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幻境与空境
作者: 素言《红楼梦》一书始于幻境,落于梦境,归于空境。书中人物以情入梦境,以梦入幻境,以幻入空境,三境又汇于尘境,说着凡人话,行着凡人事,循着凡人命。三境转换中神入凡人界,人进神仙场,时进时出,如梦似幻。
作者以幻境说人性,以梦境示欲念,以空境指迷津。三境皆是人境,至于归入哪境,任君选择,只是这选择并不自由。眼前的繁华是避不开的诱惑,繁华背后的深渊却是乱花迷人眼,看不清,更看不透。苦苦追寻下也许能嗅到丝丝危险,却天然地认为恶运会绕开自家:那只是发生在别人家的故事而已,与我何干。对美好的向往让人忽略危险因素,顺着自己的逻辑走,自己的逻辑中当然只有美好,至于能不能走通,不试怎么知道。
所谓微言难再闻,大义隐其间。《红楼梦》作者高妙隐晦,呈现给读者的是日常故事,体现的是人情、人性,揭示的却是人生命运。故事中有因、有果、有选择,只是我们既不知前因,也不知后果,盲盒般选择着自己的人生,也许在偶然间,人生便已无回头路。因与果的排列组合多维化人生的命运轨迹,时间与空间相交,偶然与必然并存,人生怎能不迷茫?得与舍,因与果,主动与被动,放弃与执着,只要欲念深重,无论怎么选,均会坠入深渊。更何况多数情况下没得选择,此时此处路一条,左面是山,右面是河,进山跳河皆有现时的风险,不走怎么办?
尘世之人皆迷茫,认不清自己,认不清他人,陷于人际网络的繁杂之间,迷失在欲与求的虚幻之中。只有清醒才能感知真实,但有谁是清醒的呢?凡人的世界总是如梦似幻,在现实中循规蹈矩地生活,寻求着短期的安稳;在心理上创造着现实,以幻想来表达内心的渴望。这是主观心理对客观现实的反抗,是对现实压力的规避。但无论梦境与幻境,虚幻就是虚幻,现实就是现实。幻境中的神仙无法在尘境保持“丰神迥别,骨格不凡”的仙态,只能以“癞头跣脚”“跛足蓬头”的面目出现,以疯癫之态对凡人透露一点信息,以众人皆醉我独醒的超然指点一下迷津。当然,高人不与百姓同,我设的迷津唯我懂,至于你能不能看懂那是你的事。不懂、不舍,那就堕落吧、毁灭吧;懂了、舍了,那就奔着心中的大光明,出发吧。之后呢?也许摆脱现实的繁杂,归于内心的宁静,做到眼中有万物,心内无波澜。也许只是远离尘世割断尘缘,留下一个背景,给出一个世人眼中的归空。做不到面对诱惑无视诱惑,就只能身心同时远离诱惑;做不到身在现实心在空境,那就先把身体剥离尘世,心随身走,总有归空的时候。至于内心是否归于安宁,不重要。有谁能身在凡尘心如明镜?身旁锣鼓喧嚣,心内寂静如空?难!
人生之路如梦似幻,现实中的困惑,选择时的迷茫,漩涡中的众生被无形力量裹挟着,在碰撞与交融、抑制与爆发间追求清明,东西南北中似乎路路可通,却又像乱了磁场的指南针,越动越混乱,越转越迷茫。
《红楼梦》中的石头来自幻境,本是愚石,被女娲点后有了灵性、有了追求,却无大才,只配给人垫脚。但在幻境中,两位神仙有幻化之能,有塑命之力,他们“将一块大石登时变成一块鲜明莹洁的美玉,且又缩成扇坠大小的可佩可拿”。把形体变成宝物,再“镌上数字,使人一见便知是奇物方妙”。无用的石头就这样变成了大有来历的五彩晶莹的玉,被一僧一道携到“昌明隆盛之邦,诗礼簪缨之族,花柳繁华地”,伴着下凡历劫的神瑛侍者来到了贾家,穿越了梦境、幻境与尘境,坠入温柔富贵乡。身在一境中向往他境人,但一境有一境的美好,一境有一境的缺憾,三境互为向往、互为成全。尘境中的生活,满足幻境中的向往,身在幻境中可摆脱现实中的羁绊,成就尘境中的幻想;恍恍惚惚的梦境连接着尘境与幻境,是进入幻境之云梯,梦中之梦的真实感又把幻境拖入了尘境。
第五回,十一岁的贾宝玉在秦可卿的卧室中入睡,梦中来到了太虚幻境,对,就是甄士隐在梦中到过的地方,只是甄士隐是凡人,无缘进入。但贾宝玉是下凡历劫的神仙,尘境中的礼法、规矩约束着他的欲望,只能在幻境中求得满足。
贾宝玉进入到太虚幻境,只见“朱栏白石,绿树清溪,真是人迹希逢,飞尘不到”。宝玉在梦中欢喜,想道:“这个去处有趣,我就在这里过一生,纵然失了家也愿意,强如天天被父母师傅打呢。”
一句“宝玉在梦中欢喜”极为有趣,幻境中的宝玉竟知道自己在梦中,梦境中的宝玉可知自己身处幻境?
