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遥远的哀牢山
作者: 梁平一碗酒垫底
直到要离开哀牢山,挥手告别的一霎那,我才强烈地感受到一个人真正面对自然,竟是那么的渺小,我们与生俱来引以为骄傲的那些头衔、名分以及深藏于内心的虚荣,在大自然面前,竟是那么一文不值。
这次我去了哀牢山。在云贵高原上,哀牢山是有点名声的,与无量山相望,属于横断山脉一系。我接到通知的时间很长,但决定去,还是临行的前一天。这是因为哀牢山之前在我的印象中,不如版纳,更不如丽江,没有实感,我心疼的是时间。像我这样浪费了很多时间的人,对任何一次出行,都该有相对精准的选择。可是,最后促使我成行的原因,居然与此行的目的毫不相干,简单到只是想出去走走。
那个时候,从昆明坐车到哀牢山整整十个小时,这是事先没有料到的。
当我昏昏沉沉地从面包车上下来的时候,前面的垭口已有一支队伍在列队迎接,我从身边几个同道那里得知,自己已经落脚在哀牢山了。从迎接的排场看,这个山垭口应该是一道山门,镇沅县。我对镇沅的了解得益于行前翻看的《中华人民共和国行政区划手册》,知道镇沅县的全称应该是云南省镇沅彝族哈尼族拉祜族自治县,隶属思茅地区,是一个新建的少数民族自治县。至于山门以外是哪个县我就不知道了,一路迷迷糊糊。这个垭口是和平乡的金山垭口,起名金山是因为另一个方向的半山上,有一座储量不低的金矿。这倒也好,要不是路途艰难,这里该是趋之若鹜之地,没准不少人会生出些非分之想。
至少我们一行还没有发现这种端倪。宾主分两旁站在金山垭口,县里的四大班子和少数民族的代表列队举行了隆重的欢迎仪式。一个民族接一个民族的小姑娘,唱着酒歌向我们走来,一杯接一杯的小锅酒举过头顶,我知道,这是哀牢山的最高礼节了。我们只是些舞文弄墨的人,本不该接受如此大礼,又却之不恭,只好稀里糊涂地陷入。
我们十几个人,写诗,写散文,写小说,编刊物,也算是各色人等,分别来自不同的城市。尽管我们的名单县里早就有了,但还是一一作了介绍。县里的人很激动,那种激动很真实,真实得没有一点掩饰。后来我才知道,哀牢山在云南这样的旅游大省那时属于还没有开放的地区,去的人很少,在这之前,干我们这种行当的人去得更少,这也叫物以稀为贵了。同行云南的几位作家中,也只有一位到过哀牢山,那也是多年以前在这里工作,一走也是十多年了。
其实在昆明的时候我就应该想到这一点,我那在省政府国税部门任要职的大学同学,听说我去哀牢山都有点惊讶。他告诉我,他来云南一年多,跑了十几个地区,就是还没有跑哀牢山那个方向,他安排的也是今年一定要去。我倒是先他一步了,如此看来,我还该有点得意才是。
都说“酒不醉人人自醉”,这次我是领教了。从城市到农村,从一种生活走进另一种生活,这本身就很叫人兴奋,而且这种兴奋好像蓄谋已久,一触即发。我们还只是刚刚落脚在山门前,就被淳朴的民风熏得飘飘然了,就被浓烈的酒歌煨得暖暖的了。而这一切,又来得那么自然、亲切和真实。
先是彝家的酒歌,接着是哈尼的酒歌,最美妙、最是长久萦绕的还是拉祜族的酒歌。这使我想起陶醉在女钢琴家旋律里的帕斯捷尔纳克,他听到了世上最完美的死亡;而我,陶醉在拉祜族的酒歌里,我得到的是世上最纯粹的情感。
那酒歌朗朗上口,一听就记得住旋律,就不能自已。歌词是拉祜族苦聪人的土语,跟着发音就成了“哀罗普尼棵棵棵/罗罗尼那细哲撇/圣卓格搓啊着尼/米细细细底情/欢迎喂喂那细克人/切得克哲朵朵杯/朵杯”!尽管我一点都不懂意思,还是跟着一起哼唱。小姑娘把酒端到我面前的时候,我问了她,她给我做了翻译,大意是:“哀牢金山哟/流淌出的烈酒/那是苦聪人/火一般的热情/欢迎你远方的客人/喝干这一碗米酒/干杯!”
我不敢怠慢,更不敢推却,双手接过酒碗一饮而尽,说了句:“有了这碗酒垫底,以后什么样的酒我都能对付!”
