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阿Q正传》:精神胜利法的三个层次
作者: 许子东如果说《狂人日记》是中国现代文学的开端,那么开端就是高峰。如果从20世纪初梁启超《新中国未来记》和晚清四大谴责小说开始讨论20世纪中国文学,那么《狂人日记》标志着从晚清到五四的关键转折,其意义表现在四个方面:第一,晚清小说以官民对立结构为主线。五四以后小说加入穷富阶级矛盾。在《老残游记》里,官判冤案和黄河决堤的受害人也可以是地主士绅,《狂人日记》里迫害民众的有县官衙役,也有绅士债主。后来的现代小说,大都淡化官员形象,反派属于“赵家人”。第二,晚清小说“怪现状”中的底线是违背传统礼教,李伯元、吴趼人都把将女儿、媳妇献给上司作为最无耻的官员行为。而《狂人日记》则写“礼教吃人”。对中国传统道德的看法是晚清与“五四”的重要分界线。第三,晚清小说的基本模式是“士见官欺民”。“士”或许暴露官场或者鄙视“怪现状”,或是考官好过买官,或是独立向官府抗争,总之都是英雄,是启蒙救世的人,可《狂人日记》的主角只是生病时才反礼教,病愈后便去做官,而且自己也曾参与吃人,需要忏悔。后来,鲁迅给科举废除后的中国读书人设计了多种出路,比如穷极潦倒的孔乙己、因无力救援祥林嫂而内疚的“我”、批判阿Q的奴隶性却又协助判刑的“穿长衫的人”,等等。第四,整个20世纪中国小说,直至今日,在“士官民”三角关系中,只有民众,大都被读者同情、被作家歌颂。直至今日,小说里的民众总是好的,唯有“五四”时期,民众也会被批判被拷问,何以冷漠麻木?为什么参与迫害?怎么会被欺又欺人?这方面的代表作,当然是《阿Q正传》。
《阿Q正传》1921年12月4日至1922年2月12日,在北京《晨报》副刊(《晨报副镌》)上连载,是鲁迅的学生、朋友孙伏园约的稿。开始发表在“开心话专栏”,顾名思义,这是一个讽刺幽默的专栏。“优胜记略”“优胜记略续”,是比较好笑。但是写着写着,就不大好笑了。孙伏园看了,立刻明白小说的分量,所以就转去了文艺版。
后来一般的小说在报刊连载,是边发表边创作,参考读者反应,然后发展剧情,慢慢决定人物和故事发展。张恨水《啼笑因缘》的连载模式,其实是作家、编者、读者的共创模式。在文化工业生产的链条上,是文学的“生产关系”影响文学的“生产力”。但《阿Q正传》的连载经过十分特别,是报纸为作家让路,版面为作品服务。
阿Q这个名字有几个解释,应该叫阿Qui。不知是否中秋出生,不能写成“桂”;也不知是否有哥哥叫阿富,所以也不能叫“贵”。现在只好用Qui第一个字母Q……这些话应该是为了“开心话专栏”订制。周作人另有解释,说鲁迅用这个Q写国民性,画出麻木的、被人杀了头也没表情的“吃瓜群众”脸,没有五官,只有辫子。
鲁迅作品中最容易普及也最难研究的就是精神胜利法,基本的生理/心理基础是“情理不分”。今天很多人觉得精神胜利法要抛弃,但也有人觉得有好处:“好死不如赖活”“小不忍则乱大谋”,等等。
精神胜利法至少有三个层次。
第一个层次,就是变换思考的角度,以获得心理感情的快乐。经典例子,“这里只有半瓶水了”,或者“这里还有半瓶水”。同一事实,不同角度。前者要求高,压力大;后者安慰自己,比较开心。前面“直面惨淡人生”,陶醉自己心灵。前者像鲁迅散文中的视角,后者像鲁迅小说中的人物。
