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后

作者: 李路平

结婚后,她时不时问我,你究竟看上我哪里了?

她的问题总是很突然,我完全没有准备好回复,当我支支吾吾说不出来的时候,她就会继续说,啧啧啧,看来你并不怎么爱我。

我也不反驳,只是心里会浮现一个场景:当我专注于某本书的内容,文字并不构成障碍,反而当我停顿下来,发呆般盯着某个字的时候,它就会变得越来越陌生,直到我完全无法认出。它们之间似乎完全没有关系,其实更想说的是,我不爱你的话,怎么会和你结婚呢。

但婚姻仿佛并不能作为爱的体现,有时候甚至被认为是爱情的坟墓。然而对我而言,爱一个人,就应该和她走到一起,承担责任,责任便是爱的具体内容。只有一个人甘愿对另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人承担责任,他们之间才有某种超越功利性的关系存在。结婚并非目的,而是一种亲密关系的开始,是创造可能的前提。不过我并非因为想过这些后就决定与她步入婚姻,这个行为多少仍有激情的推动。

激情意味着仍旧年轻,爱情意味着激情尚未消退。库切、马尔克斯、麦克尤恩,垂暮之年还在琢磨爱情,在我眼里,他们从未老去。我感受到了这种激情,并希望能够将它抓住,在我这个年纪,自感这样的激情已经不多了。我有过几段恋爱,最后都无疾而终,除了消耗年岁,它们如针尖从我身上抽离时,激情也这样从针口流逝了,下一次总是比上一次更加更加艰难,知晓所剩无几,所以更害怕付出。我与她结婚或许怕孤独终老,退而求其次,是个匆忙绝望的选择?我知道并非如此,因为激情仍在,甚至焕发了更多的激情,它在身后推动我,与她一步步走近,直到走向那场婚礼。

两个人从相识到结婚我想并不容易,我们也是如此。我和她虽没有漫长的爱情长跑,认识彼此的时间不能说短,算起来也有六七年,只是其中大半我们都天各一方,忍受着各自的生活和情感困扰。我想这并没有什么,每个人到了这个年纪,都会有感情的需要,不断找寻,相处又分开,我们走到一起,没有对彼此的过去好奇,因为总会被提起,回想过往的失意,才能明了此刻的幸运。

只是爱情或婚姻并不应该以此衡量,其中的酸甜苦辣都是人生一味,是个人的命运。我想她之所以不断重提,除了湘西人敢爱敢恨的性格,更多是为了用过去的确定对抗未来的不确定,走到此刻,谁又敢说已然把自己的命运攥在手里?

按说她是我的大学学妹,不过她入学的时间我差不多已经在外地研究生毕业了,我是回校参加一次诗歌分享活动认识她的。作为我作品的朗诵者,她中性有力的声音似乎并不很合适,我更倾向于低沉、和缓,带有忧郁的节奏,倒是她的开朗大方吸引了我,后来我知道她是从湘西大山里走出来的女孩,并亲身去到那片山水时,就更让我惊讶与好奇了。尽管生于丘陵,我的性格偏于内向,面对生活从不主动发声,她来自一个穷苦闭塞的地方,生活却并未使她噤声。她有太多我想知道的东西了。

我当时在一个文艺出版社工作,刚入职不久,处境拮据,还在靠朋友的接济生活。对于爱情并非没有幻想,只是谈恋爱也是需要钱的,我去哪里赚取这笔开销呢。工作繁重,精神紧绷,下班了我只想在房间里看看书,稍有运动都觉得太累。我们身处两个不同的城市,那时还没有动车,往返需要好几个小时,除了周末,平时根本没有时间。另外一个原因或许更为真切,我还是觉得我们的年龄相差有些多了,谈恋爱这个念头在脑海里浮现时,也会有种羞怯感伴生。婚后她时不时会说,你算算,你读大学的时候,你老婆小学还没毕业。我何尝没有算过呢,就是想到了这个男人之间会说起的笑话,才让我犹豫不决,举步不前的。

她就是这样一个人,什么都敢说,什么都敢做。当我面对一件在我看来没办法完成,但在她的要求下做到了的事情时,我便会对她油然生出一股崇敬之情。比如有次她想看看变动床铺的朝向是否会让房间布局更舒适一些,让我试试,我深信仅凭我一人之力没办法实现她的愿望。为此我找出量尺,把床的长宽和房间的长宽都量了一遍,告诉她如果要挪动床的朝向,必须把床的一侧抬得很高越过墙体,才能调整好,而且床架已经被安装固定住了,没办法拆卸。我以为这样她就会放弃这个吃力不讨好的事情,现在想想,更可能是我懒得动手的缘故,因为后来事实证明,调整床铺方向并不像我想的那么困难,也确实看着更舒服了。她由此揭开了我做事时畏手畏脚的真相,也时常数落我,很多事情没有尽力去做,就不要轻易拒绝,她也确实如此,只要自己认准了的事情,总会想方设法达到自己的目的。

