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停笔处与无字书
作者: 陈澜黄裳因藏书事业、杂文笔法而广为人知,但其作为史家的一面少有论及。其“文章”内外,还有“史识”。一九八八年,黄裳的《笔祸史谈丛》由人民日报出版社初版,后经北京出版社“大家小书”丛书收入再版,旧书新刊。《笔祸史谈丛》收有一系列谈清代文字狱、禁书的杂文,虽不免讥弹时事,但其中抽丝剥茧、入于心曲者,亦足称精当。这些带着“血”的无字书,与“墨”未干的停笔处,构成了一条阅读历史的线索。由此呈现的“阴面”的历史与并不“淳厚”的古人,或许能够提供在“现代”理解“中国”历史的另一个向度。
文字“罪”如何“罚”?
黄裳谈文字狱,首取雍正一朝,除《清代文字狱档》外,亦兼采《大义觉迷录》。清代的文字狱,盛行于乾隆时。但这仅仅是以数量而论。就程度而言,雍正“出奇料理”的手段之恶辣、精细,后人大概望尘莫及。曾静投书案中,值得注意的地方有三处:一为满汉之间,汉臣岳钟琪每次审问逆犯,都要满洲大员随公陪同,雍正亦深悉此意;二为君臣之间,雍正赌咒设誓,收买臣心,岳钟琪更是“感泣悚惶,惊喜交迫”,要百叩恭谢以待“君父”;三为官民之间,雍正、岳钟琪一面要挟,一面引诱,终使所谓“忘命闵不畏死之徒”欣然招供。黄裳在《雍正与吕留良》一文中,对这三处均有评议:在满汉之间,以为曾静投书一案中,雍正得位的资格问题,“到底还是次要的”,首要的问题在于夷夏之防。雍正将少数民族问题说成籍贯问题,在当时是不得已。举出圣经贤传,说明天下有德者居之,并且指天发誓,“挥泪书此”,又更加说明其“感到了反对派的强大与自己的孤立与无力”。在君臣之间,以为无论雍正的大灌米汤,还是岳钟琪的撇清嫌疑,都反映着“君臣之间的猜疑、危惧”与“封建统治阶级的矛盾与合流”。在官民之间,则以为破格宽恕现行的曾静而严惩死去的吕留良及其宗族,其实是看出了“思想上的叛逆比具体的行动尤为危险”,结社讲学,俨然为一方宗主的吕留良不过是一个有代表性的靶子,一个“通盘政策由武力镇压转向思想统治的契机”。
然而,对于这些“文艺政策”,文字狱也只是消极的一面,编书定本,则又是积极的一面。如钦定《四库全书》,于汉人著作无不取舍,有涉金元之处者皆加以修改,作为定本,不说“七经”“二十四史”,就连和尚的语录也不放过。清朝君主以“稽古右文”之名,行统一思想之实——将欲取之必先予之,这也是文字“罪”的一种“罚”。
黄裳这些有关笔祸、禁书的闲谈,固然零散,但就“观风察俗”的方法而言,又始终如一。他的谈版本、讲权术,所重均在文字背后的世情与人心。在这一点上,他并未脱开“书生论政”的老路。不过,他的史论、政见少有迂阔之言,究其缘故,或在以实然而非应然理解政治,理解政治中的人。他想要提示的,毋宁说是一种在名实之间,有关世俗人心的读书法。但是,无论《清代文字狱档》还是《大义觉迷录》,材料的编纂、出版都具备官方的背景,虽不可为“正史”,也难脱窠臼。在此之外,民间还存有大量的野史、方志、笔记,这些历史资料要么归入长期被史家忽略的集部书,要么以题跋、插图等各种形式散落四处,话里的停笔处,还得接着话外的“无字书”。
解“人弃我取”之书
黄裳买书,用的是“人弃我取”的方针,这样做一则为免去高价的麻烦,二则为其数量往往巨大,新鲜的书本出现的机会也就更多。其中占据最大比例的就是不为人所重的“集部”书,尤其是非“名人”的作品。选取集部作为“史料”,其实有悖于治史的惯例。《通鉴》编修就不载文人,“诗赋等如止于文章,诏诰等若止为除官”,直删。所采文人之文,亦不过辟佛、论兵等“有用”之文。以集部入史,其实是“近代”以来史观变迁在资料上的一个反映。
以甘泉林苏门所撰诗集《邗江三百吟》(嘉庆刻本,十卷)为例,黄裳特地举出一个有关江淮俗语“一丈青”的注释——《红楼梦》写晴雯用来向小丫头手上乱扎的就是这“一丈青”。曹家在南京、扬州前后住了几十年,曹雪芹习惯使用江淮方言是毫不奇怪的,未必一搬回北京就上下一律改说“官话”。但曹雪芹的籍贯向来纷纭,说的是官话还是江淮俗语,就难免有涉著者的“把柄”了。从方言、俗语出发,为史所无者进一解,黄裳眼光确有独到之处,结论反而是其次的。