在一个“有贵贱,有大小,有上下”的社会等级秩序中,往上看,正视失败,努力上进;往下看,更容易有幸福感——这是精神胜利法的入门和基础。
但阿Q一出场,就已经进入了精神胜利法的第二层次:要点是虚构事实,再转换角度,以求心理快感。小说里有几个例子,阿Q没有家,只做短工,介乎雇农和无产者之间。割麦便割麦,舂米便舂米,撑船便撑船。旁人说,阿Q真能做。按照《毛泽东选集》第一卷《中国社会各阶级分析》的说法,阿Q就属于农村中的革命力量、最应该依靠的群众。可是当时阿Q并不知道自己身份的光荣,和别人吵架,就瞪起眼睛:“我们先前比你阔多了!”如果阿Q祖上真的是很阔,那么这就是精神胜利法的第一层次,强调“还有半瓶水”。但如果,“先前很阔”只是幻想,就是精神胜利法的第二层次了,就是虚构事实、转换角度、心理安慰。
小说里精神胜利法的最常见模式是:在形式上被打败了,被人揪住了黄辫子,在壁上碰了四五个响头,闲人心满意足地得胜走了,阿Q站了一会儿心里想:我总算被儿子打了,现在的世界真不像样,于是也心满意足地得胜走了。
需要第二层次的精神胜利法(虚构事实、转换角度、心理安慰),一般已经或正在蒙受屈辱且无法诉说。据说人类与动物的关键区别之一便是能相信虚构的故事。可见不拘手法消解耻辱的第二层次精神胜利法也是人性丰富的表现。阿Q的过人之处只是假想幻觉的速度快,技术熟练,每每省略了“假如”“幻想”的过程。久而久之,先前真的很阔,真是儿子打老子,不像话。
精神胜利法的第三层次,也是虚构事实,也是变换思考角度,求心理快感与安慰。但不同之处在于,这个虚构要以自虐的方式产生,这是一个难度比较高的层次。
小说里写阿Q心满意足,觉得自己是第一个能够自轻自贱的人,愉快地喝酒、赌钱,居然还赢了一回。但是赢钱以后糊里糊涂又跟人打架,打完以后发现自己的钱不见了。很白、很亮的一堆银钱,而且是他的,现在不见了,说是算被儿子拿去吧,总还是忽忽不乐;说自己是虫子,也还是忽忽不乐。他这回才有些感到失败的苦痛了,这在小说里是第一次。但他立刻转败为胜了——
他擎起右手,用力在自己脸上啪啪连打自己两个嘴巴,热刺刺的有些痛,打完以后便心平气和起来,似乎打的是自己,被打的是别一个自己,不久也就仿佛是自己打了别人一般。虽然还有点热刺刺的,心满意足的得胜的躺下了。
这就是精神胜利法的第三境界。
有个猴年的段子,说猴在树上,抬头看都是屁股,低头看都是笑脸,左右看都是耳目。精神胜利法的第一层次就是少往上看屁股,多往下看笑脸,于是自我感觉良好。第二层次就是把左右耳目都假想成“儿子”的笑脸,虚构事实,求心理安慰。第三层次就是自虐,把上面的屁股当作可以亲吻的笑脸,然后感到无往而不胜。
对精神胜利法不同的定义就是对于《阿Q正传》主题的不同解说。一说是旧中国阶级固化当中的弱者生存策略;第二种说法是我们民族的集体无意识;还有第三种说法,这是普遍的人性弱点。
按第一种说法,精神胜利法主要是弱者的生存工具。旧中国,只要阶级分化严重,阶级矛盾突出,社会缺乏必要的上升阶梯和减压器阀,“阿Q们”的屈辱感始终会存在。鲁迅自己在《阿Q正传》的俄文版的序里面提出来:“我们古代的聪明人,即所谓圣贤,将人们分为十等,说是高下各不相同。连一个人的身体也有了等差,使手对于足也不免视为下等的异类。……百姓,却就默默的生长,萎黄,枯死了,像压在大石底下的草一样,已经有四千年!”总之,阶级压迫是精神胜利法的土壤。
