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患与悲情: 一百年中国人的心灵史

作者: 谢冕 高秀芹

忧患与悲情: 一百年中国人的心灵史0

谢冕,1932年生,1955年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后留校任教。北京大学中文系当代文学博士点首任博士生导师。长期从事中国新诗批评和研究工作。1980年筹办并主持了全国唯一的诗歌理论刊物《诗探索》。现任北京大学中国诗歌研究院名誉院长,著有《中国新诗史略》《1898:百年忧患》《谢冕编年文集》(12卷)等,主编有丛书《百年中国文学总系》(12种)、《中国新诗总系》(8卷)、《中国新诗总论》(6卷)。

高秀芹(后文简称“高”):在您的诸多著作里,当时您选择了《1898:百年忧患》作为代表作,您能谈谈这部著作在您所有著作谱系中的位置吗?比较其他重要的著作比如《地火依然运行》《新世纪的太阳》《中国新诗史略》,这部著作有什么独特的地方?

谢冕(后文简称“谢”):这个问题问得好,因为在很多著作当中,比如我谈诗歌和诗歌史,或者当代文学,或者新诗研究——我觉得这本书写得不一定很好——但是它体现了我自己的一种构想。这个构想就是在百年中国的历史当中,选出一年,这一年有概括性,前后拉开能够有代表性的一个纬度。我选择1898年,因为1898年对于文学来说,对于没有文学的时代,忧患重重,困难重重。中国面临着选择,道路的选择,往前走还是往回走?是维护帝制还是进行创造——新中国的创造?——中国面临着非常大的选择。为什么说1898年,因为1898年是内忧外患的年份。戊戌变法,我们的前辈先贤抛头颅洒热血,这仿佛还是昨天的事情,康有为先生、梁启超先生带领书生们公车上书,菜市口六君子,这是非常悲壮和动人的。这是我们近代史和现代文学史上一个重要的年份。我要抓住这一年,概括我们一百年所争取的,所以我选择这一年。我要为这一百年的文学立传,我要对一百年文学的争取,做一个表述。

这个表述就是用文学“这个年”揭开百年忧患的历史,其实这一百年,1898年所定下的题目到现在还在延续。这就是我们的文学史,也就是历史和文学,或者是中国当代人的心灵史。所以我很看重,这书写得不一定好,但是我真的用心了。

高:这部著作您下了很大功夫,包括材料的准备,翻旧书,在北京大学老图书馆看《清议报》等老报刊。另外,您的有些著作是先发了学术文章,后来变成著作,而这本《1898:百年忧患》是经过深思熟虑,开创了“百年中国文学”的研究方法,能谈谈这部著作的写作缘起吗?从出版到现在过去了近三十年,回过头来,您自己怎么看这本书?

谢:这本书是我带领学生进行学术研究、读书研究过程当中的一个成果。20世纪80年代末以后开始的“北大批评家周末”,我采取了一种课堂讨论的方式,也是师生合作的方式。我要出题目,让学生来做。我锻炼了自己,也锻炼了学生。因为我一直认为,研究中国当代文学必须了解中国近代史,必须了解中国现代史。中国历史、中国社会是怎么走过来的,我们文学的命运和中国的命运是联系在一起的。文学研究干什么?文学研究就是借文学唤起民众,启蒙民众奋发有为,向前走。不能忘记历史,历史不能忘记。在年初三本散文集(《花事》《为今天干杯》《碎步留痕》)的出版座谈会上我发言要忘记年龄、忘记痛苦,那是为了度日,更好地活着。现在我要说历史是不能忘记的,通过这个,我们要记住我们中国的山河和土地曾经发生过什么样的事情。那是血迹斑斑、泪痕斑斑,我们的前辈是这样走过来的。

说菜市口发生的悲剧,或者鲁迅所追求的那种革新,《狂人日记》说翻开历史的每一页都是吃人的历史,要寻找药,寻找民族复兴的药,不要人血馒头,这些都是文学的遗产。我觉得不能忘,要时刻记住,不忘文学的使命是什么,就是强国兴民。国家要强大,人民要有新思想,我们要成为现代的民族。这就是所谓民族之林,孙中山的追求也是在这儿,中国要站起来,中国人要站起来,中国要成为现代世界的一员,而不是封建保守。我很看重这个东西,我要求学生不忘历史,要在历史当中找出文学和社会生活环境的联系点、连接点,我自己带头做,学生们也做,就有了现代文学的框架、文学史的框架,这就是我们当初想做到的,后来也实现了这种框架。

高:八九十年代之交的社会变化让人沉潜下来,向前走,走到“五四”前头,您要考察“五四”是怎么发生的,您把20世纪作为一个整体来考察,走到了1898年,这些都是您自觉从当代文学越过现代文学,来到近代和现代,这对您来说是巨大的挑战,您要钻到旧书刊里,要去看很多的旧材料,从文中叙述看出您多次到圆明园、颐和园旧址,您能谈谈当时的写作状态吗?

