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你是不是曾经沧海
作者: 陈瑞琳陈瑞琳 作家、海外文学评论家。1962年生于陕西西安,1977年考入西北大学中文系,文学硕士。出国前任教于陕西师范大学中文系。1992年赴美,曾任美国休斯敦《新华人报》社长、国际新移民华文作家笔会会长、北美中文作家协会副会长、澳门大学访问学者及国内多所大学特聘教授。著有《走天涯——我在美国的日子》《梦如人生》《横看成岭侧成峰——北美新移民文学散论》等多部散文集及评论专著。
看见他是在20多年前的一个秋天,美国南部的休斯敦城暑气刚过,路边的小雏菊开始舒展地开放,有点暗香盈袖。
那天秋阳如醉,浸润着我青春不老的心。赶着去见一个人,一个在人海中蓦然遇到就想要采访的人,听说他有着一双深藏故事的眼睛。
见面的地点选了一家老美的牛排馆,静谧幽暗,不会碰见熟人。他先到了,离开了自己的公司,他的眼神有一点羞涩的温情。外表看上去颀长瘦弱,昏黄的光里他那身浆洗的白衬衣特别醒目,眼眸虽然清澈,对视中就有一种执着的烧烤。他说自己是东北人,乡音已改,但北方汉子的那股血气还是流溢在举手之间。被他的笑声感染,赶紧催问:“说说你是怎样成为一名大律师?”他把桌上的啤酒一口饮尽:“那就从头说吧!”
太平洋的上空云层翻滚,一双凝视的目光正贴着机窗关注着外面变幻多姿的沧海。他的嘴角露出一丝隐隐的微笑,他想起自己这次赴美留学之所以办得这么快、这么顺利,却没人知道这其中的奥妙。
那年他在北京大学读完了物理学硕士,回到长春的母校任教。他不是那种安分的人,父亲养育了三个儿子,母亲早逝,鳏居多年的父亲对他这个长子寄予厚望。机会来了,学校里有了去美国留学的名额,他在争取,但毫无把握。恰好那一日,他坐火车去北京,鬼使神差地与校长同行,此公从前是他的任课老师,两相颇熟,师生打过招呼,送行及随从的校方官员都对他立刻肃然,默以为他是校长的内线,待他从京返回,莫名神速地获准了赴美。
西雅图,美国西海岸北端的风景名城,胡安·德富卡海峡边上的明珠,与加拿大对面的温哥华遥遥相望,温柔的暖流迎接着这个来自东方雪国的瘦削汉子。他的心激动起来,那停泊在水边的风帆正吻合着他渴望远航出港、征服巨浪的兴奋脉搏。
华盛顿大学就坐落在西雅图城的海滨,高大的红杉树挺拔秀丽,辉映着在校园里走动的一张张踌躇满志的脸。他的成绩很好,到底是中国一流大学的高材生。很快,他拿到了高额奖学金,衣食不愁,全身心徜徉在科学试验的空间。美国高科技的发展,研究条件的完善,以及简单而令人愉悦的人际关系,都使得这个走出茅庐的小伙子大开眼界。他迫不及待地想了解这个陌生的国家,渴望掌握这个社会运转的机制,他的心像燃烧的热气球,张开了飞翔的五彩花伞,又像是春天开闸的洪水,急急地拥抱大海。
暑假来临,西雅图在招收去阿拉斯加海上的短期水手。他本不需要打工,但他从小就向往着北极的冰川,他的报名被录取了,人家告诉他做水手很苦,很多人去了就被淘汰。他自信地笑笑,虽不强壮,但却决不会畏惧海洋。
阿拉斯加位于北美大陆的西北端,远离美国本土。阿拉斯加是美国的渔业重地,更有丰富的石油资源。但由于气候恶劣,此地一直人口零落,就算是最大的首府,也不过是横竖两条街。
三人座的小飞机送他去海边港口,驾驶员发现另一位乘客的重量与他相差太大,为了飞机平衡,只好把行李提来压在他这边。机上人少,似乎生命的风险就要担得多一些,瞭望夏日被太阳灼透的脚下土地,人也突然变得勇敢粗砺起来。