幻境果然魅惑,宝玉忘了他心中的老太太、老爷、太太,也忘了“睡里梦里也忘不了”的林妹妹,只记得家里有父母师傅打,于是想在这里过一生。真是离家出走的好理由!
他问神仙姐姐“不知从那里来,如今要往那里去?也不知这是何处”。与第六十六回柳湘莲问道士:“此系何方?仙师仙名法号?”何其相似,宝玉是入梦后的幻觉,柳湘莲是情殇后的恍惚,柳湘莲得到的答案是“连我也不知道此系何方,我系何人,不过暂来歇足而已”。而神仙姐姐既知自己是警幻仙子,也知自己“居离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放春山遣香洞太虚幻境”,还知道自己“司人间之风情月债,掌尘世之女怨男痴”。跛足道人无他亦无我,无所谓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警幻仙子身在神仙界,情系红尘事,心中有自己,眼中有他人。所以她不是度化人,而是承接着贾家祖先托付,引导贾宝玉步入正路,以继承家业、振兴家族。
尘世中贾宝玉的日常生活是吃酒、饮茶、吟诗、淘胭脂,与姐妹厮混在温柔乡中。深知他的警幻仙子践行着对贾家祖先的承诺,以一种警醒神仙的方式,让他醉以灵酒——“万艳同杯”,沁以仙茗——“千红一窟”,眩以幽香——“群芳髓”,警以妙曲——《红楼梦》,还有他心心念念的温柔乡。宝玉在秦可卿卧室中被挑逗起来的情欲也不能在幻境中落空,警幻仙子把兼具宝钗和黛玉之美的兼美许配与他,并当即成姻。果然是“以情欲声色等事警其痴顽”。尘世中宝玉的心并没有窄得只容他的林妹妹,不然怎么会恨自己没福得摸宝钗雪白的一段酥臂呢。警幻不愧是仙子,知他心中隐秘的欲念,并即时满足不打折。贾宝玉接受了情欲声色,并被激发了更深的情欲声色,哪里还能醒悟?
这是贾宝玉的幻境,虽然他不能悟出判词中暗含的姐妹们的命运,也不能理解《红楼梦》中人物的悲剧,用警幻仙子的话说:“痴儿竟尚未悟!”但这是他的梦,是他心中的幻境。也许他在潜意识中有对姐妹们命运的忧虑,在内心深处有对女性更多的渴望,但他的忧虑稍纵即逝,所以面对判词虽有兴趣却不能解,更对《红楼梦》曲了无兴趣。这时尘世中的他还没有对宝钗生出厌恶,黛玉是心中所爱,宝钗亦是他心中不舍。他的渴望在诱惑面前愈加强烈,不加思索毫不犹豫地与兼具黛玉和宝钗之美的兼美成姻。尘境中不可及之事,在幻境中得以实现,宝玉的太虚幻境之行不亏。
宝玉从“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袭人是酒香”的诱惑中进入梦境,从“不知何为‘古今之情’,何为‘风月之债’”的疑惑中恍入幻境,从被夜叉海鬼拖入深渊的恐惧中跌入尘境。
幻境中贾宝玉的疑惑欲解未解,他的欲念得以满足又旋即失去,一个跌宕起伏的梦而已。回到尘境中他依然厮混在姐妹间,该吃胭脂吃胭脂,该撕扇子撕扇子,梦中的一切似乎已逝,又似乎融入白天与黑夜。不知他继续着的生活是在太虚幻境还是在天仙宝境?最终,当群芳萎薾之节,当姐妹离散之日,当陷入绝望之时,他可会归入空境?
