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密码

作者: 段爱松

每个人出生的时候,都被上了一把锁。

打开这把锁的钥匙在哪里呢?谁也不知道,需要用一生去寻找。据说,普鲁斯特在完成不朽巨作《追忆似水年华》的最后时光里,拒绝所有与写作无关的打扰,甚至连他所崇敬的大作家纪德登门造访时,也吃了闭门羹。我想,普鲁斯特一定是找到了打开自己人生的钥匙。或许,这也是每一位写作者孜孜以求的图景内核。

大概五六年前,我第一次到独龙江采访调查。那是一个夏天,尽管是夏天,高黎贡山和担当力卡山,那些我行我素的险峰上依然覆盖着皑皑白雪。庆幸的是,因为独龙江公路1999年通车,再加上2014年末,高黎贡山独龙江隧道打通,我再也不用像冯牧先生一样,需要经过三天两夜的跋山涉水,才能到达独龙江,而是直接从贡山县城驱车两个多小时便到达了目的地。

这不得不让人感叹,千百年来,与世隔绝的秘境独龙江,也逐渐随着现代文明的发展一点点解密了。

不过,当我第一次站在一条透蓝和透绿交杂的江边时,我觉得,身体似乎一下子被净化了。特别是当这种说不清楚的色调,在阳光的折射下,不断变换数十种颜色时,我知道,在这块古老的土地上,一定深藏着无数的密码。而这些密码中,最令人心驰神往的,就是传说中的文面女。我开始尝试着用文字去打开这些缀满生命因子的秘密符号。

由于不懂独龙语,我们邀请了一位年轻的独龙族小伙子做翻译。他姓白,我叫他小白。

赶到独龙江最北边的迪政当村时,我见到了著名的文面女色松。色松老人家已经70多岁了,但精神矍铄。在一个火塘边,我用汉语问一句,小白用独龙语传达一句,色松老人再用独龙语回答,小白用还不太熟练的汉语告诉我色松老人要表达的意思。

我在想,究竟是什么让人类的语言之间隔着那么多密码,难道人类建造通天塔的故事确实存在过吗?不然为什么这个世界上会有那么多的族群,非得通过一种又一种秘密的代码转换,才能通晓彼此口中的意思。又或者,这个世界还存在隐秘的万能语言,就像一把万能的钥匙一样,放在哪个锁孔里都能扭动打开。

就比如音乐和数学,即使语言不通,但只要懂得乐谱和数字,皆能跨过语言障碍,演奏出乐曲,验算出答案。但数学和音乐只能在其有限的范围内起作用,替代不了语言表达的更为繁复阔大的世界。

对色松老人的采访十分顺利,在这个过程中,老人家还情不自禁地为我们用独龙语唱起了一首歌。我无法听得懂歌词唱的是什么意思,但我被一种质朴迷人的旋律所感染。这个时候,透过火光,我第一次看清色松老人脸上的文面,那些线条和图案,在火光的映衬下,显得多么古老、朴素、神秘、幽静、深邃……仿佛从未经历过人世,又恍如高度现代化之后,人类留存的某种珍贵的记忆密码。

不由得,我心头一震,我有些怀疑自己,是否曾经到过此地,看过此景,见过此人!就像普鲁斯特通过回忆再次呈现时间流逝下那些鲜活的人与物一样,一种难以压抑的冲动在我心头突撞。我想,这或许就是文学最重要的起源与动因吧。

采访结束,我请色松老人合张影。老人紧紧倚靠着我,文面在她一脸善良纯真的笑意中,幻变成了那条仪态万千的独龙江,翻越高黎贡山和担当力卡山,向着自由与远方奔流不息。

我突然有了一种别样的感触,仿佛我身边的色松,不再是70多岁的独龙族老人,而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孩童。这个时候,我更加能够体会到《追忆似水年华》中那种超越了时间的无界感,这便是所有伟大作品中蕴含着的特有品质,即在时间的流逝中,将时间淬炼成璀璨无比的钻石。

这就是我写下45万字的报告文学之后,依然能够一直写下关乎独龙江和独龙族系列小说的缘由与秘密。《文面:三梦境》便是这个系列中的一个篇章。它由三个梦境支撑,之所以选择梦境,主要是源于这个族群南木萨和文面女的独特性。这种独特性,即使放在西南最为偏远的地界,也无法找得到与之对应的谱系和实例。

当然,小说不是现实,不是过去,也不是未来。就像米兰·昆德拉在《小说的艺术》一书中评价卡夫卡时所说:“小说不研究现实,而是研究存在。”《文面:三梦境》所依据的史实和现实,只是小说展开主题探讨的背景而已。就像是文面的线条和图案,其背后所隐藏和值得阐释的空间,要远远大于表面所能传达的意蕴。这或许也是时间沉淀带来的意外,一个民族或一片地域的历史,在文学的书写意义上,应该是超越并超脱其本源范畴的。文学的存在意义,也是时光的存在意义,在某种程度上,两者是相互照应的。人性的密码与历史的密码,需要另一种途径的抵达,而梦境,便是中转站。

