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面:三梦境
作者: 段爱松“这是江水吗?”我问我的母亲。
母亲笑了笑,便将我的小手从她面颊上轻轻拉了下来,放进她的怀里。
“那是东方,”我的父亲在火塘边指着火苗对我说:“你要知道,你母亲的文面,族群所有女人的文面,都是东方。”
“东方?”我更加迷惑于父亲看似答非所问的语调。
作为南木萨的我的父亲,直起身来,在火焰跳动的节拍中,来回踱着步子,用低沉的嗓音,缓缓吟唱道:
红日出东方
路从东方来
独龙人的心啊
向着红太阳
……
我惊讶于我的母亲以及族群女人们脸上那些斑斓交错的线条,更疑惑于我的父亲,在我成长过程中,对这些线条的奇异命名。我的父亲说过,那是天神格蒙在梦境中对南木萨的开示。这些个线条,藏着高黎贡山和担当力卡山之外,比布拉岩更遥远的东方,还藏着族群迁徙之后,命运赋予的古老秘密。
不过,直到我少年渐渐懂事,经历和听闻三个奇异的梦境之后,才恍然大悟,原来指引南木萨的天神格蒙,和指引独龙江奔腾的神秘力量,都在召唤着东方,都在召唤我的母亲和族群女人们脸上那些神谕的暗青色。它们像极了我的父亲的吟唱,并指引着我的梦境流淌的方向。
我的梦境:米空
阿空头人的先祖达把头人正抱着一大捆独龙青藤朝我走来,在他身后,还跟随着好几百个我的族人。
我转了下头,却没能找到我的父亲。我的心脏开始加速跳动,前面的担当力卡山和高黎贡山,不知道为什么,变得模糊不清。我使劲揉了揉眼睛,并没有任何感觉。我的整个身体,像是被什么掏空了般,轻飘飘的,就连身边的独龙江水,也失去了往昔喧嚣的奔流声。我感到自己越来越慌,当达把头人将这一大捆独龙青藤递到我面前时,我看到的并不是真实的独龙青藤,而是恍如我母亲的脸。
不由自主,我加入到族群队伍。我走在最前面,达把头人紧跟其后。所有的人都手持木棍、刀子、弓弩等武器,唯独我怀中抱着一大捆独龙青藤;所有的人,都围绕着我蜿蜒前行,只有我像江流一样,被隐秘的力量召唤和推动,却又与身边的一切保持着某种距离。我似乎成了我的母亲脸上那个由密集线条组成的图块,在中间最突出的位置,接受着四周其他线条和图案的追随与膜拜。
达把头人忽地在我身后高喝一声,高黎贡山和担当力卡山间,便回荡起一个名字:米空、米空、米空……族群队伍每朝前行走一天,就会有一个回音落到大地上,落到达把头人布满绳结的手头上,并解开一个新的绳结。达把头人在出发前曾暗示过,待所有绳结解开之时,便是到达米空之日。
米空的正中央,建有一座高大的建筑。待达把头人手头最后一个绳结消失后,我已经感受到,这座看似暗红闪闪的建筑里面隐约弥漫着黑色的漩涡,尖厉的吆喝声、驱赶声、掠夺声、杀戮声……以及族群先人们痛苦的呻吟声,混杂其间。
在我无比惊骇与不解中,达把头人率领勇猛的族人们,高高举起手中武器,瞬间便全都冲到了我的前方,就像我幼小时做过的另一个梦境里,我的母亲和族群女人们脸上划过的眼泪一样,将文面的暗青色线条图案一点点碾碎击裂成大小不一的石块,碰撞着翻滚着,最终跌落进奔腾不息的江水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竟被一股无形之力带到了米空建筑的一个侧面,四周尽是我熟悉的欢呼声。很显然,族人们取得了胜利。正当我茫然不知所措时,达把头人再次走到我面前,从我手中接过那一大捆独龙青藤,面朝东方,双膝下跪,虔诚地将其编织结股成绳后,又扭绞成一条看不到尽头的长索。最终,又将这长索的绳头递到了我手上。
接过长索的一瞬间,我感受到了幼年时,我的母亲怀抱着我,我伸手摸向她的脸的那种温润亲昵感。达把头人递给我的长索,俨然幻变成为我的母亲脸上文面最为浓厚的一笔。
可那会是什么呢?我无数次问自己,也无数次想从我的父亲、我的母亲、我的族人那里得到一个答案。而今天,现在,在这个荒诞的梦境中,在达把头人将长索递到我手心的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一个少年的躯体里,族群记忆对于神秘东方的虔诚向往。我也终于明白,我的父亲所吟唱的那些歌谣,它令一个族群少年浑身充盈着勇气和力量。