我们在金山垭口站成一排,夕阳、酒歌和酒,把我们每个人的脸都烤得绯红。
此刻的我,已经受到感染,这种感染是这里的山,带给我的,这种感染是这里人,带给我的。这里的人和山自然流露出来未经修饰的情感,给我的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感动。我似乎感受到了,这是一个负重的民族带给我的最轻松、最快乐的歌唱。比起我所熟悉的城市面孔中那些靡靡之音、塑料笑容以及随处可取的哀叹,我不得不偷偷问自己:“你以为你是谁呀?”我知道,这种感觉和这样的真实,已经很久没有了。
朝拜茶树王
听说有公元前700年的一棵茶树,长在哀牢山海拔2400多米的千家寨,这无疑是一个极大的诱惑。几乎没有人反对,我们便决定了第二天上山朝拜。
当晚住在九甲乡一个小商店的旅馆里,三个人挤在一个小屋里,久久不能入睡。这是我们在哀牢山的第一夜,也是居住条件最差的一夜。屋里逼仄,三张床已经挤得满满的,几乎连落脚都有些困难。门外一个贯穿过道,窗上没有帘子,玻璃透明,一览无余。我们男人无所谓,刘雁、麦婵她们几位女作家真的不方便了,最后是扯了床单挂在窗上作了窗帘。旅馆在商店的楼上,厕所却在商店再往下走的斜坡上,如果晚上有起夜习惯的人,恐怕只有“随便”了。我看见江西老熊上楼前到处侦察,心里暗暗为他着急。
我是任何地方任何时候倒下就可以入睡的主,没有睡好不是因为条件差,确实是因为老熊三次起夜,进进出出地折腾,再加上明天上山带来的兴奋。
一大早各个房间的门就叽叽嘎嘎响个不停,陆续都起来了。上山之前,乡干部想得周到,让我们把皮鞋全都换成了崭新的解放鞋。稍微细心一点的人,都会觉察到此行的不易。
我们要去朝拜的茶树王,生长在面积约20万平方公里原始森林里的千家寨。说是千家寨,实际上早就没了人烟,传说十九世纪中叶,曾经有农民领袖李文学率5000名起义军驻扎此地而得名。现在,我们只能从这个遗存的地名上,想象它昔日的辉煌。这里飞禽走兽众多,有的野生动物还叫不出名字。漫山遍野分布上千种植被类型,其中野生古茶树群落是迄今为止,已发现的世界上最大的野生茶树群落。县里的宣传部长陈维告诉我,由于还没有对外开放,上山的路因为我们的到来,乡里安排人又专门走了一趟,该挖的挖,该填的填,应该轻松多了。
顺山而上,简易公路中断的地方,已经走了全程的三分之一。我们从车上下来,一个接一个精神抖擞地往上爬,我紧跟着带队的当地人走在前头,往后一看,队伍蜿蜒着还很像那么回事。上山的路开始还比较舒缓,路也像路,再加上空气格外清新,就像进入一个偌大的氧吧,大家谈笑风生,一路好不快活。突然有一只小鸟从我头上飞过,再一看,还有一只蹲在岩壁离我咫尺的草窝里,一动不动,眼睛盯着我们。这么近的距离,小鸟翼下的鸟蛋清晰可见。我们每一个从这位母亲身边走过的人,都屏住呼吸,情不自禁地向它行注目礼。
一两个小时以后,山路越来越陡,队伍慢慢开始拉长,像断线似的变成一截一截的了。走到有的地方,前面的人就像踩在别人的头上一样,上山的速度明显放慢。这时我、穆涛、老熊以及给我们作向导的两个当地小姑娘变成了一截,前面的人和后面的人都看不见了。两个小姑娘一个是哈尼族,一个是拉祜族,害怕我们在这森林里发生意外,一直跟着我们担负起保护几个大男人的职责,真是羞愧难当。
已经走到这个份上了,还得硬撑着继续往前走。我们先是走20多分钟歇一歇,后来是走20米一歇,再后来走10米一歇。最后我们五人又断了线,老熊和两个小姑娘变成了一截,我和穆涛变成了另一截。我们走走停停,前面的已经走远,后面也不见来人。过了一阵,说不清什么原因,我和穆涛扯起喉咙使劲叫喊:“喂——有没有人?”喊过以后,根本就没有回应。我们很沮丧地一屁股坐在路旁一根倒下的树干上,谁也不说话。穆涛忿忿地说:“这几天在山下手机屏蔽,上山来连喊话都屏蔽了!”此刻,前面究竟还有多远心里没数,后面究竟有没有人上来,心里也没数,而眼下坐下去就不想再起来。如此遭遇,差点动摇我和穆涛朝拜茶树王的决心,毁了我们一世英名。
为了排遣一些比较复杂的心理干扰,我们决定坐等下面的人上来了一起走。英雄还是英雄,我们开始很平静地讨论如果遇上了老虎,老虎最想吃我们的哪个部位?想来想去,根据吃哪补哪的说法,我们身上的部位没有哪里比得上老虎,老虎至多吼两声,不屑一吃。再仔细一想,我们的头脑比老虎聪明,老虎要吃就吃脑袋,脑袋没有了,就什么也看不见了,看不见也就什么都不用害怕了。当我们达成这样的共识以后,居然轻松了许多,于是起身继续往不知高远的茶树王走去。
