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轮椅上,美丽地成为母亲
作者: 丫丫真没什么可怕的
当妈妈身穿大红色丝绸长裙,转动轮椅登上舞台时,她一度苍白的脸上绽放出红润。她的眼睛亮闪闪的,嘴唇温润饱满……妈妈说,那是她人生的高光时刻。我明白,她的“高光时刻”并非指自己穿上红裙、登上舞台等这些别人看得见的事物,而是“感觉自己的身心都高高站立起来”的那种向上和昂扬的状态。
轮椅上衣袂飘飘的妈妈,总能成为一个焦点,被关注,也被指指点点。她被关注时,会有特别不一样的神采,眼睛很明亮;被指指点点时,她说自己“像好斗的公鸡”,头昂得更高,脖子伸得更长,她身上亮丽的衣衫会被她刻意地展示……曾经,她也认为身体重度残疾的自己,就应该老老实实地认命。
她称自己为“最后的婴儿瘫患者”,她的这个说法既是某种现实,又是她的期盼。妈妈口中的“婴儿瘫”,也称“小儿麻痹症”,更准确的说法是“脊髓灰质炎”。我国集中暴发脊髓灰质炎的时期是20世纪五六十年代,当时那些患者如今都已是中老年人了。随着医疗的发展,这一疾病已经得到有效控制,妈妈这代人也许真的是“最后的婴儿瘫患者”了。
妈妈今年60岁,她在未满周岁时罹患脊髓灰质炎。刚刚在学步车上学会站立、尚未迈步的她,四肢全部瘫痪,被送入急救室。经过抢救和康复治疗,她的上肢基本痊愈,而下肢则彻底失去功能,不能站立行走,这辈子需要用轮椅代步。
妈妈从小爱美,一点都没有因为自己是残疾人而轻看自己。时常有人说:“瞧,可惜了这个漂亮可爱的女孩子,真让人心疼。”“漂亮”“可爱”这样的评价让妈妈受用极了,她会美滋滋地去照镜子,看看自己的眉毛是不是弯弯的、细细的,鼻梁是否挺直,嘴唇是不是红艳。
在她的童年时代,物质生活匮乏,但她为了装扮自己想出了各种办法。她把撕下的红纸浸湿,含在唇间,一点点将红色润在唇上;她把用过的一号电池砸碎,取出碳芯,在镜子前描眉……妈妈这样写道:“我就像一个战士,配备了武器,有了护身的盔甲,我的软肋被遮挡住,被保护起来,真的没有什么可怕的。”在别人异样的眼光中,她渐渐勇敢起来,毫无惧色地蹲行上街。她怪异的行走方式的确令人感到惊奇,甚至可以说是惊吓,但她干净而漂亮的衣着打扮,叫人时常忽略她身体上的残疾。
在六七岁之前,妈妈在地上爬行,为了将头昂起来,双目直视前方,她开始练习蹲立、蹲行。从爬行到蹲行的练习,她忍痛坚持了两三年。胸膛与腰杆一挺直,妈妈整个人立马精神了,穿什么衣服都好看。妈妈的身体其实是萎缩和佝偻的,而她总是不遗余力地将脖子向上,将肩部打开,将腰部挺直……
妈妈喜欢穿样式宽大、色彩艳丽的裤子,穿上这样的裤子可以遮挡变形的腿部。本来妈妈的上下肢是不协调的,但因裤子的色彩、材质和厚度的搭配,她的整体形象非常不错。
“站着”的婚纱照
小时候,为了吃汤药,妈妈准备了一方手帕和一条毛巾,小小年纪的她,也要给自己创造一种仪式感。她用金丝线给手帕镶边,用红线在洁白的毛巾上绣自己的名字。她的名字里有“梅”,所以她特别喜欢梅花。她学着画梅花、绣梅花,将梅花点缀在衣领、前襟上。
她写道:“我的下肢坏了,双腿瘫痪了,但已经坏了的就坏了吧,已经瘫痪的就瘫痪吧,不影响我内心慢慢生长出来的美好。我试图让所有的美好来抵消我的残疾、残缺……”妈妈“生长美好”的方式是督促自己多读书、取得好成绩,被老师和家长表扬。每次语文老师在课堂上读她的作文,那抑扬顿挫的语调、那沉醉喜悦的表情,就是她想要的美好。
一转眼,妈妈长成了大姑娘,面临恋爱和婚姻。爸爸主动追求妈妈,年轻帅气的他向轮椅上的她求婚。他看到的是轮椅上不一样的她,看到的是她的积极和美好,尽管他比她还小一岁。
一开始,爸爸和妈妈的爱情是不被看好的,为了成就这段姻缘,他们抵抗了很多东西。即使没有婚礼、没有祝福,看重仪式感的妈妈,依然给自己的婚姻以最好的仪式。在她的婚纱照相册里,有一张她“站”着,与爸爸深情对望的照片。那也是她唯一一张“站着”的婚纱照。
