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的故事

作者: 唐克扬

这辈子,我对“室内”这个词的第一印象,得是两三岁时候的事了。

那一晚是什么样的古怪,能让这么小的孩子也有如此深刻的记忆?时间要回到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太阳落山好一会儿了,可血红的晚霞还在窗口徘徊——突然间,迷迷糊糊的我,被大人的疾呼声惊醒了,电灯线止不住地晃动,旧家楼道里的木地板上,很快就有了咚咚的奔走声。家人一把将我从床上抱起,急匆匆地向外跑去,跑了几步,又因为别的什么缘故,把我暂时“搁置”在门口的摇篮床里。

那时,因为年纪太小,我并不确切地明白发生了什么。但是,就在出入房间的关键一刻,各种接踵而至的异象,足够让我记住了这一生中初次的对于“空间”的醒觉。我能记住这一刻,并不是因为周遭持久的黑暗,也不仅是因为隔壁酿造作坊浓郁的气味,混合着酱油、醋、腊味和腌菜——要知道,在童年的家中,这些味道一直是在那里的,就像亘古以来都是如此。

那个周遭,记忆被点亮的一刻,仅仅是因为一盏“扑”在我眼前的煤油灯——改革开放以前,在供电不稳定的城市,它们一直是重要的补充照明。家人点亮了这盏灯,又慌乱地把它丢弃在桌上,离我如此之近。就像法国作家普鲁斯特小说《追忆逝水年华》著名的咀嚼点心茶的开篇那样,我完全不清楚这一刻是如何发生的,也无法真的复述出那种“记忆中的味道”,简明,却颇有些奥妙——它常和我后来的某些感受莫名其妙地联系在一起:那一刻,我还睡眼惺忪,可一切又是如此“清楚”。“室内”的一切就像今天高画质的影像,色彩鲜明地、一幅一幅地扫描过我的意识;那灯光饱满又洁净,空间整个儿浸泡在灯光里,微微闪动,好像点亮了我一生的光明;从此,开着灯睡觉总让我有种独特的感受,回到那个如在眼前的时刻,就仿佛是一个永远不会结束,又过于清醒的梦。

于是我只好侧过头去,瞧瞧紧贴我脸颊的墙壁,在那上面糊满了当时的报纸,应该是《人民日报》《参考消息》之类,除了看到几张模糊不清的印刷网点构成的脸,就是密密麻麻的文字,那时我尚无法辨识——这,构成了我铭记至今的第二个印象。如果第一个印象是清晰的,第二个却是玄虚的;第一个是明亮的,第二个,则在我自身和床架的阴影的笼罩中。虽然大人只是暂时把我扔在那里,我却有种可怕的直觉:我将被永久地、永久地遗弃在时间里的这一刻了,我也就会被“吸收”在这个特定的空间里,成为那大块儿光明的一部分。我还第一次感受到墙壁构造的奥秘,原来它是不甚光滑的,并不仅仅是一块直板,相反,构成这个容身之所的摇篮床边的墙角,竟然有着很不规则的边界:在报纸后面,干结的糨糊堆成了不可测度的深度,有些地方破裂了,露出里面更陈旧的报纸,有些发泡、起皱,仔细辨认,居然有厚厚的好多层。

就像在江南园林——比如沧浪亭——的迷宫中,透过花窗格,你又窥见了其他的迷宫。

也许,这就是“室内”在自我意识中真正的起源吧。它的重要性,不仅仅是自外而内地被某个艺术家“设计”出来的,而是系于某个特定的生活时刻,人对世界“变化”的油然的体察。相对于冠冕堂皇的室外,室内犹如一座过于繁复,又不能被理性的线头牵引识途的“记忆之宫”(memory palace)。我们所说的室内的故事,当然和大多数人关心的装修房子的事体有关,可是它又无法只是从某种技术和式样开始——即使最著名的室内设计师,也无法否认,他只是在文化的浅表层上理解这些技术和式样。确实,就像我都记不清儿时的家什么样,我们无法回到更久远以前,去理解此际头顶上的和周遭的一切,井格吊顶(cofferedceiling)、彻上明造、清水做法、踢脚线、“叙利亚风”……你真的明白它们为什么叫这些名字吗?

