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窑变
作者: 孟中文那天,朋友老墨正在工作室雕刻一件小梅花瓶坯,瓶坯半干,雕刻要十分小心地拿捏着分寸,手一旦重了可能捏扁,手轻了又雕不出想要的镂空花,腕力和专注力特别重要。
“你能做出那样的黑陶吗?”我说。
老墨一愣,停下手里的雕刻,眼睛盯着别处不语。
老墨知道我说的是高柄镂空蛋壳陶杯,之前我与他提过多次。
见他沉默,我又说:“现代科技那么发达,还做不出来?”
他仍旧不语,似没听见,只泥塑般站在仿古窗旁。这时阳光正好打进来,照在他半边脸上,使他的沉郁被涂上一层光亮……我明白,我的话刺激了他。
和他朋友多年,我说话是随便了些。
老墨因为长得黑,又做黑陶,就给自己起了个艺名“老墨”。按说他在陶艺圈也小有名气了,又是黑陶世家,也能出些精品,但面对高柄镂空蛋壳陶杯,他总是避而不谈。
高柄镂空蛋壳陶杯距今已4000多年,其胎壁最厚处不过1毫米,薄处0.2毫米,重量仅仅22克,有“黑如漆、声如罄、薄如纸、亮如镜、硬如瓷”之美誉。我常想,书上说那时人们还在钻木取火,刚开始懂得吃熟食,生产工具多是石器和骨器,倘若如此,古人是怎么做出来的?他们,能做出那样精美的黑陶,现代人怎么就做不出?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我也曾问过其他制陶人,他们都说:“那种陶器工艺要求极高,一般人难以做出!”
工艺要求极高?几千年前的远古人却能做出?那时没有拉坯机,没有精美的金刚雕刻刀,更没有现在舒适的工作环境,所有的工序都是在极简陋的状态下靠一双手或搓或捏,或用一圈一圈往上盘泥条的方式先做成粗坯,然后用小木槌轻轻地、慢慢地敲打,再用骨器或竹器一点点雕刻,刻完把上下两层粘在一起,最后拿去烧制……
他们尚且能做出来,现代人反而做不出了?
高柄镂空蛋壳陶杯是1936年梁思永先生在两城文化遗址发现的,作为业内人士,老墨对此比我更了解。不知他第一次看到它时是什么感觉。站在那里久久不愿离去?激动得心在颤抖?还是自愧弗如,一眼就戳到了他的心窝?抑或是回来后辗转难眠?而此后,他是否也有要做出流芳百世精品的冲动?我不得而知,反正,当我隔着橱窗第一次看到蛋壳陶杯时,震撼了,整个人杵在那里。
我们穿过厚重的历史去打量这件被世界考古界誉为地球文明最精致的蛋壳陶杯。蛋壳一样薄的胎壁,还要雕出镂空花纹,做的时候要怎样投入?如果用小木槌轻轻地敲打,得多么专心和耐心?又要怎样的毅力和定力?像这种易碎品,不知当时一共做了多少个,烧制了多少次,经过多少失败才成功的。它无釉而乌黑发亮的外观及质地坚硬的品质,又要怎样的窑变技术?烧制时先用什么灶火?全过程要怎样掌握温度?熄了火需要几天再出窑?出窑时又要怎样的谨慎才能保证完好无损?
想到这些,我心里都在打战。我曾不止一次和制陶人讨论:是现在人的智慧不如古人?还是信念和精神不如古人?老墨也承认,做出那样的陶杯不是靠高科技,而是一颗纯净的没被功名利禄熏染的心……
的确,远古时人们没有“钱”的概念,日常所需多是物物交换,这种简单的生活让他们更纯粹,使他们能沉下心来一心一意去做事,而现代人的浮躁和各种欲望,锁住了本心和慧根。
我忽然想起一只“戴枷锁”的猴子。那是在一个景区看到的中年母猴。它刚刚完成一场表演,正靠在铁柱子上休息,看上去疲惫而不安,而小猴却不断地拱奶……生活中的我们又何尝不是“戴枷锁的猴子”?我们的负担、责任、贪欲和执念就是枷锁。很多时候我们也是表演给别人看,举手投足都带着假象,倘若不是利益驱使,俗念太多,内心太躁动,又何须表演?又何用戴“枷锁”?