登上去海上的捕鱼船,第一关就是不能晕船,好几个新招的水手,刚刚出海不久,就吐得肠子翻滚,虚脱地趴在甲板上不能动弹,只好派直升机把他们接走。他还不错,很快克服了摇荡,尤其是他学过机械物理,能够熟练操作船上的设备,因此便成为不可缺少的重要水手。他们的任务首先是放网,这种网专门抓阿拉斯加大螃蟹,里面坠上香喷喷的大火鸡,螃蟹钻进去就别想出来。放好网留下记号船就开往别处,几天以后船再沿原路返回,这时候就是大丰收了。每次出航差不多是一星期左右,最开心的事是看见茫茫海洋上漂浮的冰山,巍峨壮观,与尘世不染。船上有特殊装置,能够避开冰山不出危险。不过,在船上最难过的事是天天吃鱼和螃蟹,这些餐桌上原本的美味佳肴对他们这些水手来说却是发誓上岸后永远痛恨的东西。
荒漠的阿拉斯加,冬天的漫漫白雪是骇人的寒冷,夏日的长昼又将熬红人的眼睛。但是,这是一片多么神奇的土地,是探险家迷恋的大自然乐园。尤其是这里的海洋世界,为年轻的学子们提供了短期的可观收入。听说在欧洲读书的留学生,也常常利用暑假时光到北欧国家帮工捕鱼或加工海鲜,报酬丰厚,但其中的辛苦自不必说。然而,能像他这样登上桅杆,迎风破浪远航在大洋波涛之上却是少见。
从海上归来,他的心忽如大海般摇曳不息。静谧的试验室里,往日平静的血管脉流却在扩张地跳跃奔涌。他突然觉得:这被仪器充斥的天地实在是太小,他不是不爱科学,而是他心中还有更高的渴望!生命是短促的,一个人能做的事有限,在他的心底,对人类社会制度的探求,对人文精神的关怀远远超过了对某一具体科学成果的追寻。新大陆的土地给了他梦想的诱惑,大海给了他无畏的胆量,他决定放弃即将到手的博士学位,重新开始自己的人生选择。可是又有谁能知道,在美国放弃正在攻读的专业学位意味着将丢掉保障,而要重新开始则首先要面对漫长的流浪。
离开校园的他,如同从笼子里放飞的家鸟,并不知道自己真正栖息的方向。但他明白,完成一种告别就是值得庆贺的胜利。丢掉了羁绊,自由的世界就摆在面前。
获得了身心无束的他,选择的第一个职业竟是做旅行社的导游。
那是一段多么有滋有味的日子,虽不辉煌,但却流光溢彩。美国的旅游业非常发达,他的任务就是帮客人租好车,定好旅馆,安排好饮食,以及沿途的风景介绍,这一切做起来都是电话解决,唾手可得。带团出游,好比是免费欣赏好山好水,旅行中又有各色不同的旅伴交流,颇为热闹。他这人爱自然如同山鸟依林,何况又是饱览北美大地心驰神往的奇妙世界。短短两年间,他随团走遍了美国五十个州的风景名胜,若提起什么迪士尼乐园、赌城拉斯维加斯,哪条街如何走向,宾馆如何排列他都熟谙在心。
渐渐地,他觉得带着一个庞大的旅行团,肩上担着人身安全的重任,游起来还是不够纵情洒脱,他心中想着有一天,开上一部任意驰骋的车,在这片丰饶的土地上奔腾,浪迹天涯,不思所归,那将会有何种畅意的滋味在心头。
恰巧,就在那年的春天,一位从加拿大来的朋友汽车出了毛病,怎么也发动不起来,车主觉得这部老爷车根本不值得去修,准备丢掉。他觉得机会来了,约了一个在股票场上刚刚输得精光的小伙儿,扔车上一个大旅行包,小伙儿坐上去发动,另一个人在地上用力推,推着推着,车子发动起来,他赶紧跳上车,指挥道:“朝南开!”就这样,他们开始了从西雅图环游美国的潇洒历程。
说他们“潇洒”,是开着一部没有花钱的车,走哪算哪,任其所至。有趣的是,因为这辆车挂的是加拿大的牌照,他们在大都市里常常随意停车,竟从未受过罚单,聪明的警察判断美国的罚单加拿大人如何会付?更让人不可思议的是,这部即将入土的老爷车越开越好,俨然就是青春焕发。
一路的歌声,一路的春风,他们迎着太平洋西海岸的落日红霞,从旧金山再南下,穿过洛矶山脉,横跨中部平原,又抵达棕榈摇曳的佛罗里达半岛。再由南北上,伴随着大西洋的初升朝阳,直抵美国东北部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华盛顿的庄严,纽约的繁荣,波士顿的风范,使这两个一无所有的东方男儿一直在热血奔流。
