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作为复数

作者: 阿明仔

蛛  丝

在床上看了会书,准备关灯时,看到一根长长的蛛丝从灯罩上垂了下来,之前并未发现,像是有人想要悄悄钓走我可能会做的梦。被我发现之后,它开始摇曳飘荡,房间里没有风,但它就这样自然而然地摇曳飘荡,我被它的轻盈、飘忽不定迷住了,被它像是有生命一般的感觉迷住了。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突然转念想起一条带鱼,我从未见过活的带鱼,可能因为我从未见过活的带鱼,所以我会想起带鱼,想起一旦离开海水就会瞬间死去的带鱼。窗外正在下雨,房间里有一股又湿又咸的味道。我起身摘下这根长长的蛛丝,一不留神它就不见了,再也找不见。关灯躺下,窗外正在下雨,房间里又湿又咸,黑暗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发光。

爱  神

爱神死了。群里有人在说想造棺材式的床。想到小时候在棺材里睡过一段时间,那种感觉很微妙。是爷爷为自己提前备的棺材,没有上过油漆的棺材不能封盖,所以最重要的是棺材摆放的地方。我睡的那个棺材摆在阁楼上,上方是瓦片屋顶,有一小块瓦片同等大小的不能打开的天窗,说是用大贝壳磨出来的。透明。磨砂。光束落在我身上,无数灰尘在飘扬旋转,那是我看过的最早的演唱会和灯光秀。有时候会有鸟从上面走过,一个巨大的影子用它的翅膀包裹着我。没有见过月光照进来的样子,夜里我不能在那里面睡。那时候的家很小很小,人很多,所有人都在。白天我睡在爷爷的棺材里,晚上我睡在奶奶的怀里。不想继续回忆了,没人能回到过去,就像爱神也会死去。

框  架

闭眼睡觉,黑暗中出现一个微扁的长方形框架。说不上来框架里的是更黑还是更灰一些,能确定的是框架里面更光滑更清晰一点,更趋近于平面,像是一栋被黑暗吞噬的大楼仅存可见的一面没有开灯的幽暗橱窗,里面有人影晃动,说不上来人影是更黑还是更灰一点,能感觉到的是他们为了一场演出正在彩排,也在备场,这原本应该是我等下做梦会看见的演出,却提前被我看到了,事情就这样变得有些尴尬。

我转移注意力,观察这个微扁的长方形外框,发现其实更像是一面车内的后视镜,午夜的士,地球之夜,我一下就想到了这些,但我有点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司机还是乘客,这个后视镜的角度调得很微妙,不管我是司机还是乘客都能直接正视它,可能我既是司机也是乘客,但我能确定不是我一个人拥有两个身份,而是这两个不同身份的人都是我,一前一后,都是背影,还有另一个我正在更后面看着这个场景。这另一个我,我分不清楚他是在我的前面看着他们的背影,还是在我的后面看着我看着他们的背影。

我再次转念,看着那个微扁的长方形,依旧还像是车内的后视镜,但这次我看得更清晰一些,镜子里的依旧还是我的背影,看着更深处的我的背影。

我下意识伸手打开远光灯,整个房间都亮了起来。

邻居们

“隔壁屋每晚两三点都会发出一阵急促的笑声,此外一整天都不会有其他动静,好像那个屋里住着一个笑声,另一个隔壁住了一口铁锅、一把铁铲和一台抽油烟机,楼上住着一个脾气暴躁的电机钻,另一间住着一个篮球和一辆自行车。不知道他们知不知道,这一个房间,住着一支录音笔。”

我放下录音笔。

拂  来

窗帘被风吹动,拂过我的脚面,不习惯突然被抚摸的感觉,退了一步,窗帘再次拂来,又退了一步,停在它不可触及的距离。等了片刻,伸出脚去,它又拂了一下,有点小心。

我收回脚,又伸出脚,它拂来,拂空。

回过神来,知道这不是它的本意,只是因为有风,距离刚好,所以它就拂来。

所以什么是此刻的真实,我感觉到的是风?是窗帘?还是我感觉到的感觉?

