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掉队的云

作者: 傅强

一片掉队的云

坐在去伊斯坦布尔的飞机上。从高空俯瞰一个巨大的洁白絮团缓缓飘浮,它们的每一个局部仿佛都由一些不安的表情组合,奇形怪状。但有一小片云,在稀薄的透着紫的空中,一动不动。在偌大的虚空一动不动。不追逐更大的云朵,冷寂存在。就只是让我们这些升至高空的过客看一眼?记住它?此刻我被它吸引,但我比看到它时想得更远。

土耳其地处欧亚大陆的交汇地。彪悍不屈,还略带血性的游牧民族后裔是在出发前我脑袋里一个先入为主的念头,而见到的他们,这些生理上的特征已被时代,确切地说是被现代文明、后工业化的生存方式所取代、模糊化了。在这里,我第一次有了对一个念头的结论:有些人的长相是不适合着西装的,这个真实的生活伪装,像杂耍的滑稽表演。一旦被同化失去了自己民族的文化特征,或者说把自己的民族文化放在历史的祭坛上供游人瞻仰,是乏力的,也是可悲的。

我不知道自己到了土耳其,一觉醒来,看着眼前忙碌的人群为什么会飘来这个印象。

声音的味道

城市的噪音基本是相同的,分贝也似乎差不多,唯一不同的是和这些声音混在一起的气味,弥散在空气中的味道,或者说凝聚在空气中形成气味的不同东西。那些在清晨被清新的空气都过滤不掉的东西单纯地表现出来。这里弥漫着重油的味道,浓郁的咖啡的味道,香料的味道。还有成群的乌鸦的叫声从耳际划过,使你一下子就能分辨出异乡和故乡的差别。

当别人纷纷举起相机的时候我会放下它,当别人都在热情洋溢、滔滔不绝地对景象表示赞美时,我会保持缄默,甚至会将耳朵关闭。我并不是不为此激动,我不想拍照是我不愿留下轻浮的印象,我不想说什么,是因为我觉得我所面对的陌生对象也无话可说,因为我们都需要从中认识,从中感悟,需要礼貌地和陌生打个招呼。然后,再了解对方。而不是急于记录和给予结论。

单从服装上看已经没有大的差异的时候,当一种表面的自信制造出一种自尊,人与人之间最大的区别就是眼神,是眼睛里流露的话语,眼神能传递出内心的信息和态度。物质文明当下在缩小国家间的距离,但有一种责任心,一种职业道德依然勤勉地保留下来。这是一路为我们开车的司机留给我的印象。他看起来也是个打工仔,实际的老相和后来知道他的年龄相距甚远。过早的衰老通常都发生在社会底层那些淳朴的勤劳者脸上,那些背后默默承受的生活负担对身体的摧残和在脸上雕刻的印迹,饱满且沧桑。虽然没有记住他冗长的名字,一路上他不多语,专注驾驶,每到一处都是第一时间利利索索地将我们的行李箱迅速卸下,车内外总是打扫得干干净净,清洁如新,认认真真,实实在在,一丝不苟地做着自己的事,这些看似平凡的举动所流露出的敬业精神着实令我敬佩。

建筑是一种物质的文化

以弗所(Ephesue)是座古城 ,濒临爱琴海的群山丘岭,据说是保存最好的古罗马城。相传早在古希腊时期为女人所建的城宫,后经古罗马,拜占庭及奥斯曼帝国几个王朝更迭。如今帝王将相已不知所去,才子佳人也灰飞烟灭,唯留下建筑的残垣断壁,宫殿的基石轮廓透射出宏伟与壮美。精湛的石刻构件已经成为演绎它历史故事的物证,成为艺术供游人欣赏。石柱、门廊精准的装饰雕刻,一丝不苟的衔接砌筑,巨大的大理石铺装,细腻的人物雕像和火山石、陶质的建材混合着的建筑围墙都在展示当年建筑体量的震撼力和材质的肌理美感。石材的品质,工艺的严谨,空间尺度和有序性,都是当今建筑无法比拟的。不知谁说过,历史是由奴隶创造的,很难想象当时从事这些伟大建筑的工匠们是一种什么样的精神状态,生活状态。什么样的心理和什么样的理想方式完成它们的。大匠和大将应该是朋友关系,父子关系,哥们关系,他们是文化和文明的共同继承者和创造者。

一路看来,就建筑而言,土耳其的民用建筑应该说与我们是很接近的,一种样式紧密地堆积在一起。如同我们五六十年代工业化初期那些红砖砌筑的简单实用的生活建筑。保留农耕文化与工业文明历史性的碰撞及材料的结合特征,在有限的经济条件和时代背景下,建筑人对自然最简洁、最直接的保护方式和结构方式,体现了社会的共同意识,标准化,无装饰性。客观地反映出对生活满怀希望的朴实无华的人生观。这里的建筑基本是相似的,红色砖墙和瓦屋顶,四面坡向,很少装饰,简朴实用,表现出市民现实生活的基本精神,经济型或许也是这个国家和民族的务实主张。一面面土耳其小国旗在房前迎风飘扬。