第二种说法,这是中国的国民性。不只限于弱势群体,有钱人、当官的、权力在握的人,也需要阿Q精神,才能生存下去。汉人过去数千年,大部分时代在异族统治下生活,容易产生“欺软怕硬”“自欺欺人”的国民劣根性。
第三种说法,这不仅仅是中国人的问题,世界各国的人,面对强权,都有可能需要精神胜利法之类的心理调节机制。罗曼·罗兰认为讽刺写实作品是世界性的,法国大革命的时候也有阿Q:“我永远忘不了阿Q那副苦恼的面孔。”在某种意义上,阿Q精神也是专制的群众基础。
我最近重读,深深感到“屈辱感”是《阿Q正传》的核心。
回顾鲁迅的童年,回顾他的身世,其实他从小被迫要和屈辱感打交道。跟少年周树人一样高的药铺柜台,比他身体高一倍的当铺柜台,都铭刻着他少年的屈辱感。据说他当初去读洋学校,也是因为乡间有人造谣,传他偷窃家中财物,辟谣都没法辟。所以他也忍辱赌气,离开家乡。后来在仙台学医,成绩中等,一百六十几个人里边六十几名,但即便是这样,日本学生还歧视他,说是老师照顾他,等等。
弃医从文以后,兄弟俩编书,当初才卖出20本。之后做教育部小官员钞钞古碑。可是,“我以我血荐轩辕”的志气不能得到施展。把夫人叫作“礼物”,作为丈夫都屈辱。鲁迅立志要画出这样沉默的国民的灵魂来。“我们究竟还是未经革新的古国的人民,所以还是各不相通,连自己的手都几乎不懂自己的脚,所以我极力想摸索人们的灵魂,常常总自汗有些隔膜。”
受尽种种侮辱,但总有一个方法可以挽回自尊,那就是“摸小尼姑的脸”。这是整部小说也是主角一生的转折点,也是奴隶走向奴才的关键转变。
《阿Q正传》除了写阶级秩序、国民性、专制群众基础外,同时是一个有关20世纪中国革命的预言。小尼姑骂阿Q“断子绝孙”,无意中唤醒了男主角的性意识,但是向吴妈求爱失败,不仅被下了隔离令,在村里生计都成了问题。于是进城,帮小偷们站岗放哨。可惜转行不成,走投无路之际,革命来了,举人(士绅为官)下乡避难……“革命也好罢,”阿Q想,“革这伙妈妈的命,太可恶!太可恨!……便是我,也要投降革命党了。”
可见阿Q革命的第一个理由是泄愤,屈辱感的宣泄。果然,他一自命造反,连赵老爷也怯怯地叫他“老Q”了。接下来,就是阿Q的革命想象了。
造反?有趣,……来了一阵白盔白甲的革命党,都拿着板刀,钢鞭,炸弹,洋炮,三尖两刃刀,钩镰枪(这什么都混在一起),走过土谷祠,叫道,“阿Q!同去同去!”于是一同去。
这时未庄的一伙鸟男女才好笑哩,跪下叫道,“阿Q,饶命!”谁听他!第一个该死的是小D和赵太爷,还有秀才,还有假洋鬼子,……留几条幺?王胡本来还可留,但也不要了。……
我们注意到,他第一个要报仇的,是比他地位更低的弱者,其次是这个压迫他的老爷。其间原因,可以专门写论文研究。
东西,……直走进去打开箱子来:元宝,洋钱,洋纱衫,……秀才娘子的一张宁式床先搬到土谷祠,此外便摆了钱家的桌椅,——或者也就用赵家的罢。自己是不动手的了,叫小D来搬,要搬得快,搬得不快打嘴巴。……
已经在想着怎么指挥下面的奴隶了,想做主人了。
