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蛇”论“它”

作者: 李守奎

蛇并不罕见,即使住在高楼大厦的现代人,在动物园中也很容易见到它们的身影。蛇很早就成为十二生肖之一。辰龙巳蛇,前后相接。就动物而言,龙之与蛇,确乎天壤之别。龙飞天而蛇入地,人们对龙可以任意想象其神异,而蛇无论如何想象其非凡但还是脱不开担心被咬的心结。蛇年说蛇,按照正常的思维,必然是挖掘出一些蛇之美好,增添一些吉利,给属蛇同人献几分欢愉。

语言中不乏谈蛇,“画蛇添足”说的是蛇本无足,因为蛇个头小所以“蛇吞象”就是不自量力,因为蛇可怕所以就有“杯弓蛇影”之惊,因为蛇阴毒所以就有蛇蝎心肠,“美女蛇”好不容易和“美”贴上边儿却比不美还糟糕。

关于蛇的故事确实不少,翻开《太平广记》之类的类书,不仅林林总总、数量可观,而且也颇见神异,白蛇当道、螣蛇乘雾、黄蛇降天,为神为妖不一而足,但蛇,大都还是负面的形象多,这是古代农耕生活中自然而生的正常心理。

洪荒的远古时代,草莽遍地,人烟稀少,那时气候可能偏暖,大象、孔雀、长颈鹿遍地游走,蛇舒适自在,到处都是。人类开始农耕,要开荒,要除草,要与蛇相逢相遇。我们可以想象先民们赤脚走在毒蛇经常出没的荒野中,一脚踩中软绵绵的东西,紧接着就是被它突然攻击,中毒,死亡。这时蛇给予人的是伤害和恐惧。甲骨文中有一个经常出现的字,上面一只人脚,下面一条蛇头部对着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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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字表现的就是上面描述的脚踏上蛇,蛇奋起咬脚的场景。从辞例上可以判断,这个字表达的是伤害之类的意义。裘锡圭先生经过深入探索,确定就是伤害的“害”的本字。造字的人用这个构形来记录“害”这个词,真实反映了当时蛇害的严重。蛇既然害人,人如何对待蛇就可想而知了,甲骨文中有一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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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文字构形看,显然是手持棍棒,对蛇迎头痛击,打得体液乱飞。在祭祀卜辞中这个字记录的是一种用牲的方法,“羌”就是把俘虏用这样的方法杀死献祭给神祖。这个字或许就是“杀”的本字,也可能就是《说文解字》中的“”,古书中写作“胣”。《庄子·胠箧》说“龙逢斩,比干剖,苌弘胣,子胥靡”,这些贤人被昏君用不同的方法给杀了,“斩”“剖”“靡”都很明确,这个“胣”就模糊不清,有了种种说法。追根溯源,最初就像甲骨文表现的那样——乱棒打死。“杀”也好,“”也罢,文字构形反映出的人类对蛇的处置方式是一致的,这个时候的人们很难对蛇产生什么好感。

我小时候在北方的农村生活过,蛇不常见,但偶尔也能见到,上山时拿上一根棒子,心中就多了几分安全感。只要有野外遇见蛇的经历,就特别能够理解造字先民的心情。

从成语到甲骨文我们翻了一遍,关于蛇的正面消息实在寥寥无几。人类用语言创造世界,让蛇成为美好吉祥,也不是难事。只要有需求,故事还是可以编的!

民间把十二生肖中的蛇称之为“小龙”,攀上了龙,自然也就有了几分高贵!龙是人们编造出的神物,身子就是源自蛇的披鳞带甲,爬行蜿蜒,从这个角度说蛇是龙的祖宗也无不可。

神龟与螣蛇都以长寿著称,《抱朴子·对俗》“蛇有无穷之寿”,《搜神记》也有“千岁之蛇,断而复续”。蛇是长寿的象征,属蛇终于得到了好处,什么比长寿更重要呢!

《搜神记》记载隋侯出行见到一条大蛇受伤,救治放生,其后蛇衔珠相报。此后“隋侯珠”不仅成了人人想见的珠宝,更成了知恩图报、施恩得福的经典说教,但人们终究没见过“隋侯珠”!