到底是女娲娘娘炼过的石头,虽坠入红尘,却能红尘之外看红尘。
第十八回,元春回府省亲,“见园中香烟缭绕,花彩缤纷,处处灯光相映,时时细乐声喧,说不尽这太平气象,富贵风流”。石头感慨多多,“此时自己回想当初在大荒山中青埂峰下,那等凄凉寂寞;若不亏癞僧、跛道二人携来到此,又安能得见这般世面”。从幻境到尘境,从大荒山到荣国府,从青埂峰到温柔乡,从凄凉与寂寞到繁华与热闹,石头沉醉于大观园的“庭燎烧空,香屑布地,火树琪花,金窗玉槛”“玻璃世界,珠宝乾坤”之中。一僧一道诚不欺人,他们所描绘的“昌明隆盛之邦,诗礼簪缨之族,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就在这里,就在大观园,因元春省亲而建,依元春之言而入。这里是青春乐园,是梦起的地方,也是梦碎的地方。这里是尘境,是梦境,也是幻境。
第十七回,当贾政带众人来到省亲别墅正殿时,“宝玉见了这个所在,心中忽有所动,寻思起来,倒像在那里曾见过的一般,却一时想不起那年那日的事了”。第五回他梦中到过的“太虚幻境”转场到了贾府,“金门玉户神仙府,桂殿兰宫妃子家”,这个以贵妃之名而建的大观园,是一僧一道承诺石头的红尘中的富贵场,温柔乡。幻境中警幻仙子的劝诫无效,只能在现实中让宝玉真切体验了。即使不能唤醒宝玉,但凡尘中的人和物都遵循从有序到无序的熵增定律,一切皆会变老,一切皆会消失,大观园会变成大荒山,温柔乡会变成青埂峰。待花凋碧落、曲终人散,便只有白茫茫一片真干净了。
大观园是太虚幻境的现实版,里面不仅有“崇阁巍峨,层楼高起,琳宫合抱”,更有至情至美的林黛玉、至勤至简的薛宝钗,有才精志高的敏探春、有醉臥芍药裀的憨湘云,有温柔和顺的贤袭人、有病补雀金裘的勇晴雯、有情解石榴裙的美香菱,有欲洁何曾洁的妙玉,有巧结梅花络的黄金莺,还有俏平儿、慧紫娟,大观园里有对应判词和“应惭西子,实愧王嫱”的一众女子。
太虚幻境里的判词是设定好的程序,大观园中的众生只是运行程序而已,却都为把控自己的命运苦苦挣扎,茫然不知自己只能在规定的道渠中左扑右挡,既淌不出旋律,也扬不得水花,只把映在渠底的月亮当成太阳,真诚地祈求光明,真诚地索取温暖,却不知那缕光永远照不到自己。
因为不知,所以认真,认真地算计、认真地谋划,认真地为着明天的美好讨好他人,也讨好自己,为难他人,也为难自己。
所谓由色生情又传情入色。恼人的情也好,悦人的欲也罢,归入空境的刹那间便随风而散,但此时,在贾府、在大观园,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迷失在追名逐利、追情逐爱中。重情的为一颦一笑动痴,重钱的为一分一厘生邪,重名的为一言一语所诱,重官的为一人一物所惑,全然不知程序运行是规定好的轨道。
金银满箱又怎样?还不是“展眼乞丐人皆谤”;笏满床?别炫了,不久会变成“陋室空堂”;“衰草枯杨”遮蔽着什么?当年的酣歌恒舞场;绿纱糊着蓬窗?别羡慕了,去看看结满蛛丝儿的雕梁;脂浓粉香?去看看满街的两鬓霜;纱帽小?多少人为求大帽把锁枷杠!无非是“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大观园中的少女被成人世界的男男女女们摧残,心中的美好毁灭在“千红一哭、万艳同悲”之中;贾府中为妻为母的女人们被男人们忽略、利用、算计,心底的善良淹没在财物与情感的纠葛之中;男人们在名利场的挤压下,心中的责任与担当一点一点消失在情与欲、权与利的追逐中。
因血缘、姻缘、生计等各种原因聚集在一起的人们,在约束与放纵之间释放着自己欲望。各种欲念的纠缠加重了约束的痛苦,克制便如春之残雪,消散在泥土之中,而欲念如春之野草,铺天盖地汹涌而来,遮蔽了花之绚烂,虚化了春之生机。
欲念一经生成便难以消失。欲念的起伏推动着人生的转场,而我们容易迷失在转场的途中。
赵姨娘的迷失更为低劣。也难怪,赵姨娘要资源没资源,要权势没权势,除了低劣,也确实无计可施。
第二十五回,王熙凤和贾宝玉二人被马道婆和赵姨娘用魔法魇住,病来得诡异,去得玄幻。十个纸鬼、两个纸人、一个姨娘、一个道婆,把二人整得死去活来。贾宝玉“拿刀弄杖,寻死觅活”,王熙凤持刀“砍进园来,见鸡杀鸡,见狗杀狗,见人就要杀人”。这里,人驱动着鬼,鬼操控着人,皆为争利而起。赵姨娘当主子不得,连芳官等小丫鬟们都可以群而攻之。奴才又做得不甘心,毕竟与贾政生了探春和贾环,有争利的资本。府中最有权势的是王熙凤,最受宠爱的是宝玉,赵姨娘想着“把他两个绝了,明日这家私不怕不是我环儿的”。她以能力所及的最恶毒的方式去毁灭分利之人。在赵姨娘简单粗暴的思维里,王熙凤会把贾家财富都搬到娘家;贾宝玉独得众人喜爱,将来也会独得贾府家财;贾环虽是贾政之子,但因庶出,现在过得寒酸,以后必将落魄。她沿着自己的逻辑,在幻想中以各种手段无数次地毁灭过所恨之人,所以马道婆稍加暗示便付了银子又写欠契,只求速速除去二人。
“幻想是一种创造性活动,能够产生出所有可解问题的答案,它是一切可能性的缔造者”。现实中的一个愿望,幻想中有千百种方法来实现。赵姨娘看着王熙凤行权使威,看着贾宝玉恃宠而骄,空有余恨,但思想可不受限,她必在幻想中试过千百种手段旋转乾坤,贾环要“用热油烫瞎他的眼睛”,把“一盏油汪汪的蜡灯向宝玉脸上只一推”,焉知不是母子二人平时的咒语?赵姨娘在贾府的依靠是贾政,但贾政“素性潇洒,不以俗务为要”,怎能让内宅纷争污了眼,她只能借助外力邪术以谋心中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