从另一角度来看,建筑形态在一个鼎盛时期形成了它独特的风格,之后自然就被后辈们沿袭下来,几十年甚至几百年。这未必是文化观念和信仰不同,而是一种习惯意识,一种习以为常的态度。虽然也在简化,这些都是取决于建造成本和生活处境的改变,还有天然的建筑材料采集的方便性。这里的房屋雏形依然保留着古罗马的式样和色彩,只是少了装饰构件和显示门第的标志。

我们像棉花堆里蠕动的虫子

棉花堡,顾名思义,一是由火山岩堆积如棉花堆般的温泉地,其二导游言说是该地区为土耳其盛产优质棉花的地方,还有一说是此地是大公鸡的产地,雄性公鸡体强气壮,长鸣不息,当地人为之骄傲,也是一项旅游收入。

土耳其的地貌大多是由火山喷发形成,棉花堡也不例外,远远看去,巨大的形似棉花般堆积如山。温泉水流如轻吟,从坚硬的一块块团状的岩石外壳下涌出,很快汇集在一起成为一潭潭不规则平静的水面,层层叠落,在透澈的天空下耀眼夺目。这些石灰岩山体自远古就已经形成,它洁白得仿佛拒绝一切有机物的滋扰,它把自身的分子都固化起来,变成死寂的力量存在着,寂寞地存在着。但它的内部是炽热的,活跃的。世界各地的游客赤脚拥挤在流淌的温泉水里,小心翼翼地行走,又快乐地戏水,体态各异,肤色各异,对大自然的馈赠谁也不愿失去享受的机会。

城乡之间的距离

从我坐在大巴车位置的视角看下去,很长一段时间铁路和公路保持绝对的平行,横在眼前,并不断地向前延伸,延伸。路基铺就的小石子和一段段等距的枕木,阳光、小溪、河流、树丛还有农舍,都是童年记忆中的情景再现。铁路的另一侧是庄稼地,再远处是延绵的丘陵和群山。中间的开阔地是一成不变的农庄房舍,成片的橄榄树林,挂满绿色的果实。玉米地,橙树林,地界边缘处是三五成群的白杨树和几棵火焰状的柏树。一丛丛宽叶芦苇和林道上开着拖拉机的土耳其农夫都熟悉地呈现。每隔一段的小山丘上有开发商正在建造的成片小屋聚集在一起,中间还会冒出几根伊斯兰教堂的宣礼塔,每隔一段路边会有几间供应建材的铁皮屋和原材料加工的厂房,加油站,土耳其的红色星月旗飘扬着,自信地展示自己的领地和国家的神圣尊严。在渐渐接近城镇的时候,平坦的土地更加开阔,土地的颜色也由浅白变为浅黄、浅灰。路边的广告牌也开始醒目地矗立起来,行道树多为松树,树冠圆蓬蓬,像是从小就受人精心修剪培育,如同我们文人画中生长在宫廷院落的树形,苍郁饱满。

开心的晚餐

下午团队安排看一个陶瓷小镇,下榻并观看土耳其肚皮舞,我们几个早想趁机去闲逛的人有了开溜的机会。或许这些小店的老板对这些东方模样的造访者司空见惯,早已揣摩到其要求和目的。我们刚踏入一家土耳其餐厅,即刻就有侍者上前招呼,他热情的一番介绍后我们几个还是不能明白。情急之下我用半生的英语单词,加上手舞足蹈地比划,向他索要了一张纸和笔。我想画一只羊,忙乱到呈现一个小牛犊的样子,同行的各位画家一边开怀大笑一边调侃,而我又认真地加了两个犄角,这回真有点小绵羊的感觉了,随后我又在自己的肋骨旁划拉着,顺手添了两段小羊排,加上串起的蘑菇和土豆,一份菜单就画成了。不久香喷喷的烤羊排、烤蘑菇就上齐了,店家还特意上超市给我们拿了四瓶伏特加供我们挑选,因为在这之前我们给店家比划了好一阵子。

这个陶瓷小镇与我们传统生产陶瓷的产地大致雷同。虽然没有看到烧制的窑炉,以家庭为单位的小卖店一个接一个,都堆放得满满当当。土耳其民间制陶多以低温粗陶为主,盆盆罐罐一些日常用的器皿和小装饰品,上面大都画着伊斯兰特有的花卉图案,较大的罐子还保留一些古希腊的造型特征。这些习惯了应付游客的商家们会故作姿态地给我们示范,潦草地做点拉坯的小动作。我原本也想淘两件做个留念,认真地走访了几家后实话说竟没有一件中意的,这也使我想到国内那些秉承传统制陶手艺的同行们相似的盲目性做法。手艺和艺术同源,因循守旧不去创造势将被淘汰,民族的艺术在今天旅游文化消费的状态下无法形成它应有的生命力,我同情这些窑工的同时也感到惋惜。今天,信息化的社会进程给予我们新的生活方式和欣赏文化的态度,对待传统的东西一味坚守,不去思考,不再改变终将遭到淘汰。在时代发展的丛林中有些手艺不知不觉就成了脚下的落叶。