我手握长索在头顶甩动。长索像是被什么激活一样,飞快地形成几个固定圈结,并在达把头人和族人们期待的眼光中,不断旋转飞舞,顺序套向米空建筑的屋檐边角。此时,这座建筑就像一头被困的野兽一样,虽然褪去了暗光闪烁的外壳,并被卸下了内部污浊凶残的内力,却仍在做垂死般的奋力挣扎。我由此感受到一股又一股的蛮横对抗之力,在长索上来回翻滚抖动。
这让我回忆起母亲脸上纵横交错的暗青色文面。那些将天空、大地、河流、山川汇合而成的原始之力,一点点引领我回到了天神格蒙创世之初,经历人鬼混居和洪水泛滥之后,从太阳初升的地方迁徙而来的族群的先祖们中间。他们携带着光明的密码,世代隐居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并等待着来自东方神圣的召唤。而达把头人率领族群勇士们,对于压迫的第一次奋力抗击,印证了来自东方的古老寓言和歌谣。这和我自小隐隐认为我的母亲脸上的暗青色文面蕴藏着和独龙江一样一无阻挡的力量的想法相对应。我的父亲说得是对的,那不是江流,而是族群翘首以盼的真正的“东方”。
长索在激烈的震颤中最终稳稳套牢了米空建筑的各个角柱。我再稍微用力,整个梦境就被绷得紧紧的。我有些泄气,因为我突然意识到,达把头人和族群勇士们都比我高大得多,折腾半天,我依然是个半大孩子。这让我颇为懊恼,但同时,又有些自鸣得意,毕竟我手里仍然紧握着长索头,只要我愿意,再用力一拉,整个米空就会成为族群闪亮的记忆。
但我知道,我不能这么做,我只是在做梦,我只是因为我的母亲的文面的召唤,成了族群一个梦和历史往事的引子,就像我的母亲脸上的线条和图案,谁又会知道,里面竟深藏着那么多的秘密与寓言呢。
达把头人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再次走到我面前,微微一笑,就将长索头接了过去。长索顺着他的手,一点一点滑向每一个勇士的手,并被紧紧攥稳了。
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又高高响起:“米空、米空、米空……”原来是达把头人又发出了指令,伴随着风中激荡的声音,族群勇士们开始奋力拉动着,天空中传来巨大的轰鸣,一团又一团黑色的云雾像是被长索接连拔起,飞快飘逝。就在东方隐隐闪现出金色光亮时,米空大地骤然震动,哗啦一声,这座压在族群记忆中的巨大黑暗之城便轰然倒塌了。
在一阵胜似一阵的喜悦的叫嚷声中,我有些分不清,头顶上飞越而过的究竟是一只苍鹰,还是我的母亲脸上古老文面伸出的翅膀。我似乎乘着它们,又回到了幼小时我的母亲温暖的怀里。
是的,阿空头人曾对我的父亲无数次说起,这些烙印在族群心头永恒的记忆,他的先祖达把头人,第一次率领族人们起来反抗时,那些文在族群女人们脸上的线条和图案,那些暗合了通向东方光明的隐忍和寓意,便是他们内心最有力的支撑与道路,也是喻示族群过往的历史之梦。
白珍的梦境:山灵
“白珍13岁了,13岁的白珍在等待着一个日子……”
作为南木萨的我的父亲说,那个日子,就是天神格蒙委派山灵选取族人的时候。我的母亲也告诉过我,山灵喜好选择这个年纪的族群女孩,只要被山灵选中,那么她就会变成族群里最聪明最漂亮的人。不过,白珍家里人口多,缺衣少食,从小到大,自家织的麻布衣裳,她都穿不上三次。所以,白珍常常在梦里期待着山灵。她说,山灵会带给她一对翅膀,有了这对翅膀,她就能够飞越高黎贡山和担当力卡山,去到东方有红太阳的地方。
白珍第一次穿上棉布裤子,也是在这一年。就是那天清晨,穿着略显陈旧却干净的绿色军装的人,跟随阿空头人找到我的父亲,我的父亲听阿空头人说过,他们是从东方来的。白珍也说起过,似乎在哪里见过这些陈旧却干净的绿色,但白珍的家人都不太相信,只有我的父亲认为,白珍一定是被山灵相中了,因为白珍等待的这个日子就要到来了。