被她当面拆穿只是让我羞愧难当,我没有恼怒,把无能化为怨憎向她发泄,更像由此又发现了她身上另一种能量,它或许可以将我们更紧密地联结在一起,实现一些曾经或不敢想的愿望。我习惯了顺从,屈服于自己的想象,独自一人时很多事情便这样终结在了自己的幻想之中。由此她也时常调侃我,要不是她主动嫁给我,我现在还单着呢。

或许这些年来,我对于感情的选择过于被动了,始终没办法下定决心,相信感情,相信直觉,相信舍弃的一切都值得。而她好像正是这句话的映照。为了和我在一起,她舍弃了稳定的工作,离开了故乡,向千里之外的我奔来。每次想到这些我心里总会一阵潮热,是什么赋予了她这般信念和勇气,敢于为了爱情牺牲自己的一切?每当我有机会提到她在婚姻里的付出时,听者总会说出一句似乎很通达的话:总要有一个人付出才行。刚开始我会把它当成一种对她的赞赏,后来才慢慢明白,这句话或许还包含着另一个意思:怎么付出的这个人不是你呢?意识到这点后我更加无地自容,甚至怯于在他人面前再说起这些,每提一次,就是在自己的苍白之心上蒙一次耻。

这些想法多了以后,就会开始反思自己,我的身上应该有一种大男子主义,它始终让我觉得我是更重要的一方,任何选择的决定都应该以我为基准,由我来校准我的生活。换句话说,我就是生活的中心,其他人如果想走近我,都应该为了我而改变自己,我不可能为了其他人放弃什么。真正的事情没有发生时似乎倒也没有什么,假如一旦发生,可能就是致命的。当然这可能不仅是大男子主义,还是自私。我也始终觉得自己有自私的基因,尤其是婚前独自生活时,所有的事情都被简化了,就连远在故乡的父母也是如此,被距离阻隔,没有人情往来,我活在异乡的真空里。不喜欢的我会拒绝、远离,喜欢的我则无限沉溺,但真实的生活恰与此相反,更宽阔,也更复杂。我又想到自己可怜的自尊,没有能力时,它就是我唯一的救命稻草,无法融入时,它就是我幻觉里唯一能够保全的东西。遇见她之后,再想到它时就会觉得可笑,真正的生活教会的人就是她,尽管生于逆境,她却敢于追求自己的理想,不论是感情还是生活,她追求的时候总是拼尽全力,无所不能。婚后偶尔遇到我在某件事上执拗不化,她就会很失望地说,你总是迁就你自己,从来不肯为了我而改变。接着又会说到婚姻中她的奔赴,而我只是坐享其成。

我知道这些只是她的一时之气,发泄之后就没事了。可是它们就像某种警醒,时不时地会提醒我:你是否真正的冥顽不灵,是否真的自私怯懦到了极致?我想起大学室友曾对我的评价:等,靠,要。写下这三个字时,它们是如此自然、准确,好像无数人曾被它们定义,如今我也是其中之一。不可否认直到如今,我拥有的一切似乎都是这样得到的。就像她笑我的一样,如果她不主动嫁给我,我怎么可能会有老婆?

我不知道她的婚姻是自己主动争取的,还是像我一样“等”来的,这个并不重要,我更在乎这几个字究竟概括了我多少?我可以为自己一辩,比如说我的心思并不在结婚生子世俗成功的一面,而是在寻求精神富足有所作为的一面,写出一个好作品胜过儿孙满堂富贵荣华。对精神追求的主动,所以才反衬出俗世生活的被动;对写作技法的摸索,所以才反衬出对生活技能的依赖。艺术的功利性同样也是生活的功利性,二者别无二致。说出来自己都不全信。人怎么可能不“世俗”呢?肉体凡胎人间烟火就注定了逃脱的不可能,所有的超越都是自欺欺人罢了。所以我需要她,因为她能够让我变得完整,能够让我与这个世界妥协,也许我也因此令她变得完整了,让她摆脱了家人朋友愈加急切的催促,但我能够帮她实现自我的完整吗?她从未表露这样的需求,只是很认真地完成工作上的事情,回到家把屋内屋外的绿植照顾好,有空时练练瑜伽、书法,然后购物。我有时候觉得这样就挺好的,她曾说我不食人间烟火,每天就沉浸在自己的书里,不知道柴米油盐酱醋茶,而她则全然相反,完全融入了日常的生活里,像个老食客一样在肉摊前挑肥拣瘦,像个生活家一般把房间布置得有了家的模样。我是镜中人,而她则是实实在在端坐在镜前的那个人。