赵司晨的妹子真丑。邹七嫂的女儿过几年再说。假洋鬼子的老婆会和没有辫子的男人睡觉,吓,不是好东西!秀才的老婆是眼胞上有疤的。……吴妈长久不见了,不知道在那里,——可惜脚太大。
这篇小说写于1921年。
革命有两种:平民革命,美丽动人的口号是法国大革命的自由平等博爱,个人欲望的解放;贫民革命,实事求是打土豪、抢东西,20世纪50年代陈涌强调阿Q的革命性,近些年汪晖也细细分析阿Q的本能和潜意识。
陈丹燕曾经采访过上海外滩的老黄包车夫,说那时被外国人欺负,坐在上面,要左转右转也都不讲话,就把那个手杖,往拉车的人的左肩或者右肩敲敲。拉车的人心里也很不开心。陈丹燕问车夫,那当时你怎么想的,是不是将来要打倒他们,或者是要追求平等?老车夫讲,我当时想的,就是一定要改变命运,以后一定要坐在车上,我就可以敲敲别人。
有关20世纪中国革命的预言,梁启超在1902年写过《新中国未来记》,详细描述两个主人公争论君主立宪或者革命道路,没写完。没法想象中国未来的事情。鲁迅没有梁启超的政治远景,他只是虚构了一个乡下的雇农,睡在土谷祠里做梦,无意当中,也描绘了今后大半个世纪的中国故事。所以王富仁说,《呐喊》是中国革命的一面镜子。
《阿Q正传》故事简单,思想复杂,不同的评论者都可以找到自己的意识形态切入口。石一歌强调“阿Q终于被挂着‘革命党’牌子的‘长衫人物’平白无故地当作强盗拉去枪毙了,阿Q至死也没有明白这是怎么回事。这是多么深刻的历史悲剧,这是多么沉重的历史教训”。
小说里,阿Q被捕后见到大堂上面的人都是一脸横肉,怒目而视,阿Q“膝关节立刻自然而然的宽松,便跪了下去了。‘站着说!不要跪!’长衫人物都吆喝说,阿Q虽然似乎懂得,但总觉得站不住,身不由己地蹲的下去,而且终于趁势改为跪下了。‘奴隶性!……’长衫人物又鄙夷似的说……”
这些个长衫人物是鲁迅笔下在狂人、病愈后的狂人、孔乙己和《祝福》中的“我”之外的第五类知识分子,也就是明知百姓被欺,却也要做帮凶的“聪明人”。在石一歌看来,对长衫人物的批判,“揭示出一个历史的结论,资产阶级再也不能领导中国了”。
汪晖也很关注《阿Q正传》的结尾,在游街途中,在唱戏不成又没看到吴妈之后,“阿Q于是再看那些喝彩的人们。这刹那中,他的思想又仿佛旋风似的在脑里一回旋了。四年之前,他曾在山脚下遇见一只饿狼,永是不近不远的跟定他,要吃他的肉。他那时吓得几乎要死,幸而手里有一柄斫柴刀,才得仗这壮了胆,支持到了未庄;可是永远记得那狼眼睛,又凶又怯,闪闪的像两粒鬼火,似乎远远的来穿透他的皮肉……这些眼睛似乎连成一气,已经在那里咬他的灵魂。‘救命……’”汪晖说:“阿Q的觉悟在于他临刑前的瞬间,当他把喝采的人们同四年之前要吃他的肉的饿狼的眼睛联结起来时,阿Q第一次体会到了‘人’的恐惧,喊出‘救命’,从而打破了‘精神胜利法’之圈。”
最后这段“狼眼睛”“鬼火穿透皮肉”“咬灵魂”等心理描写,实在不大像阿Q的身心反应(即刻便是临死瞬间),而更接近后来《野草》里的意象。也许作家在最后瞬间忍不住降到阿Q身上,犹如夏瑜坟上的花,强调“阿Q精神”在特定历史时空下也可以是农民革命的土壤,但实际上整部小说写的是,在普遍人性意义上,“阿Q精神”如何构成专制社会的群众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