在返回西雅图的路上,高速公路两旁的风景迷离闪过,磁带里的歌唱道:“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他问自己的同伴:“回去你打算干什么?”漂亮英俊的小伙坦视前方,说:“不知道,但总会有精彩!”他真是打心眼里喜欢这个能起能落的旅伴,尤其是他身上那种“千金散尽还复来”的气概。想当年,小伙儿在中国旅行社工作,吃香喝辣,逍遥自在。偏巧有一次接待美国团,与一个金发姑娘双双坠入情网,异国情调的诱惑使两人发誓要结为夫妻。不久后,小伙儿来到了美利坚,但是等待他的决不是幸福。美国这个国家,不论你从前是王子还是贫民,身上没有钱,对不起,一切从头来。在国内优越惯了的帅小伙,突然发现自己已沦为赤贫的下层,环境的改变使他失去了从前的自信,独往独来的洋妻眼神里流露出的是对他越来越多的不满和不屑。他受不住,离婚后开始了送报送饭的流浪生涯。命运有时真的很蹊跷,他的送报客户里有一位守寡多年的老妇,孤单寂寞,儿女从不看她。小伙儿每次路过总要被请到家里去攀谈一番,久而久之,两人成为忘年交。妇人生病,小伙儿成为唯一的“亲人”,悉心照料长达数载。却不料,老妇人归天而去,律师当着所有亲友的面念那份遗嘱,竟留给这个毫无名分的年轻人七十万美金的遗产。他默然领受,扔掉了送报的自行车,买了高级电脑遥控电话,装备了一间像模像样的办公室,开始做股票投资的生意。谁知道,股票这玩艺儿哪里是他这样的生手好玩的?不出一年,他输掉了六十九万,没办法,又回到了餐馆给客人送外卖,脸上却没有沮丧,倒是有一种曾经沧海的气度。
万里之行的老爷车在华盛顿州的森林高速上“老骥伏枥”地奔驰,越接近西雅图,他的心开始沉重茫然起来。美国是一个难以琢磨的国家,没有人命令你,强迫你,限制你的只有你自己的实力和努力。对于没有实力的人来讲,现实的残酷犹如炼狱,而对于有梦想的人来说,这里便是通向天堂的栈道。曾经有一个朋友对他说:“美国是世界上最现实的国家,现实到能够摧毁一切人的生存幻想;同时,它又是世界上最能让人美梦成真的地方!”
刚刚换到方向盘座位上的帅小伙扔给他一包烟:“嗨,哥们,本帅开车,先帮忙点根烟!”深深地吸上一大口,问道:“你老兄回去后,最想干什么?”良久,他说了一句让自己大为吃惊的话:“我要做律师!”
律师,在美国可是一个昂贵职业。说它昂贵,是因为一般背景的美国家庭都很少能付得起法学院的超高费用,更何况像他这样衣食暂且都无保障的外国新移民。可是,他心里明白:法律是美国的立国之本,只有了解了法学的真正内涵,才能全面地掌握美国这个社会的内在结构。要不然,为什么美国的总统及政要人物多是律师出身呢。当然,他心里的更深诱惑是实在想弄明白人类社会在现阶段发展的法律机制以及“人”生存于当代社会的基本依据。
梦想归梦想,这要命的第一步是先找吃饭的地方。可爱的老爷车卖命不惜,还出手挣了三百块大洋。他开始了徒手打工的营生,虽说苦点儿,但他不再觉得茫然,因为心里有了一个大目标,这目标虽说有点儿远,有点儿艰难,可就是让人有了奔头。他为自己终于有了最理想的人生选择而欣喜,虽说眼下他还没有足够的钱去念法学院,但他有学校的图书馆,有无穷的资料可供查阅,如痴如醉的他顿时把生计以外的所有时间一股脑地泡在了华盛顿大学的法学书海之中。
那一阵,美国法学界正在讨论一桩颇有争议的案子,热闹非凡,惊动朝野。事情原委是由一群人焚烧美国国旗引起,按美国法律,焚烧国旗将构成损害国家罪,但美国法律又规定所有公民都有权表达自己对国家的不满。这恰好代表了法学两派各持己见的学术观点,一方是强调国家的尊严,另一方是保护民众的利益。这场争论也深深地引起了他的浓厚兴趣,他深切感受到法律的意义一方面在治国,另一方面也在发展人类的理想,国家与民众的矛盾实质上也就是永恒的现实需要与未来精神之间的必然冲突。这种冲突的崇高性使他激动和兴奋,此时此刻的他,更加盼望着能够有机会进入法学院去完成自己的探索和深造。
这一天终于来了!