然而某些理论家,比如西格蒙德·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明白无误地把心理建构(一种时间历程)和物质世界的建构(一种空间表达)联系在一起了。

某种意义上,是空间收藏了“你”,而不是你发现了空间。这种空间,不是用来慢慢丰富你的“世界收藏”的外部知识的,不是外出旅游时的异乡体验。文如其义,室内是天然有故事的,属于你那被深重埋藏的人生和文化的“内部”,空间(室内)也就是时间(故事)。

目光投向历史中不同文明的“内部”和人生。耶鲁大学的史景迁(Jonathan D. Spencer)写过一本《利玛窦的记忆之宫》(The Memory Palaceof Matteo Ricci ),描述东西方的“记忆之宫”如何彼此商榷,有关耶稣会士利玛窦(1552—1610)在中国的行传。利玛窦利用了一种从希腊时代就风行西方的“记忆术”,来向万历年间的明代士大夫形象地宣谕西方文明的构成。大致说来,他所描述的室内是一座全然虚拟的“记忆之宫”,借助特定的空间关系,把观念和形象组织在一起。

一五九六年,利玛窦首次向中国人传授如何设计这样的“记忆之宫”,他感兴趣的远非一般人的心理经验,而是试图把室内的知识变成整个文明图景的“大厦”平面图。他向与之交游的中国社会精英暗示,在泰西,“数百幢形状、规模各异的建筑物”构成了一座至为宏伟的“记忆之宫”。超越了单个人的生命记忆,这种恢宏的建构便也是一个文明的空间变身。个体的经验是偶然的,体悟和心得是有关细节的,但是“记忆之宫”的建设,最终提供了一种总体性同时兼有具身性(embodied)的结构,一幅人类经验的世界地图。它的功用,就像传说中这种记忆术的发明者,希腊诗人西摩尼得斯(Simonides of Ceos)叙述的故事:诗人在宴饮的中间离席,突如其来的飓风吹塌了他身后的大厅,其他的欢宴者都被砸死,血肉模糊,肢体残缺,以至于难以辨认;但只有西摩尼得斯记得他们各自的座位,灾难的现场得以恢复,他们真实的关系才由此建立。

今天我们可以理解,“记忆之宫”不仅仅是建筑学。利玛窦笔下“记忆之宫”含有的“宫殿、休息室和烟茶室”,其实都是人们头脑中沉淀已久的心理结构,但是,它又不能不和可见的物理现实所造成的经验联系,与当时社会发育的一般状况有关,更是具体的建筑细节。

徜徉于小红桥畔杨柳枝下的明末人,似乎无法对生长于文艺复兴时代的利玛窦的“世界”感同身受,后者于十六世纪七十年代在梵蒂冈见习时,可能已经充分领略了米开朗琪罗们为罗马留下的遗产——然而,那些从未有机会西游的士大夫,在低矮庭院中精致的花园里生活久了,要理解如此建造起来的“记忆之宫”或许会挠头吧?利玛窦写道,尽管南昌的中国人都对这种新奇的西学充满兴趣,“对这一记忆体系的精妙之处赞叹不已”,但他们“并非都愿意自寻麻烦去学会使用它”。

后来, 作为建筑设计师,我经常出差旅行,既到过利玛窦的故乡,也履及千百个普通的城市和普通的乡村,下榻于不同的酒店、民家,出入各式各样打扮的厅堂。我看穿了室内装潢的技术秘密,就算不想较真儿这个行业可能基于的理论基础,总还会作为一个普通人对它有所体味。当我躺在不同的床上时,脑海中常常浮现出这样的一座“记忆之宫”——或者,至少是它的入口,我会下意识地贴近身边的某一堵墙壁,闭上眼睛,想象着某个特殊的时刻:不限于平面图、立面图还是效果图,也不管是什么时髦的式样。