后来由于工作变动,我离开去到另一个省份工作,几乎将内心的一切萌动都扼杀在了萌芽状态,仿佛知晓了我们之间并不可能。她上学,放假,兼职,毕业,回到故乡工作,经历一段又一段感情。我工作,写作,旅行,沉默,经历一段又一段感情。在一些苦闷的间隙,我们会偶尔相互探寻,依靠回复的内容猜测对方正处于怎样的境地,是热恋中还是恢复到了单身,但知晓后又怎样呢,知晓并不能为彼此带来慰藉。

我们便互相打趣,嘲笑彼此,我是从这些片段里知道了她很自律。只是自律并非规律,相反很多时候这种自律与自然规律完全相反,比如她有段时间在教培机构工作,每个白天忙得脚不沾地,大半夜回到家还会坚持练瑜伽,收拾好入睡已是凌晨一两点了,而明天五六点她就得起床重复忙碌的一天。我无法理解她为何要这样子,这种自律犹如自虐。婚后我才从她不断提及的感情挫折中知道,她只是为了争一口气。她的前男友家境一般,但在省城供有一套房,在他们的相处中总是处于自认优越的一方,优越而又无知,她这样说。分手之后,她孤立无助,没有什么可以依靠,只能不断地鞭策自己。工作是现实,能够给她带来丰厚的收入,当然都是辛苦挣来的,而瑜伽就是理想,是对美的不懈追求和对自己的自信,她两者都不想放弃。面对失恋我又明白了什么呢,我当时没有想明白,现在回想仍不能明了。但无疑有一点始终没变,她们总是觉得我不切实际,对世俗人情一窍不通。过往所有的日子,除却那些曾共同走过的,余下皆是一人的平静与苦闷,阅读和创作并不能带来本质的疗愈,也不可能让我人情练达,反而更是缩紧,退避到自己围设的天地之间,仿佛陷入一种更加绝望的循环。我无法理解她,同样她也无法理解我。

但我们怎么最后就走到了一起,尤其是她,怎么忽然就“回心转意”,不再介意我的不着实际,哪怕相隔千里也要决然奔赴?

尽管无所期冀,我们对彼此慢慢还是有了些许需要。那个时候,她及时从教培行业抽身,考取了另一地市的小学语文教师,生活逐渐稳定下来。随之而来的就是与教师有关的一切,教学、考核、比赛、职称,每时每刻都在尽其所能。由于她本科学的英语,喜欢文学而考取了语文教师资格证,刚进入这个行业时显得尤为吃力,各项工作都在摸索,而且也被领导质疑,只是没多久这些就自行消散了,因为她作为班主任带的班级语文成绩很快进入了年级前列。那时候向我寻求帮助,是来自她的论文写作。

她想参加省里组织的一次教学论文评选,就给我发来评选文件,和我一起探讨写哪个选题更好。我是个门外汉,不过也知道她在教学上的努力,就建议她以自己的实际经验为基础,写一篇关于新课改背景下小学语文教学的文章。她没有什么关于论文规范的概念,文章写好后,就交给我帮她调整格式,没想到获得奖项,她似乎意识到我身上某些不切实际的东西,有时候也或许有用,对我刮目相看了。我想缘分大概就是这个时候结下的。她渐渐与我热络起来,虽然远隔千里,偶然目见那个地名时,也会想到那里有个人与我有某种难以言明的联系。婚后说到这段往事,她把它说成是“撩拨”,我断然否定了其中的轻浮,毕竟里面混杂了我们很多的知识成分呢。后来她参加区里的比赛,又得到了更好的奖项,可能就坐实了我是她生命中的一个“贵人”。

直到现在她还是信赖自己的直觉,这种身体本能的反应。我未经思索脱口而出的一句话、一个无意的行为,假若与她的直觉相悖,她就会立马让我收回刚才的话,或为刚刚的举动道歉,我总想和她理论一番,但这个冲动只会更加愚蠢。

所以她身上仍有很多我未曾了解之事。婚后我们相处的愈久,她的那些想法举止的根源就会显露一些端倪,大多数其实都与她的过往相关,周围的亲人、那片土地给予她的影响和教益,被她深深习得。有时候面对她时我会想,我与她是截然相反的两种人,我慢慢离开生我养我的土地后,它就变成了我人生的一个起点,和路途上经过的其他点一样,好像没有更多的意义,不论是我的思考或写作,都以我当下的处境为原点,它被提及、想起的时候并不多,除了亲人朋友仍在那里,被我牵系,那片土地正在被逐渐淡忘。她虽然离开多年,却始终没有完全离开,就像她当老师的几年里,只要周末无事,她都会开一两个小时的车回家,哪怕来去匆忙也乐此不疲。她喜欢家乡的山山水水、草草木木,是真正的热爱,婚后我陪她回她家的次数比回我家的还多。每次在那片湘西的大山里,仿佛都有很多的东西值得她骄傲地与我分享,一曲流水、一条山坳、一幢旧居、一种夜鸟、一声兽嚎都饱浸了她的思绪,她不仅是这个家的孩子,更像是这片山水的孩子,性格里野的奔放的基因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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