也许是冥冥中的天意,就在他为学费愁苦莫展的时候,时代的一个特殊机缘让他顺利拿到了美国绿卡,由此,他成功地申请到了美国联邦政府的教育贷款,以优异的成绩进入了位于美国南部得克萨斯州州府奥斯汀的得州大学法学院攻读法学博士学位。
那是多么难忘的三年,又是多么愉悦的三年!他就像一条久困沙滩的蛟龙回到了大海,畅游在知识的波涛之间。当年,他在华盛顿大学,校方资助他读物理博士,他不肯,如今他贷款八万元读法学博士,却读得心旷神怡,这春江冷暖,唯有他心知。
奥斯汀小城四季常青的高大橡树掩映着他苦思寻觅的身影,翠山绿水留下了他求索徜徉的足迹。他就要拿到博士学位,学校已不再是他梦中的苦恋,他感觉到了自己渐渐丰满的羽毛,他渴望到社会的风雨中去飞翔,让书本上的思维在纷纭的红尘世界中经受实践的考验。
那是1996年杜鹃花盛开的五月,高大的玉兰树结满了硕大的花朵,走出了校门的他终于以一个东方新移民的姿态踏入了美国壁垒森严的律师界。他先是考取了得克萨斯州执照律师的开业资格,然后挥师南下,在工业重镇休斯敦城的西南华埠开办了自己的律师事务所,他的第一个目标就是为中国大陆来的新移民解决身份上的困难。
结束了这次采访,我驱车登上了那座通向山姆休斯敦大道的环城高速,在虎踞龙盘的高架桥上,得州大平原上特有的云朵在空中翻卷,它们时而如海浪在绵延起伏,时而又如群雄逐鹿的草原,那种粗犷豪迈真是让人感动。这座辽阔的休斯敦城,竟有九十多种活跃的语言,据说这里的每五个人中就有一人是在外国出生。每次遥望着高速两边一幢幢神秘的大楼,在那些透亮的玻璃窗后,似乎隐藏着无数个生命的传奇。
拐进前方的百利大道,就是休斯敦西南著名的新中国城,迎面的喜悦就是路口上映入眼帘的中英文双语路牌。矗立在新中国城最醒目的地标就是12层高的恒丰银行大楼,在白云下辉映着它海蓝色醉人的光芒。走过喷泉,跨过大门,登上九楼,透明的玻璃门上刻印着立体的十个大字“张哲瑞联合律师事务所”。推开这个门,就是推开了一段传奇,一个从水手到律师的生命传奇,一个从中国到美国的时代传奇。
回首来时路,真是沧海横流。他告诉我:2002年,他们律师事务所被评选为休斯敦私人企业100强,他是行业内的唯一。看着眼前这个有故事的男人,想起他曾经的焦虑茫然,曾经的卧薪尝胆,如今都化作了感恩命运的万般柔肠。他说要告别休斯敦了,舍不得得克萨斯最美的秋冬,还有墨西哥海湾快意凉爽的风。
补记:
很多年后的一个夏天,在西雅图的一个山坡别墅里,我再次见到了他。新居立在一个悬崖上,后面是郁郁葱葱的峡谷,房前屋后鲜花盛开。他已经成为全美享有盛名的大律师,他的律所分部除了硅谷、纽约、洛杉矶、芝加哥、奥斯汀,还有西雅图。告别时下山的路因为太陡而盘旋,我心里忽然明白,他又回到了他曾经出发的地方,现如今,他是站在高高的山坡上俯瞰远方。
(责任编辑:庞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