《文面:三梦境》写作的最初动因,自然和我三次到访独龙江的经历息息相关,更与我对于一个民族的苦难史与发展史的思考密不可分。文面,从人类学的角度来看,并非独龙族所特有,但只有独龙族的文面,和中华民族那么多重大时刻密切关联。

我清楚记得,在小学历史课本中,那些以独龙族为样本的原始社会的图片和文字,是多么让人触目惊心!独龙族直接由原始社会过渡到社会主义社会,最终实现“一步跨千年”的巨变。作为独龙族最具代表性的符号的文面,便成为这一系列小说绕不开的独特存在。

克罗齐在《历史学的理论和实际》中曾提出过一个著名的观点:“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作为一个有着漫长迁徙史的民族,从其口口相传的族群歌谣与迁徙历程来看,奇诡地印证了克罗齐的这个命题。在南木萨梦境与族群历史遥相呼应的境况中,“东方”始终宛如天神格蒙,赋予苦难族人追寻和向往的圣地,一再被南木萨祈祷吟唱,甚至文面的线条与图案,也被“东方”这个具有拯救意味的神奇词语,赋予了别样的阐释意义。

更为奇特的是,独龙族的历史、现实与南木萨寄寓文面的美好希望,历经时间的循环之后,贴合成了一个整体,也就是这篇小说借助三个不同人物的梦境经历,共同抵达的一个歌谣般美妙的神圣主旨:红日出东方/路从东方来/独龙人的心啊/向着红太阳。

《文面:三梦境》的构思,或许也契合着卢卡奇提出的:小说创作就是把异质的和离散的一些成分奇特地融合成一种一再被宣布废除的有机关系。

在第一个梦境“我的梦境:米空”中,“我”是老南木萨的儿子,也是南木萨新的继承人。从儿童和少年的视角,我通过梦境参与了族群第一次历史上的抗争。由此,“我”具备了叙述者、做梦者、参与者、寄寓者、反抗者等多种复合身份,同时,还作为文面与拯救之间隐秘的揭示者,试图打通现实历史与梦境隐喻的壁垒,让那些“异质”和“离散”重新融合为一篇小说具有说服力的关联性组件,并使得“我”“文面”“江水”“米空”“东方”等意象之间,产生文学的离合与离间效应,从而让小说对史实不断演化。

“白珍的梦境:山灵”,是小说中的第二个梦境。叙述者转向了真正的文面女,13岁的少女白珍。“山灵”作为一个隐喻,贯穿了整个梦境。白珍在文面前与文面后的际遇中,完成了生命个体的成长与蜕变;同时,也完成了族群集体记忆中,关于文面隐喻的华丽转身。这是关乎族群个体与群体的现实之梦,因为记忆与想象的交替呈现,让“东方”变得可亲可感。据此,隐匿于“东方”背后的山灵,作为神话与现世结合的特殊譬喻,也就昭然若揭了。

如果说,前两个梦境是指向族群过去和小说当下境况的话,“父亲的梦境:神谕”,则是面向未来的族群寓言。同时,也暗自隐藏着来自“东方”神谕之力,改变并预示着族群未来之路。文面本身的意义,在这个部分,不仅得到完全释放,而且有了全新的引申与阐释。叙述者又回到了“我”,但讲述的却是“我的父亲”,并通过作为南木萨的我的父亲之梦,将身体的文面逐步引向了灵魂的文面。文面,也因此获得了双重意义的加持。

这种加持,唤醒了族群集体无意识的命运感。从抽象到具象的转换,完成了文面作为一个族群珍贵的历史寄寓,也完成了小说对于历史、现实、未来的时光解码。

作为一项古老的族群记忆密码,文面女留给了世人无限的遐想,到了今天,文面女已所剩无几,即将面临消亡。但诚如普鲁斯特说过的那样:“昔日的一切荡然无存,唯有气味和滋味还长久留存,尽管更微弱,却更富有生命力,更无形,更坚韧,更忠诚,有如灵魂,在万物的废墟上,让人们去回想,去等待,去盼望,在几乎摸不着的网点上不屈不挠地建起宏伟的回忆大厦。”《文面:三梦境》的写作,大抵也基于此,对文面,对族群,对文字,做了一个小小的探究实验。

记得纳博科夫在《文学讲稿》中,饶有趣味地从三方面看待一个作家:讲故事的人、教育家和魔法师。我从第一眼看到色松老人的文面后就认定,那些质朴得有些肆无忌惮的文面,正是纳博科夫所认为的集三者为一体的永恒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