诗集之外,题跋、书印中亦有风俗人情。明代苏州吴方山藏有《陕西四镇军马数》一卷(附《会兵御虏》,明嘉靖刻本),卷中的五行手跋就被黄裳作为明人藏书风气别于清人的一个例证。明人藏书仍重“当代”文献,清初却一味好古,昧于掌故,风气的变迁、政局的压力由此可见一斑。更为典型的是明人祁骏佳留于《老子全抄》(一册,竹纸绿格写本)的墨笔跋:
此先夷度府君手自点阅之书也。计其时尚为诸生。先人手泽,子孙当世珍焉。不肖男骏佳谨识。时辛亥孟春, 已七十八岁矣。
“夷度”即浙人祁承(火+業),号夷度,为“澹生堂”主人。祁骏佳是他的长子,祁彪佳之兄。祁承(火+業)有藏书印,记曰“澹生堂中储经籍,主人手校无朝夕。读之欣然忘饮食,典衣市书恒不给。后人但念阿翁癖,子孙益之守弗失”,可谓爱书如命,有藏书“癖”,甚为贪惜。后祁氏诸子佞佛,曾散尽藏书,故称“不肖”。此时的“辛亥”即是指一六七二年(康熙十年)。乙酉年(一六四五)清兵下江南,祁彪佳自沉殉国。祁家诸子图谋光复,后被告发,家破人亡,“澹生堂”藏书亦就此散佚。祁骏佳佞佛尤甚,此处的“淡话”却有隐痛,家族兴亡、世运推移系于一藏书题跋之中,这也可以说是祁家的“桃花扇”了。这些人弃我取、经籍不载的“无字书”里,竟然如此血肉淋漓,所谓有关书的“闲话”,怎么看好像也不够“闲”。
再说“闲”话
说起用笔如舌的“闲话”,向来以为,要“既有humor( 滑稽) 也有pathos( 感愤)”(厨川白村),政事流言,书评旧闻,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绝非论说的文章。后人称为“美文”也好,诋为“小品”也罢,总之还是“闲话”,要的就是“闲”——或者说,不至于头痛。无论其絮语兼批评、滑稽与感愤、追怀或时论,都不过“闲话”而已。
但是,问题便在于这说话的语境。八十年代中后期,出版界连续推出一系列“以小见大”的丛书,由于选题广泛、篇幅短小、书价低廉,颇受读者欢迎。黄裳书话的流行正是在这一时期。《笔祸史谈丛》亦是“大家小书”丛书中较为流行的一本。可以说,近于“小”而远于“大”,亲于“闲”而疏于“紧”,成为这一时期写作、阅读、出版上的风气。
既然这书话“闲”谈了文字的罪与罚,又谈了野史的血与泪,一个曾经蔚然成风的“闲话”传统“传”倒是传了,但纸面上和肚子里完全两样的“英雄”们的心(《榆下说书》),却未必能成“统”。此种“闲话”,倒更像是为了免于方巾气的教训,想要随便说说“阴面”的历史,说说这几千年的“衣钵”与无师自通的“法门”:一种被现实中的人“默会”的知识。古籍、时文的删削定本,“诲淫诲盗”之书的查封被禁,最终变得像要对今人的思维进行训练。
这样的“闲话”,恐怕只能在“新时期”逐渐失重。“闲话”,只要得其“闲”就可以,甚至还可以从古代就“闲”起。面对着新的也更为高速的生产节奏、效率,无论曾经多么长久、深沉的历史,最好“短”到能够慵懒而又舒适地阅读为止。“闲话”流行的背后,其实是阅读的耐心的流失——哪里听得进什么“pathos”( 感愤),要的不过是可以随意择取的“humor”( 滑稽) 罢了。黄裳或多或少的峻急一面,也就自然掩蔽于随便的趣味之中,就算看到也不愿“闲话”多谈了。
不过,对于这样一个已经死去,也并未自视可以赖文字存活的读书人而言,被“趣味”屏蔽的一面, 也是一种历史的教诲。历史中的停笔处与无字书,一到书斋,从来就难免“说不成话”。所谓“郁郁黄花皆是法身”,设若并不总是能忘情于咿唔,这字里行间的读书法,未必不能成为参破“一切皆有可能”的禅。这杂文中的血泊与斗争,或许,也就并不断绝于“现代”了。
(《笔祸史谈丛》,黄裳著,北京出版社二00四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