诚实的守望者

几条看似慵懒的狗,在伊斯坦布尔拥挤着各国游客的街道上,像河道激流中的石头一动不动,悠闲地静卧着。人如潮水,可每逢湍急水流都会从它们身边绕过,就像有一个无形的气场形成抗力在保护着它们,在接近它们时都会拐弯绕行。我很惊诧,在一种习以为常的心理暗示下我对眼前这一切发生好奇,确切说同时也对这些体态硕大,棱角鲜明,高挑的眉骨下略呈三角状的眼睛,以及眼底透射出的睿智和淡定的神态。或者说它们才像是这个城市的主人,慷慨的接纳者。它们不像是一条小狗,倒像是这座古老城池的守望者。一个无论当下多么热闹喧哗都不能影响它沉湎在对往昔的经历和由此而建立的本能的职守中。它们像一个攫取胜利和心存骄傲的活标本。虽然看起来无比的温顺,稳重而不轻狂,但眼底的定力无刻不随着头部缓慢地转动而转动,更像是脖颈带动眼珠在转动,在不经意间对周围的是是非非作出判断。偶尔它们也会伸出前爪,隆起宽阔的背脊,耸起肩胛活动活动筋骨,像走秀似的甩动后臀,如狮虎一般昂首挺立。当它们三两成群移动时,像是受过训练的士兵自觉排成护卫队形,行进间下意识用不屑的眼神环顾周围目标,像这所城池远古骁勇善战的斗士,曾经追逐苏丹王威猛彪悍地攻陷了拜占庭,结束了东罗马帝国的千年历史,立下显赫战功。从此开启了伊斯兰世界辉煌灿烂的一页,越过地中海广阔的海平面向世界展望。这些高贵而骄傲的血性传承者流淌着祖祖辈辈显赫的荣耀,使得它们像一群享受国家待遇的世袭者,安然自若,自信从容,是一群全民都在呵护的神圣物。作为宠物它们不像别处更不像大洋彼岸那些无所事事的流浪狗,像贼一样到处溜达觅食,遭遇呵斥驱赶,遭遇宰杀烹食。而它们在这里是衣食无忧的宠儿,悠闲地晒着温暖的阳光,健康地运动,享受营养丰富的食物,塑造出完美的体格。之所以称赞它们的体格,是它们明显的标准化的比例:粗壮的骨骼上附着健壮的肌肉,又被光亮的皮毛包裹着,协调,匀称。这些纯正的物种展示着优雅的气质和孤傲的尊严。看似平和,却是不动声色地为这个热闹城市的秩序做出保障。

文化的对立与融合

土耳其由于它的历史和地理,有着明显的欧洲古老文明和附加其上的伊斯兰传统文化的混合特质,在两种文化的时光隧道中穿梭,有种肉夹馍的感受。

参观伊斯坦布尔大巴扎和索菲亚大教堂。

大巴扎是一个沿袭两千年至今的繁华商业区,据说是拜占庭时期由埃及人所建并被埃及人管辖的居住自治区。拱形的建筑结构庞大而复杂,纵横交错。宽阔和狭窄的街巷网络在一起如临迷宫,林林总总的商户经营着琳琅满目的工艺品、当地特产和时髦的百货用品,但最多的还是旅游纪念品。

送茶的小童举着托盘穿梭在人群中到一个个指定的店铺前。

小贩们热情又狡黠地打量着游客,一副蛮不情愿的笑容,嘴巴里学来各国语言招呼叫卖。

好奇心,购买欲,讨价还价,游客为了自己一点贪图便宜的心理平衡固执地杀价,小贩们毫厘不让地坚持最终双赢或许仅仅使双方各得其所的面子得到补偿。买卖双方的交易烘托出市场无比热闹的氛围。我也为自己购得一件有伊斯兰传统卷草图案的锡盘。

在雨中足足排队半小时才到索菲亚大教堂侧面的入口处,凡来者须脱鞋进入,任何人不得例外。

索菲亚大教堂现已成为伊斯兰大清真寺。它原本为东罗马教皇查士丁一世所建,是拜占庭帝国东正教的宫廷教堂。作为精神信仰的神圣地,这里曾举行过无数次庄严宏大场面壮观的弥撒,见证了东罗马帝国千余年的兴盛与衰落,直至1453年穆罕默德二世率领土耳其人攻陷拜占庭帝国后,作为胜利者表达感恩之心将它奉献给真主才改为伊斯兰大清真寺。

虽然人头攒动身体拥挤着,但这座华丽的建筑还是令人叹为观止,高大的弧形穹顶营造出天庭般的空间震撼人心,绚丽辉煌的彩色玻璃镶嵌的窗格,精致的装饰品,细密的图案覆满室内各个角落,无不为之惊叹,被划分出的局部区域仍有虔诚的信徒在静穆地祷告着。

地面铺满地毯,不同肤色的千百双脚在踩踏,脚的味道混合一起,用翻译调侃的话说:“你可以在这儿闻到世界各国的脚气味。”

走出索菲亚大教堂使人不禁想到,任何朝代更替,文化的占领才是持久的胜者。

(责任编辑:韩鸣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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