当然,社会的发展和时代的变迁驱使着我们前行,我们在世俗的漩涡中很难不被裹挟。何况不同时代的人们需求不同,艺术的追求也就各异。像老墨的爷爷、父亲那两代人,老百姓家里使用的碗、罐、盆、碟大都是陶器,甚至装米、面、粮食的缸也是陶制品,使用量之大使其普及兴盛,而现在是小众在喜欢、在欣赏,小众或许不足以激发大时代出精品。话又说回来,像那样的蛋壳杯,古人也不用来日常使用,是少数人用来观赏、用来满足精神需求的。如果现代人真能深入自己的精神心灵世界,真能沉静下来,或许是另一番景象。
老墨有次小声说:“现在即使做出那样的杯,也卖不上高价。”我听了有点不舒服,难道我们只为卖钱而做?后来思量思量,感觉也有道理,倘若不能果腹,又有几人能坚持创作?像老墨,没有大型的陶艺厂,平常就在自己的工作室里赶流程,然后拿到郊区的土窑里烧。选泥、淘洗、制坯、雕刻、烧制、出窑,所有工序都是他自己做,每一件都需要好几天。如果潜心去研究那种薄薄的精美的蛋壳杯,一个得做多少小时?得经过多少次失败?他心理的承受力又是多少?经济又能支撑多久?即便做成了,烧制出窑时,谁能保证不出意外?就算一切都刚刚好,前前后后都顺利,烧出来的作品若三五年没人买,也是很大的心理考验,而老墨,还有三个孩子和两个老人要养……
而且那样的陶杯,成本寸杯寸金,谁愿意出金子一样的价格去购买?有实力的,又有几人会欣赏?毕竟它只是一种黑陶,而现在市面上艺术品多了去了。
当然,若真能做出来,谁都会试试的。在艺术面前,再自私的人也会把最了不起的才华放进去。问题是,现在连老墨的孩子都不愿意继承这门手艺,其他没接触过的人,谁愿意下那么大的功夫?老墨作为一个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也一直在寻找接班人,但这门艺术,实在不是谁想学就学得了的——首先要发自内心地喜欢,除了拉坯,还要有雕刻绘画等天赋,更要有持续的创作激情和热情,以及耐得住严寒酷暑的寂寞。其他不说,单举烧窑这项,领悟能力不够就会出残品、次品,连老墨这样的世家也是琢磨了好多年才总结出烧窑秘诀:听其声、观其色、闻其味。这期间,老墨也是走过很多弯路的。就“听其声”来说,他把小石子扔进窑顶的观望孔,根据声音的清脆度判断里边的成熟度,但听声音要贴着窑身,而窑里边的温度是1000多摄氏度,窑外皮也热得不得了,那次他一不小心就被烫伤了,有次打开观望孔看火候,还被烧焦了头发……
做陶是个慢工细活,没几年的摔打根本出不了师。出不了师就挣不到钱。现在年轻人大多是独生子女,是娇生惯养长大的,谁能经受几年的摔打与清贫?
我忽然想起现代泥塑家康志敏。康志敏是一个聋哑人,常年在几间废弃的村小学教室里做泥塑。他的成功得益于听不到外边聒噪喧嚣的声音,得益于从小不怎么与外人打交道,心里没有世俗的尘垢,没被生活的染缸泼染。他每天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体悟着所见的乡村,泥巴在他手里魔术般一点点绽放,每件艺术品都焕发着原生态的美和生命力,让我们真正感受到了一块泥巴遇温而坚、遇火重生、遇窑涅槃的样子。
不管怎么说,高柄镂空蛋壳陶杯作为龙山文化的代表,它的出土给我们上了一课。它犹如一面镜子,是陶制品的标杆,更是一个奇迹。试想,蛋壳一样薄,却在地下承受几千年的时间压力而不碎,这本身就充满了梦幻和不可思议。几千年的沧桑岁月,得经历多少次地震,多少次战争,多少次大水漫漫和风雨飘摇?但它就这样完好地奇迹般地保存了下来!
一捧土,一块泥巴,从炼泥、设计造型、拉坯、雕刻,再到1000摄氏度高温的烧制窑变,整个过程就是一块泥巴的传奇故事,是一片泥土的心灵叙语,更是制陶人心神合一、意念至纯的彰显,是水火相融后泥花在烈火中的升华!
可升华何其难!单单一个选泥就有诸多想象不到的问题。鲁西南的黄河边,同样是黄河胶泥,在不同的地方,质地大有区别。即便同一地方,不同季节也有差异。滚滚黄河万里来,万里黄沙各异采。黄河裹挟着淤泥一路流过,各地的泥沙混在一起,谁知制陶人挖出的到底是什么样的?何况黄河滩里都是一层沙土一层胶泥,倘若没有经验,成坯后晾晒时,有的胶泥会开裂,有的遇水即化……所以,站在茫茫无边的黄河滩,脚踏着松软的黄泥土,制陶人不但要一锨锨挖下去,挖出来后还要凭经验用手捏捏搓搓,甚至用嘴尝尝……
黄河岸边的泥巴,就是这样常常以陶的形式绽放、抒情的。
也的确,一块泥巴,在淘车、轱辘车上飞速旋转,那是一捧黄土物化后的歌咏与舞蹈;再经过雕刻、烧制,那又是制陶人内心情感的表达,微妙心曲的彰显,是一块泥的窑变涅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