白蛇本来是妖,成了精与许仙相恋,被识破镇在雷峰塔下。随着人们对自由恋爱的渴望,白蛇逐渐变成了追求自由爱情的斗士,雷峰塔倒掉也就成了大快人心的事。但如此美好的白娘子,人们只能通过文字去想象,通过影视去观赏,现实中终归不会有。

古人坐在书斋里想象着报恩的、献爱的蛇的到来,都是在远离了蛇的危害才能有的幻想。在传统农耕文化中,只要人与蛇还发生着冲突,想让人们改变对蛇的恐惧,停止对蛇的伤害都是不现实的。斗转星移,历史的车轮踏入二十一世纪,大部分人住进高楼大厦,人们才发现不是蛇伤害了我们,而是我们伤害了蛇。它们尽量避开人类,躲在人迹罕至阴暗的地方求生存,它们是鼠类的天敌,维持着生态平衡。新的观念是蛇需要保护,甚至爱护!人们对蛇的态度在变,这个转变不是靠编故事自我欺骗,而是科学探索与理性决断。

蛇在人们的情感中、认知中发生着曲折变化,记录蛇的文字更是历尽曲折,与“它”“虫”“也”彼此纠缠!

在甲骨文中有两种形状的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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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钩的蛇形后来变成了“它”,是蛇的本字。《说文》540个部首中有一个“它”部,这个部中只有这么一个字,是光杆司令:“它,虫也,从虫而长,象冤曲垂尾形。上古艸居患它,故相问‘无它乎?’蛇,它或从虫。”

单线条的蛇后来变成了“虫”。《说文》说“虫,一名蝮”,它的读音也不是今天昆虫的“虫”,而是与“虺(huǐ)”相同,学者据此判断,“虫”就是“虺”的本字,是一种毒蛇。

早期农耕生活中与蛇关系密切,所以文字中蛇也多。但这些文字很早就被借作他用,“它”在甲骨文中就表示代词“其它”。“虫”的词义很早就扩大为动物的总名,兽类是毛虫,鸟类是羽虫,光着身子的人类是裸虫。所以在文字的构形中,“它”与“虫”逐渐脱离了与蛇的关系。战国时期秦人造“蛇”字的时候,大概也不会想到是把两条蛇放在一起,而是从“虫”“它”声的一个形声字,与“蝮”“蛟”等无异。在《说文》以来的表意字系统中“它(蛇)”就是一个孤零零的存在。“虫”也很早就退去了毒蛇的意义。

“它”字蛇的意义被“其它”给抢夺了,在文字中表音总还可以吧,但不幸又被“也”给抢夺了。“施”“他”“地”“弛”“”这些字在古文字中都从“它”声,到了汉代才逐渐被“也”替代;就连“蛇”,宋刻《太平御览》中也都写作“虵”。“也”比“它”出现晚得多,春秋晚期才露头,读音与“它”相近,但写法简单,汉代开始系统地替换。

每一个汉字的发展与演变都会受其自身规律的制约,但“它”的遭遇确实有一些离奇,不幸之大幸!

从作为蛇的本字来说,实在是不幸!鹊巢鸠占,很早就被假借为代词和器物名称,蛇的本义几乎被人忘却,不能在构字中表意,在《说文》孤零零地独立于“风”“龟”之间,就连表音的功能也被“也”取代。如此境遇的汉字很少,何其不幸!蛇与记录它的“它”字在传统文化中是如此不待见!

“它”字就像现实与传说中的蛇,脱皮蜕变,乘雾升天,长寿千年,抛开了蛇的阴影,借作代词“其它”,闯出一条生路,这个用法一直延续到今天。现在更加常用的代词是“他”,好像“他”与“它”有了区分人与人以外其他物类的功能,就来源说,“他”字出现得很晚,是“佗”的变形,“佗”是“它”的累增,归根到底,都源自“它”。“它”的代词意义源远流长,子孙繁衍,生命力极强,这是其大幸!

人类有这个本领,避开、改变、舍弃一切不利因素,创造美好的世界与美好的自我。一个小小的“它”字的应用也表现出这样的智慧,巧妙地避开了文化中对蛇的厌恶,发挥了语音的假借功能,成为最长寿、频率最高的汉字之一。

从“它(蛇)”字的命运转到蛇年的蛇。十二生肖中为什么选择了鼠、蛇、猪这类人类不喜欢的动物——不包括个别有特别爱好的人,这是另外一个值得探究的问题。无论如何,其结果是出生在巳年的人就属了蛇。出生在龙年的可以起名某龙,出生在马年可以叫某骥、某骏……属蛇不好炫耀什么,但也没有什么好尴尬。蛇是蛇,我是我,虽然属相文化让我们彼此关联,但十四亿人口的十二分之一都属蛇,每个人命运各不相同,该发达的发达,该落魄的落魄,全在人的努力,与蛇何干?即使热衷属相文化,蛇文化中负面的因素多,也可以生出另外一种文化:阴则思阳、弱可转强,更何况还有长寿的寓意足以骄人呢!就连一个“它”字都能抛开蛇的阴影,成为古今最常用,功能最强的文字,何况是人!

蛇行蛇道,人干人事。不要指望蛇干出人干的事,人也不要干出蛇干的事。彼此相忘,这世界会更加美好!

(责任编辑:马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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