在一般的设计图纸上,通常显示不出来这个时刻和空间的任何特征,只有身在其中的我对它的感受心知肚明,这个时刻非常具体,自有不同的动人之处。我常想,应该有人来给这样具体的建筑写一本书呀,而一般的读者也可以看得懂——只要他们不总迷恋那些花哨的墙纸的效果,它们和我小时候看到的糊墙旧报并无本质区别。

可一时间我又不知从何落笔。很多次,我只是下意识地感到,我的人生还不足以写出这样既宏阔又具体的书,因为对于貌似一成不变的室内生活,“时间”才是它厚度的关键。那些明晃晃的刚装潢好的酒店、会所、“创意”空间,即使非常豪华时髦,却也谈不上充分开掘这种时间的潜力。大多数度过半天一夜的地方,本就是凑合着能用能住的,加上我在那里的体验太过短暂,有时连建筑的外观是什么都想不起来;反过来,有些太有年头的办公室、家屋,一个人常常在其中工作、生活一二十年,房子的内部浸满了他/ 她的气息,使用者往往过于厌倦,以至于他们到死都写不出来一个字了。

终于,我看到了意大利作家马里奥·普拉兹(Mario Praz)写的《生活的房子》(The House of Life ),一下子就认定了,那正是这样的一本我想写的书——起初我以为它是讲日常空间室内设计的,可以成为手头工作的参考,因为书的各章节名字都是“卧室”“厨房”“起居室”等,拿到书,读了几页才发现,其实它是一本文学性的自传,只是全书以不同的房间作为结构线索,一座普通的老房子居然写成了厚厚的三百六十页的一本书,看来世界上没有比他更“宅”的人了吧。作者基本没有放任何插图,而是不厌其烦地向你介绍他的居室,以及和其中的空间陈设相关的人与事,读完这本书,参观完他的家之后,实际上也就走过了他的大半人生。

作者本身是十八至十九世纪浪漫主义文学艺术的爱好者,一个典型的不安于乡土又在其大的文化传统中打转的欧洲人。在游历英伦后,作者和他的英国妻子安顿在一座意大利的老房子里。罗马,这个古老的地点,适足以解释房子里永恒“生活”的含义了。不像我们大多数的“故居”都是徒有其名,这座城市中的确有些上千年的结构,从罗马帝国时代开始,就一直承载着它里面一茬一茬的生活,循环不已。人死了,房主换了,但建筑本身却没什么更动,在其中暴露的,不仅是时间对建筑质量的拷问,更是不断累积、崩裂、变迁的内里所呈现出的人情的细节。如果不是纸质的载体更易于朽坏,我童年时看到的那一层层像敦煌壁画般的糊墙纸,倒也是这样一种有深度的细节,可以和罗马的老房间媲美。用作者自己的话,对于生活在其中的人而言,它们都是同一类“幻觉性的装饰”(allusive decoration)。

这本书无法直接教给一个建筑专业的学生如何设计房子,但它显示了建筑所服从的生活本身可以具有多么感人的力量——生命是具体的、脆弱的,时间是使人敬畏的东西,只是这些东西才赋予了建筑实在的情感体验。室内因此也注定是关于记忆的,和我很小时认定的一样,只是在其中存下一份记忆的人,“年齿”各自不同而已。

《生活的房子》难以作为消遣读物,它一看就是一本打开你的生命经验的书。我翻看这本书好几遍不得要领之后,突然读懂了它。借用启发了《追忆逝水年华》的哲学家伯格森的理论,室内不仅仅是一个故事,而是像《一千零一夜》那样的许多个故事,对你来说,永远是上一个故事才具有最大的意义。

在室内,你度过了无数个奇幻的夜晚。可是,你只记得最后的那个梦境……灯亮了,你从床上懵懂地坐起,由永恒的存在之流中,你下意识地截取了某个片段来体味,又随手把它们丢弃在睡过的某间旅馆的床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