谢:其实我对近代史和清史是很有兴趣的,我当时收集了很多关于北京历史的书,当时北京古籍出版社出了一套关于北京历史的书籍,不是清代史,也不是北京史,而是有关北京历史的著作,以明清两代为主,是由很多文人写的。我很有兴趣,见一本就买一本,那时候交通也不便,购买也不便,不能邮购,必须到新华书店买,所以也不全。那时有意研究这方面,后来就到了圆明园遗址,圆明园的这些著作我要对照着遗址来看。有一段时间我对圆明园很熟悉,圆明园那时没有那么多建筑,都是废墟,我经常去废墟上看一看。关于清史、关于近代一百年以来中国的遭遇,我搜集了很多材料,但是我没有做研究。后来在写作时,重新唤起了我的记忆。颐和园里发生的事我知道,光绪皇帝被关在颐和园,后来被关到北海那边。我就到那边看了一下,又看了颐和园里的石舫。有个外国诗人说这个石船很孤独,它走不动,“中国所有的船都充满了风/只有它感到了孤凄——它走不动!”这是中国的船,“走不动”,很形象。

我自己的兴趣加上搜集的材料,加上现实的考察,再加上在北大图书馆、燕京大学图书馆查阅旧报刊。《清议报》一份都没有丢,保存得非常好。现在从网络上可以找到,但那时候我必须亲自去图书馆阅读,一篇一篇地阅读。因为这是在触摸历史,真实地触摸历史,那份一百多年的报纸,都非常脆了,不能搬出来,我就在那儿阅读。那个图书馆里头也就我一个人在那儿,灯还是燕京大学的灯,那个台灯现在还有,很古老的灯,桌子和椅子也还是原来的。

作为一个老师,我出题目,自己也做,我必须做出个样子来。老师要有老师的样子,我必须自己做,让学生们看到我,学我的样子,起码学我认真做学问的样子,从一手材料阅读入手,认认真真写作。

高:“百年忧患”是您给20世纪中国文学定的基调,“1898年是伟大的年代,中国由大希望的天空跌进了大苦难的深渊……北洋舰队的沉没、百日维新失败……这些,本身都是事件,都不是文学。然而1898年的泪和血,都成了哺乳中国文学的文学之乳。”您怀着饱满的悲情来叙述这段历史和文学,感人至深,书中时时感觉到您的悲哀和感慨。您当时写作的激情来自哪里?您是怎么处理情感和理性、历史和文学的?

谢:我的情感建立在历史的血迹斑斑上,建立在废墟上面。在当时丧权辱国这样一个背景下,我说我们不能遗忘这段历史,我们要通过文学,把它展现出来。你是学者,你是文学家,你的写作不是为自己,你不能只是一个人的悲情,你的写作是要为着这个民族、这个国家的复兴。大悲情的时代,其实也是大抱负的时代。我现在就觉得,好像人们忘掉了历史,他们不熟悉这段历史。

这一百多年的斗争、一百多年的艰苦奋斗,都是为什么?强国兴民,梁启超的文学思想就是这个。把文学的理想、建立“新中国”的理想,他写成一本小说叫《新中国未来记》(1902),那时他就用“新中国”一词,他有着把“旧中国”变成“新中国”这样一个理想。现在我们应该有大抱负、大悲情和大希望。我的失落感也在这儿,我们的文学家忘记了这些,唯有鲁迅时刻提醒我们,为什么鲁迅这么伟大?这么多年了,我们这么崇拜鲁迅,就是他通过有限的作品,包括杂文在内,一直在唤醒民众。我们号称是鲁迅的弟子或者学生,我们有愧。

高:忧患和悲情是本书写作的基本调性,也是您对20世纪百年中国文学的总结。20世纪的忧患跟古代文化传统(比如屈原和杜甫)有一脉相承的关系吗?还是1898年以来追求现代中国的必然结果?

