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净地
作者: 丁小龙一
第一次看见死亡,是为祖父守灵的那个夜晚。直到如今,在经历了多位亲人的离世之后,我才慢慢地理解了死亡的奥义,并以此为明镜,照见了活着的空相。在通往那极乐之境的道路上,时而漫游,时而踟躇;时而欢喜,时而啜泣;时而建造,时而毁灭。时而在暗夜中祈祷,在混沌中澄明,在痛苦中领悟——在生与死的浮桥上,你听到了河流捎来了天国的讯息。而我们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也是这天国的孩子。
“天国”这个词,是祖父留给我的念想之一。
那天,我刚从麦场回到家,便听到了祖父的呻唤声。他呼喊我的名字。我害怕听到他的声音,仿佛那是来自地狱的细语。我去了后院,把捉来的灰雀装进了笼子。原本想要逃出这个家,但他的声音又从那个幽暗房间传了出来,拉住了我,捆住了我。一种暗黑之力把我推到了他的身边。他皱巴巴地躺在炕上,身上是即将腐败的衰朽气息。自从他瘫在炕上后,我便很少来看他了。或者说,我害怕看见他。这个等待死亡的老人,不再是我认识的那个祖父了。病痛给他戴上了可怖的面具,而他似乎也成了这个家族的陌生人。然而,一种愧疚折磨着我的心。毕竟,他曾是这个世上最疼爱我的人。
他拉住我的手,说:“爷看见天国了,那里有我大我妈我哥我姐。”
“爷,天国是啥样子啊?”
“天国里没有疼,也没有死。”
巨大的沉默如钟声般响彻在这个幽暗房间。我在他的眼神中瞥见了些许微光。这光让我多了份镇定,于是坐在他的身旁,握住他的手,陪伴着他的孤独。过去,我们总是有说不完的话。祖父的口袋里似乎装着数不完的故事,如天上的点点星辰。每当我想要逃离这阴翳乏味的日子时,祖父会从口袋中掏出一个糖果与一个故事。吃着糖果,听着他的故事,而清苦的日子也结出了香甜的果实。那种从大地深处生长出来的甜,到如今也滋养着我的想象世界。在那些故事中,他是真正的主角。在那些故事中,他去远方寻找金子,他在海上追逐白鲸,他在孤岛上建立王国,他在群山中修炼心法……那时候的祖父,是我心中的英雄。那时候的我,就想要离开村子,想要像祖父那般在外面世界闯荡。那时候的我,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些故事的真实性。我期盼着祖父有一天可以带我去阅览大海、高山、庙宇和城市。直到有一天,他从板凳上摔了下去,晕倒在地。一切坚固的想象都破碎了,而我听到了他的心碎声。他们把他送进了县医院,三天后又把他拉回了家。此次之后,他就躺在了炕上,再也没有起来过,而等待他的将是心中的天国。我的梦也破灭了,再也不会有人带我离开这个村子了。我握住他的手,等待着奇迹的降临。
然而,奇迹并没有降临。他的肉身一天天衰朽腐坏,即便儿女们轮番为他清洗,却洗不掉身上的尘土气息。他的身体在变成自己的坟墓。我握住他的手,在冰冷的脉搏声中,听到了来自对岸的呼喊声——年轻时候的他,隔着河流,挥舞着手中的白丝带,呼喊着他的名字。我认出了年轻时代的他。在他儿女的神情中,我辨认出了年轻时代的他。在可以预想到的未来,我将拥有和他一样的面容。在镜子中,我瞥见了来自未来的召唤。
我握住他的手,仿佛握着随时可能消散的烟云。我们之间没有了话,而眼前的沉默开始讲述自己的故事。半晌后,祖母来到了房间,给他喂了些玉米粥。他们之间没有话。祖母说他们之间早都把话说光了。我想让祖母讲讲他们的故事,但她摇了摇头,说,没啥可说的,一辈子也就这么过来了。也许是看到了我的失落,她又补充道,等哪天闲下来,我给你好好唠叨唠叨,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事,只要你不嫌烦。之后,祖母打开了收音机,里面传来咿咿呀呀的秦腔。我听不懂那些唱词,但在抑扬顿挫中,我听到了来自关中大地的呐喊。“关中”这个词,也是祖父留给我的念想。
“咱们关中人最恋家了。”
这是挂在祖父嘴边的话。在他讲述在外面世界闯荡的故事后,我几乎每次都要问他为何重新回到这个破落的村子。这句话则是不变的回答。我是关中人,这是我最早的身份认同体验。尽管那时候,我并不明白这两个字背后的意味。即便到了现在,每次听到“关中”二字,首先想到的是祖父,其次是秦腔,再次是我的村庄,最后则是我向往大世界的梦想。在我上学以前,祖父便教会了我如何写这两个字。在反反复复的书写中,我似乎听到了来自先人们的哭泣与欢笑、生死与离别。在这片藏污纳垢的净地,我也是一棵行走在荒野上的树,等待着开花,等待着结果。