其实,我们要朝拜的茶树王还剩不到一公里的距离。这点距离我们用了近一个小时,对于全程这只能算多用了一口气,如果这口气没有坚持下来,我和穆涛肯定抱憾一生。
上山一看,比我们先到的占一半,还没有上来的占一半,我心安理得了。
我知道这是仰仗了茶树王的召唤,我感谢这个召唤带给我的一种神奇的力量。此刻我双手合十,默默地站在这2700岁高龄的茶树王的面前,什么也不想,也没有资格去想。我记住了它树高18.5米,树围2.82米,我唯一获得的满足是,可以如此真切地仰望这位历史老者的伟岸和沧桑。
一阵风过,我感到了惊心动魄的抚慰。
醉看“铩戏”
整整一天的爬山结束后,我们回到九甲乡政府所在地九甲村,黄昏已经悄悄地跟在身后。还来不及整理自己的疲惫,就一屁股坐在坝子里摆放的饭桌前了。乡里的干部抱起一坛坛小锅酒轮番上来敬酒,我们一行喝酒的不喝酒的,都在顷刻之间弄得满面红光。
与此相辉映的是一旁的简易篮球场搭建的临时舞台。
其实舞台就是极其简易的篮球场,根本没有台,几张长条凳连着放在球场的边界线上,作为乐队演奏、演员候场和道具堆放的地方。只是球场边线的半场处用白布拉了一对横幅,都是司空见惯的欢迎词。中间挂的则是一副被单,写了“铩戏”两个字,算是演出的天幕了。我们还在这边喝酒,那边的演出队伍已经到齐,化妆的化妆,背台词的背台词,100瓦的灯泡当空捆绑了几十个,亮灯以后也还堂皇。那些观看演出的当地人,也早早选了落座的地方。
我们的座位安排在篮板下的两旁,有长凳、课桌,还有水果和当地盛产的“泡核桃”。这种情景中看演出的确有点奢华,而这种奢华与当年文艺复兴时的意大利歌剧院包厢里的奢华并不逊色。我在文化部门工作的时间很长,对这类乡场上的演出比较熟悉,自然也就不觉意外,不像我身边的朋友,一个个对环境感到那么新鲜。
对我的吸引是“铩戏”本身。在我的印象中,“铩戏”是不存在的,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我想,大致应该和贵州的“傩戏”相似,戴上个面具,舞之蹈之,伴以说唱,其内容多是民间祭祀或婚丧嫁娶。好多年以前,我在重庆的鹅岭公园的树荫下,听一位贵州的作家清唱过“傩戏”的段子,那真是非常美妙的享受。基于这样的一种感觉,“铩戏”虽然还没有开场,我的胃口却早已被吊起。
我刚才稀里糊涂喝了不少酒,坐下来观看演出还真有点晕乎乎的。也好,这或许就是“雾里看花”,多一点情调。
身边坐的是九甲乡的一位上了年纪的干部,戏还没开场,我就有机会在此之前探听了“铩戏”的究竟。“铩”在当地也写作“杀”,“铩戏”也叫作“杀戏”。“铩”和“杀”原本不是一回事,“铩”是古时使用的一种长刃矛;而“杀”却是指戮杀、伤害的一种行为。但在这里,又成了现代汉语名动连用的一个范例。从当地人那里得知,“铩戏”虽已列为民间的一个地方剧种,但真正能看到演出还是不易。因为“铩戏”只是在云南思茅地区镇沅县九甲乡的果吉村一带流传,范围很窄,通常演出仅限于当地春节至元宵期间的灯会活动。现在演出的机会多了,乡里有接待任务,邻村有婚丧嫁娶,都会把队伍请来演出一场,热闹一番。今天的这场演出就是专门为我们安排的。
我注意看了看演出的阵容,演职员不过十来个人,成人一半小孩一半,道具最抢眼的是刀枪一排,戏装分为黄黑两色,乐队也只有两把胡琴,一面锣,一面鼓,锣与鼓,还是一人操持。演出开始,不像我们去过的其他乡,先是领导讲话,再是报幕演出。这里一阵锣鼓打击之后,出来的就是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宣布演出开始。先是一黄一黑两队人马上来打打杀杀,势均力敌,几个年龄更小的孩子手举纸糊的马灯满场子奔跑,为各自的队伍助威,喊叫声,厮杀声不绝于耳,一个篮球场顿时天昏地暗。约莫十分钟以后,黄队败北,黑队获胜,马放南山,刀枪入库。这是“铩戏”最经典的传统剧目,叫《三战吕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