝得醉醺醺的,一个整天在家里喝得醉醺醺的。在外面的那个是我,在家里的那个是六叔。
但我和六叔从来都不在一起喝酒。
六叔有个毛病,喝酒后爱闹事,常常和六婶或者家里的其他人闹得不可开交。他还常常闯祸,不是打碎玻璃,就是踢坏一扇门。
有一次他闹得实在不行,我忍不住冲进他屋里。
“你到底有完没完?深更半夜你折腾什么?”我声色俱厉地对他说。
他醉眼迷离地看着我,磕磕巴巴地对我说:“你……在跟谁……说话?我……可是你六叔。”说罢,他就要上来揍我。
这是我和六叔的第一次正面交锋。这时候,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而是比他更年轻有力的大人。
我抱着他的腰,一次次把他摔倒。但是只要我一放手,他就马上爬起来。于是我便把他按在沙发上,只要他稍有反抗,我就用手掌摁住他的头。
“以后还喝不喝?”我问他。
“你先管好你自己再来管我,你这个浑蛋!”他骂我,“我知道你记恨我,小时候我经常揍你,但你是我大哥的儿子,我不管教你谁来管教你!”
他诉说他遭受的苦、承受的压力,还有他永远也说不明白的委屈。他说如果有我父亲在,怎么也轮不到以前他打我、现在我打他,也不会有那么多的苦日子来折磨我们。
“大哥,大哥啊……”他哭了起来。他的大哥是我的父亲。
直到我也哭了。
我拍打着他的头,轻轻地。他的头发乱糟糟的。他是我的六叔。
所有对他的怨恨在那一刻全部消失了。
二〇〇〇年三月,我举家出走他乡,在家门口,就要上车的时候,一直抱着我儿子的六叔叫住了我:“浩月,你等一下。”
他拿手拍了一下我的头,没有一点犹豫,也不顾现场有那么多人,像以前那样霸道。
我也拍了一下他的头。
我们都笑了。
(壳中藏摘自现代出版社《在往事里走动的人》一书,陆 凡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