我伸出脚去,它拂来,只是一块窗帘被风吹动,拂过我的脚面。

一开始思考,就失去了微妙的感受,只剩下了判断。

我用脚背去拂它的低垂处,没有得到回应。

它依旧拂来,像是一种敷衍。

拂来。

它只是拂来。

最后,我想说出残酷的真相。

本来我可以让它停留在某种烂漫。有光,有风,窗帘拂过脚面,退一步,进一步,拂来,拂空。像少年和少女之间的相互试探。

实际上,这是一块挂在户外阳台上的白色窗帘,经过漫长雨季之后,它的底部已经布满霉斑,它拂来,我退缩。

想象一对中年夫妻,他抚摸她,她毫无反应,他放弃,她反过来抚摸他,他躲避。他们不争吵,不强求,说着晚安转头沉沉睡去,各自做了一个梦,都不再和对方说起。

我面朝门外

我面朝门外,侧身躺着。上海的雨季太漫长了,从年初下雨到现在,我知道这是一种错觉,只是因为现在正在下雨。只是,错觉是另一种更加具体的真实,此刻正在下雨,世界本来就是如此,这场雨从未停歇过,我面朝大门,侧身躺着,从未出过这个门,也从未认识过其他人。

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从这种想象的真实里离开,进入回忆,反而像是在做梦,进入了一种虚构,我的生活既是我自己的写作,一直写到这里,然后遇到了瓶颈,只能回头去看,回头去找,却没有任何可以修改的部分——删改任何一个字,都像抽掉一块卯榫,我这么多年搭建起来的世界就会立刻崩坍。

这么说来,我的世界是木头结构,这适合雨季,符合现在的心境,更接近虚构的本质,一种想要逼近真实的错觉,我是被自己写出来的我,想出来的我,不是天然长成的一棵树,是一棵树被分解之后的重新组合。

在记忆里,那个无比抽象的世界,北方的雨能清晰勾勒出外面的轮廓,我能听出每一件事物的形状。

在此刻的真实里,我在南方,面朝门外,侧身躺着,听到的是模糊,是另一个世界,从屋檐上滴落的雨水,落在两个世界的夹缝之间。

什么都不新鲜的年头

季节只是几块发霉的旧布

需要靠雨水来缝缝补补

然后

多余的雨水

割掉了我的耳朵

一只丢回故乡

成了一块

屋顶上

压着瓦片的砖头

一只遁入空门

化作一头

屋檐下

天灵盖被滴穿的石兽

鸟作为复数

去河边散步,每次都会看见同一段护栏处,有一只夜鹭立在上面,静静地看着河面,无法确定是不是同一只夜鹭——同一时间,同一地点,同一只夜鹭,这符合常规判断,人类常有这样的行为惯性。比如我,总是在差不多的时间出门,走几公里相同的路,在固定的地点遇见一些固定的人,小树林边第三条长椅上坐着一个老妇人和她的狗,同一个女孩会上去和那条狗打招呼,跟它说同样的话。所以我下意识会觉得那是同一只夜鹭,之后才反应过来,这只是我依赖常理判断而出现的错觉。这条河附近有很多夜鹭,它们狩猎时确实会在同一地方呆上很久,但随后它们会转移落脚点,这只飞走,那只飞来,这里是适合它们落脚、观察和狩猎的位置,和很多个其他位置一样,像那些钓鱼的人总是会找到一样的地点。我只是注意到了这个地点,和小树林边上的第三条长椅相似但是不同。在这里的并不是同一只夜鹭,人类在我眼中都是个体,但是鸟其实是复数,我无法区分它们。

鸟作为复数,我喜欢这个句子。自然万物,进化,让人成了唯一以具体的个体形象存在的生灵。我不知道这种认知是否存在谬误。只是明确作为个体的人依旧生活在复数的秩序之中,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做相同的事情。这种指向是双重的,既指向复数的复数,也指向个体的复数。我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都看到了一只夜鹭,因为“我”是复数的。在小树林边上的第三条长凳,我看到的女孩,老妇人和那条狗。他们在时间上都是复数的,我则是复数的复数。