祖父喊了几声疼之后,又浅浅地睡着了。我祈祷着他的梦中没有病痛,也没有死亡。我甚至祈祷自己可以分担他的一些痛苦。甚至,我可以把自己的寿命分一些给他。我放下了他的手,关掉了收音机,离开了房间。我又走回了后院,带着笼子走出了家门。那一刻,我似乎明白了笼中鸟儿为何歌唱。
走到了后坡的旷野里,我打开了笼子,放走了灰雀。我仰望着头上的云朵,仿佛看见了天国的模样。自此之后,我再也没有捕捉过飞鸟。我把鸟笼埋进了这片净地。
二
瘫在炕上以前,他是一个威严且智慧的关中老人。家族的大小事宜都需要向他请明,俨然是我们家族的大家长。六个子女生活在同一个村子里,即便后来各自结了婚,各自立了门户,但拿主意时,都要请教他们的父亲。他们既怕他,又爱他;既要仰仗他,又想摆脱他。在他们犯错时,他会用很难听的话训斥他们、改造他们、清洗他们,甚至体罚他们。在他的庇护下,子女们在村子里都算过得不错,人缘人品是公认的好。然而,他们与他并不亲近,甚至会躲着他。他们把各自的心事讲给了他们的母亲,而她以温柔如水的方式帮助他们,保护他们,也化解他们与他之间的隔阂。他是整个家族的形,而她则是魂。据祖母说,这一辈子,他们从未红过脸,更没有闹过事。只是到了后来,他们之间没有了话。
于是,他把很多话都讲给了我,仿佛我是他的佛龛,或是他的神镜。人这一辈子,总得有个可以说话的人。在他的讲述中,我听到了梦想与失落,看见了荒漠与河流,闻到了早春与暮秋,并由此见证了一个人在世间跋涉的艰难历程。直到终点的到来,他才明白上升的路与下降的路,其实是同一条路。后来的我,也走在了这样一条道路上。只是转头想把心里话讲给他时,他已经归于尘土,化作风雨雷电,如梦幻泡影。如今的我,已经忘记了他大部分的话,而剩余的话则在我的体内生长,等待化为繁花森林。如今的我,长得越来越像年轻时代的他,尽管我从未见过他年轻时代的面容。唯一留下的照片,是他去世前一年特意拍的遗照。在村子里,大部分老人唯一的照片就是自己的遗照。也许,这并不重要。在子孙们的神情中,我们可以辨认出他们曾经的模样,甚至可以聆听到他们曾经的心碎。
他们惧怕他,但我从来没有怕过他,甚至有点心疼他,而他从来没有向我动过怒,甚至连难听的话都没有。有一次,趁他睡得正深,我偷偷摸走了他口袋中的五块钱,和姐姐一起去了小卖部,挥霍掉了这笔巨款。等我们回家时,便听到了从黑暗中传来的吼叫。我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为了不让这火焰烧到其他人,我壮着胆子走进了那个房间。我已经做好了受罚的准备。我站在他的面前,低下了头,等待着命运的审判。
“想要啥就直说,咋弄起了这烂事。”
“爷,你老说心里苦,我想让你甜。”
随后,我从口袋中取出了五颗橙橘味的糖果,交给了他。他没有说话,而是剥开了一颗,塞到了我的嘴里,又剥了一颗,塞进了自己的嘴里。我看见了一颗泪水,滚落到他的嘴角,如洪水般淹没了他。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的眼泪。我走上前,拉住了他的手,而眼前的黑暗同时照亮了我们。我向他保证以后再也不会有类似的事情发生。
“我娃长大了,知道心疼他爷了。”
祖父说他心里苦的时候,就去诵读经书,那本自己唯一拥有的经书。他从抽屉里取出了泛黄的《金刚经》,交给了我。我还不认识字,却被眼前的新天地所迷住。我请求祖父为我诵读这本经书。他点了点头,漱了漱口,开始为我诵读里面的文字。我坐在他的对面,聆听着来自虚空的念词,是祝福,也是佑护。我听不懂经文,却有种被照亮的幻觉。诵读中的祖父,好像是来自世间之外的高人。那是我人生的第一次心灵洗礼。我意识到了语言的魅力,体会到了精神的超越,也由此领悟到人生的诸多可能。也正是这次经历后,我与祖父的心愈发亲近了,而我也初次品尝到了人间的苦涩。
三
自从他给我诵读了《金刚经》后,我再也不害怕那间黑漆漆的房间了。或者说,我不再害怕即将死去的祖父。我心中有盏灯被点燃了。每当听到他呼唤我的名字时,我会立即出现在他的面前,听他的忽高忽低的喘息声,听他断断续续的说话声。他把那本经书交给了我,没有多余的话,而我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和我分享自己的童年趣事,自己的远大理想,仿佛我是他的玩伴,而不是他的孙子。他的身体一天天枯萎,而他的视野也从老年退回到了童年与幼年,直到有一天,时间封住了嘴,带走了他的魂。最后的日子,留在他体内的只剩下了一个字——疼。我坐在他的身边,陪伴着他。他眼中的火焰在渐渐熄灭,而我在那深色的天宇中瞥见了星辰,瞥见了天国。