谢:那是历史,你说杜甫也好、屈原也好,那个忧患是旧中国的。梁启超或者蔡元培追求的是建立“新中国”,包括孙中山在内,是近现代中国的忧患和悲情,忧患是近代文学的主题。忧患后来成了传统,也成了现代文学的主题,梁启超在《新民丛刊》著文,署名“中国之新民”,著名的谴责小说《官场现形记》出版时,其中有作者的署名“忧患余生”,由此可见当时写作者的情感和心态。传统文化遗传的基因就是家国情怀、江山社稷,那是忠君爱国,我们不是。但是对国家的灾难、民众的痛苦给予同情,并且为之呼吁,这是一致的。这是文学的传统、文学遗留下来的遗产。我们这一代知识分子,以后的许多知识分子都要从中华文明当中、从文学的历史当中、从社会历史当中寻找我们自己的归属感。这很重要!

高:《1898:百年忧患》是一部非常“谢冕体”的学术著作,当时您要求这套书生动活泼、晓畅易懂,让读者喜欢看。虽然是学术著作,但是要不拘一格。具体到《1898:百年忧患》,它有着诗性语言的叙述、精确和富有感情的描述、富有见解的评论,这部著作显得如此个性鲜明,好读好看,跌宕起伏,比读小说还过瘾。您的叙述像电影的镜头,有长镜头,也有细部微观聚焦,这是您有意追求的风格吧?现在的DeepSeek写学术论文,十多秒可以搞定,可是要写出“谢冕体”的文章大概还需要喂养一段时间。我们开玩笑说,95%的论文写作可以被取代了,可能谢老师是不能被取代的那5%吧?

谢:它也可以学会。对,所以可怕就在这儿。它不是我,但是它像我。我忧虑啊,有一点害怕,所以现在我不学,你学我可以,但是我不学你。我不跟它直接交往,直接交往太可怕了!但是我写作中有我的情怀,它是没有情怀的。它可以学我,模仿我,但是情怀和境界的东西是很难学的,也有可能有一天它也能学会。不过,我还是我,我要思考,我要写作,我要用我的风格,在写作中获得快乐。

回到《1898:百年忧患》的写作,我前面说过我积累了大量的资料,因为毕竟要从上一个世纪末的某一个年份开始,这意味着我要从我从事的文学研究领域,往前挪动至少一百年,我要像一个勘探者一样,小心翼翼地开采我曾经封存的“油井”,一百年,太惊心动魄了!为这次写作,我在1996年春节后携带黄遵宪的《人境庐诗草》到海南岛,在南海的涛声中深情回望百年。一开始,我的耳边总是响起丘逢甲写于1896年的那充满哀伤的诗句:“春愁难遣强看山,往事惊心泪欲潸。四百万人同一哭,去年今天割台湾。”从黄遵宪的求索,也从丘逢甲的诗句中,我看到了吾国吾民百年的斑斑泪痕。写作中时时流露着我对先贤的感情,也不时地表达我个人的评价,我几乎是在沉重的思考中,含着泪光写下了《1898:百年忧患》中的每一个字,这些感情和评价是我写作的一部分,是“百年忧患”的一部分,或者说就是忧患本身,这也是这本书很特别的地方。

百年忧患,强国新民,成为我求学治学永远的母题。

高:学术著作有如此诗性的叙述风格,在后来的学术规范里可能会受到压抑和排斥,甚至不给毕业。后来的学术规范要求“论文体”,要求一定要有大量的引用,一定要有板起面孔的理性或者逻辑性……您怎么看待学术规范和个性的学术风格?

谢:我是这么看的,学术的写作要求有一定的规范这是应该的,应该遵守的。例如说要引用别人的话必须注明这话从哪儿来,哪个出版社出版的,这是对别人的尊重,这个学术规范是应该有的。但是论文的写作毕竟是一个写作,是一种创造性的活动。一方面要有逻辑、要有理性,但是另一方面,既然是创造性的劳动,它就有情感,就需要情感,就需要发扬你个性的特点,甚至独特的写作风格,这样才有生命力。

我过去读过一些作品,包括勃兰兑斯的《十九世纪文学主潮》、黄仁宇的《万历十五年》,他们都有很鲜明的个性特点。我主张学术论文应该表现论文作者的个性,而且应该展现他的写作风格。现在大学里头的一些硕士论文或者博士论文,基本上不展现个性,所有博士生写作的风格都是一样的,甚至没有风格,没有个人特点。我写这本书,包括后来写《中国新诗史略》,都要求自己用散文的笔调来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