巧格阿妈,族群最厉害的文面师,头天就在火塘上架起了一口大锅。我的父亲说过,天神格蒙只授意族群里的两类人:一种是像自己一样的南木萨;另一种,则是如巧格阿妈那样的文面师。正如每一个南木萨有着自己的使命一样,每一位文面师都会用天神格蒙授意的道路,在自己族群女人脸上,记录下古朴的密码。只有最厉害的文面师,才有资格接受天神格蒙最高的授意。很显然,山灵闯进了白珍的梦境,而巧格阿妈,得将山灵迷宫一样的指令,通过特别的方式,面授白珍。
火塘上的大锅,是巧格阿妈精心挑出来的。这口陈旧的大锅极少使用,在巧格阿妈作为文面师的岁月里,更多的是使用另外的新锅。据说,能和这口大锅相匹配的柴火,必须在高黎贡山和担当力卡山两处隐秘的悬崖处采集,那里生长着两棵巨大的松木。这两棵松木,皆面朝东方生长。
巧格阿妈选择了一个特定的时辰,朝东方架起了柴火。巧格阿妈点燃松木后,一股奇异的香味便弥漫在火塘四周。随着巧格阿妈的喃喃自语,火焰灵巧地舔舐着锅底,回应般发出低沉的噼啪声响。锅底在人与物的特殊交流中,慢慢吸纳着烟尘中的精华,就像是一道道数学算式给出的答案,被锅底一层层累加储存起来。我的父亲曾告诉过我,那是天神格蒙降临尘世的语言,也是唯一能够嗅闻到的山灵的气息。
待松木烧得差不多时,巧格阿妈从怀中掏出一物,小心翼翼地将外层包裹的深灰色麻布一点点拨开,露出金黄色的叶片。在这些特制的独龙菝葜叶片里面,珍藏着一颗通体趋于透明的紫黑色圆石。我的父亲说过,那是在独龙江水底,经灵石吸纳东升的阳光而凝聚幻化而成的宝物,通过火塘炙烤后,它能够激活天神格蒙的语言,让被选中的族人与山灵对话。
巧格阿妈仔细地将圆石用两只手手心托裹住,口中振振有辞,抚摩了一阵,又对着圆石哈了几口气,便将圆石迅速丢进火塘的正中央。随后,用一个特制的土碗,借助一块薄松木片,对准刚刚冷却的大锅底部,虔诚地慢慢刮擦。“哒斯麻”(独龙语,锅底灰)在空气中发出阵阵愉快的嘶嘶声,不大会儿,土碗里便融进这些来自火焰的黑色语言。巧格阿妈又从一个瓦罐里倒出从山顶卤水岩缝里取到的岩泉,继续用松木片搅拌均匀后,放置在另一块青褐色祭坛石上。
此时,火塘中间,那块圆石在烈焰的焚烧下,发出微弱的蜂鸣般的声响。巧格阿妈用松木棍熟练地伸进火塘,以极快的速度将烧得通红的圆石夹住。伴随着一道火光,圆石已稳稳当当被放入土碗中,嘶嘶的蜂鸣声化作独龙江涨水时那种奔腾的炸鸣声,而碗中原本漆黑的颜色变得更深了。不过,慢慢地,一种纯粹透亮的暗青色,于东方即将破晓之时,渐渐在独龙江畔醒了过来。
白珍微闭双眼,心中既激动又混乱,一时间不知道是在做梦,还是身处现实。昨夜她一宿都在琢磨,一宿都在准备,一宿都在期待。对于独龙族女孩来说,这无疑是一生中第一件大事。更何况,与其他族群女孩不同的是,白珍要接受的是最为繁复的文面。换句话说,白珍是山灵选中的女孩,所以,巧格阿妈需要用一整天帮白珍文面,如果只是普通文面,巧格阿妈一天足以完成两次。
因此,当巧格阿妈手持“琼桂绑呵”(独龙语,刺藤),用竹签打刺,第一下点刺进白珍皮肤时,她感到独龙江水猛地晃荡了一下,一条极细小的鱼儿游进了自己面部正中的毛孔。伴随着巧格阿妈熟稔而精细的打刺,白珍整个身体宛如江水一样,激荡翻滚着,穿越了一座又一座险峻的山谷,朝着梦境中的东方飞驰而去。
修养了整整一周后,白珍来到了独龙江一处比较宽阔深邃且徐缓的平滩,先用双手将自己的脸蒙上,待走近江边,闭上眼睛后,再慢慢将自己的双手从脸上移开。清澈的江水随着微风荡漾,轻轻抚弄着白珍脸上精巧的线条和图案,像是在洗涤和净化族群女孩尘世的灵魂。
白珍不敢立即睁开眼睛,她似乎还没有完全准备好迎接新的自己,但她内心感觉得到,有一种力量,正通过脸上的文面,打开她的身体。她所期待的山灵,悄悄朝她靠近了。她的心,即刻加速跳动起来。
待白珍平复好心情,一点点睁开眼睛,她看到自己脸上那些美丽的线条,似乎在江面上游弋,只是因为晨曦和江水的反射与折射,它们不再是暗青色,而是被反复洗涤后,褪了色的军绿色。白珍听到有个声音轻柔地呼唤着她的名字,她不由得抬起头,却看见一轮红太阳,正高高地穿越高黎贡山和担当力卡山。是的,它来自遥远的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