有天下午,祖父突然间有了精神,嚷嚷着要见自己的父母。子女们都围在身边,不知该如何安慰他。也就是在昨天,他们为他准备好了棺材和寿衣,甚至准备好了丧礼事宜,就等着他最后的咽气。面对眼前的情形,他们慌乱了手脚。这时候,祖母款款而来,捎来了光的讯息。是的,我们瞥见了那光。她拉住了他的手,说:
“明娃,咱爸咱妈都好着呢,就等你回家。”
这句话起了作用。祖父安静了下来,看了看他的子女们,随后又闭上了眼睛,进入了梦之国度。那时候,他似乎找到了自己的家。祖母说刚才那是回光返照,是人在临走前最后的回望。在那短短的几分钟,自己的人生如闪电般在头脑中闪现,随后湮灭,终于寂静。那时候的我,站在大人们的旁边,拉着姑姑的手,想象着祖父的一生。那么,他是该如何回顾自己的一生呢?那么,我该如何过自己的一生呢?人生第一次,我开始思考如此严肃的问题。在他的弥留之际,我还没有学会如何放手。
看着眼前疲惫的老人,我们深深体会到了自己的无力。起初,是姑姑先哭出了声音,接着是伯父伯母们以及我的父亲母亲,最后是堂哥堂姐表哥表姐们。悲痛在体内翻涌,发出哀鸣,但我就是哭不出来,甚至想要逃离此情此景。接着,祖母的骂声从哭声中浮现,回荡在这个幽暗之家:
“别哭了,等老了,你们再好好哭。”
他们止住了哭泣。沉默装满了这个房间。这是我第一次看见祖母生气,也许她并不是对孩子们生气,而是对即将而来的死亡生气。我们都知道,祖母还没做好分离的准备。尽管她从不在我们面前流露出一丝不舍与脆弱。之后,她坐在祖父的旁边,握着他的手,说着一些宽慰的话。我们围在他们的周围,再次等待光的降临。
然而,光带走了他。当天夜里十一点十五分,在子女们的陪伴下,他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没有嘱咐,也没有遗言。他们没有在夜间哭泣,而是一起陪着他,坐到了天明。也是在当天夜里,我梦见了他。在森林中,我迷了路,而他及时出现,领着我离开那片黑暗之地,到有光的净地去。他一身白衣,如同夜间明灯。一路上,他给我说了很多的话,而我默默地记住了他的嘱托。我们来到了大海边,一艘白色的船停靠在岸边。他登上了船,转过头和我摇了摇手,随后便乘船而去,消融于黑暗。眼前的海也消失了,眼前的大地也消失了。我漂浮在茫茫空色中,等待新的领悟与救赎。
我从梦中游了出来。眼泪淹没了我。我把那本《金刚经》交给了伯父。伯父开始为祖父,也为我们诵读经文。我似乎听懂了其中的一些句子。接下来,天亮了。他们把祖父去世的消息通知给了亲戚乡邻。接下来,他们围在他的身边,结结实实地哭了一场。我依旧哭不出来。或者说,我害怕让别人看见我的泪水。
他们为他办了很隆重的葬礼,大半个村子的人都来为他送行。在葬礼上,我才第一次知道他的名字:丁德明。我反反复复地默念这三个字,仿佛这是我过去的想象地,是我未来的护身符。经过层层叠叠的仪式后,他们把他装进了棺材,他们把他送上了墓园,他们把他埋进了关中大地。站在这片净地上,在来往的风中,我听到了来自天国的哀鸣。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死亡,也是我第一次体会到了失落与心碎。也是从那一刻起,我长大了,而我的眼泪化为梦中的大海。多年后,这失去的遗憾并没有消失,心碎也没有消失。遇到人生难事时,我会向祖父祖母祈祷,会在夜间诵读《金刚经》。我和父亲越来越像了,父亲和祖父也越来越像了——无论是哪一条路,终究是同一条路。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是会做同一个梦——我在森林中迷路了,他及时出现,带我离开了黑暗之地。在我哭泣之时,他从口袋中取出了糖果,交给了我,说:“孩子,别怕,爷给你再讲一个好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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