我是错的,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个体存在,我是复数,我们都是复数。

我也不是第一次发现,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总有一只夜鹭。在很多天之前我就发现了,此后每次我都会重新发现。

一次又一次地发现。

直到这个句子的出现,鸟作为复数。

公  园

朋友约我见面,在我们相隔的中间点,他骑电动车,我骑单车,他发来照片告诉我已经抵达的位置,我拍下一张照片回复。那是我没有去过的一座公园,看着手机屏幕,我成了电子地图里一个在不停移动的点。

走上台阶,穿过山门,走下台阶,公园就在街边,与街道齐平,也没有围栏,有这么一个山门存在,如同舞台上的一个搭景,走上一趟,就是进入另一个世界。公园里有很多人,我们开口说话,像是拥有了另一座公园,他们都变成了影影绰绰。我们在一个池塘边上坐下,面前有残败的荷叶和游鱼,我们聊到消亡的浪漫,什么才是存在的真实,说到山中无岁月,我们离开这个只属于我们的公园,去了遥远的地方,去了很久以前。有些时候,我分得清哪些是他的远方,哪些是我的远方,有些时候我们在同一个远方,却又是在两个不同的世界,却又不妨碍我们对话。我们坐在同一张长椅上,却像是隔空对话的无线电波,描述自己所在的地方,然后试着去理解对方描述的地方。

在我们对话的同时,我一直看着池塘对岸,看着这个具体存在的公园,属于这座城市的公园,树梢上本来有一只鸟,又飞来一只,飞走一只,又飞走一只,像是错觉,又飞来一只,又飞来一只,飞走一只,没有了,像是幻觉。一个女孩小心翼翼地爬上一块池塘边上的石头,另一个女孩给她拍照,一个女孩小心翼翼地爬下石头,另一个女孩小心翼翼地爬上石头,一个女孩为另一个女孩拍照。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拿了一根细长的树枝放进池塘,看着池塘,年轻的妈妈久久地站在她的身后。

我们对话的时候,我一直看着对岸,我知道,他也在看着对岸,看着那些真实的具体存在,我也知道,我们同时看到的相似又不同,像往常我们一起看向同一个方向那样,像我们说到远方时,我们各自看到的那样。

我们起身离开,我们谁也没有提到离开,只是自然而然的,我们同时起身,在这个公园里走了一圈,对话变成聊天,我们走回到那个山门,走下台阶,走过人行横道,道别,走向各自来时的地方。

失眠,在黑暗中回想那个公园,那几个场景同时发生,交替发生,与此同时,还包括我们各自的与共同的远方的重叠,我都只能分开写下。同时又想到那个山门,这个公园变成一个舞台,我们是坐在舞台上看戏的观众,前面舞台上有三个场景,先各自演一遍,再同时演一遍,最后交替着演一遍。这些全部的融合,才是我脑中感受到的真实。

公园不大,在中间位置,从头到尾,架起了一座空中走廊,钢铁结构,像是人的脊椎骨,更像是一条巨蟒的骨架,我们穿行,之所以会再想起这段路,是想起道别时他抬起的手,手臂上有一条蛇的文身,很多年了。

邻  居

隔壁的男人快五十岁了

深居简出

一年来只见过他两三次

有一次他正咧开嘴笑

缺少两颗上门牙

听前任租客讲

他在等卧床多年的母亲死去

然后把房子卖掉

去实现周游世界的梦想

最近,他每天半夜都在大喊大叫

之后开始呜呜地哭

让我相信

他的房间里有一个母亲

一个不会发出任何动静

却又不肯死去的母亲

这个没有两颗上门牙的男人

活在最尴尬的年龄

不小了却又没有到

值得被人原谅的年纪

他喊着哭着,然后打开短视频

一直笑到天亮

而我又干了些什么呢

过了四十岁

还要面对这样的问题

需要听着催眠才能睡着

又需要戴上耳塞才不会被吵醒

上一篇: 净地
下一篇: 一片掉队的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