妈妈无数次为我讲述,她和爸爸好不容易领了结婚证,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拍婚纱照,这也是她一直以来的梦想。“我穿上宽大的白婚纱,在婚纱下面放上椅子,再在椅子上垫个马扎,我就坐在马扎上,感觉自己‘站起来了’。大家担心我会摔着,你爸爸的双手随时准备接住我。”
马扎上的她也很紧张,但她觉得自己必须这么做,“我想要一张站着的婚纱照”。她催促摄影师:“快拍快拍,趁我还能坚持住,快快定格吧!”“我想过,就算我摔下去,也要重来。当我听到快门声响起时,我又哭又笑……”

爱与写作
妈妈生活里的主要内容就是扮靓、唱歌和写作。她一直在呈现自我、鼓舞他人,尽最大的努力向人们展示一个残障人士的精神风貌。妈妈非常骄傲地被残疾人兄弟姐妹称为“咱们的残疾人作家”,十分愿意用手中的笔为他们代言。她始终记着自己的初衷,“为残疾人写,为残疾人作”,二三十年,日复一日。
不少亲朋好友都劝她,像她这样的身体状况,要搞文字就搞一些案头工作,方便一些。她偏偏选了困难的采写工作。但只要她提出要求,爸爸就会帮她完成。爸爸用一辆青岛人称为“大金鹿”的自行车,载上妈妈外出采访。他将妈妈抱上自行车的后座,用棉布带绕在她的腰间绑好,以防她在他骑行的过程中从车上摔下。
有时碰上雨雪天,骑车的爸爸在即将滑倒时,会本能地手脚并用,尽可能地将妈妈的整个身躯护住。妈妈的头和脸是重点保护对象,她常说自己最健康的部分是大脑,人生全靠它了。她说自己的一张脸虽然长得不美,但也健康和周正,化妆和打扮后,尚且值得欣赏,是她勇于示人的底气。
一颗生命的种子
其实,妈妈在少女时代最大的愿望,并不是成为一个作家,而是成为一个妈妈。成功怀上我之后,妈妈在本子上写道:“一颗生命的种子,在贫瘠的母体内着床、萌芽……”
妈妈在妊娠期的种种艰辛,都是后来爸爸给我讲的。越来越大的肚子,压迫得她胸闷气短、头晕目眩。她常常从床上或凳子上掉下来,骨质疏松的她两次骨折。孕晚期,她吐得翻江倒海,肚子里常常存不下一滴水、一粒米,全靠输营养液维持身体的基本需求。好在我终于出生了,她成了我的妈妈。
因为身体循环差,妈妈的乳腺不畅通,哺乳让她非常痛苦,但她依然坚持母乳喂养。哺乳期间,她虽然认为自己很不好看,但还是愿意抱着小小的我在镜头里一次次露脸。
很小的时候,我也曾经因为有一个残疾的妈妈而自卑,不愿对别人提起她。但轮椅上的妈妈会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落落大方地出现在我的学校里,告诉老师和同学,“我是丫丫的妈妈”。有人说:“丫丫,你的妈妈好美,好优雅,好勇敢啊。”
我即将结婚时,她比我还忙碌、兴奋。我的婚期定下来后,她提前一年就着手为自己准备婚宴上的服装。她没有选择网购这种更便捷的方式,而是不辞辛苦地转动轮椅,到商厦或服装城,亲自去试穿、购买。
在我婚礼的当天,妈妈在娘家送我出嫁,她穿的是一条车厘子红的连衣裙。初春的北方乍暖还寒,妈妈为了出彩,早早地脱掉了棉裤和棉袄。在此之前,有人劝阻妈妈参加我的婚礼,但她一如既往地没有理会那些声音,风风光光地出席。
我的出阁仪式一点都没少——临出门前,爸妈为我们端来热气腾腾的饺子,我和新婚丈夫给爸妈跪拜、敬茶。整个过程中,妈妈都没有坐轮椅,她支撑起身子,在沙发上艰难地给我系红腰带,与我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在婚礼现场,妈妈尽管身坐轮椅,却依旧笑容满面、明媚温暖,她就是最美的那个人。
(橘子海摘自微信公众号“澎湃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