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偷走了那枚铜铃

作者: 璎宁

驴,天生矮小丑陋,很少有人对它生出雅意将其入诗入画,倒是数落一个人时常把驴扯进来:你这头倔驴!

如果我不曾目睹一头驴在我家的岁月,我也不会为一头驴去提笔动字,或者生出想念感激的情怀。

这头驴是我爹下东北贩牲口贩回来的。那次他一共贩回来三头驴一匹马。他在吉林火车站包了一个车皮,一连几天都和这些牲口吃住在一起。到了山东德州的时候,这些牲口已经和我爹跑了中国的一半。我爹从故乡麻家湾走时,正是柳絮飞花时节,回来时已经是炎炎夏日。

我爹领着四个家伙进村那会儿,村里的人都已经吃过晚饭,在堤坝上仰望天空,温习牛郎织女的传说。我爹他们一进村子,立即引起不小的震动。他霎时像一个击退了百万敌人立功而返的英雄,被村民们簇拥着。我娘和我们姐弟几个的脸上也立即光彩起来。

那匹马可谓高头大马,除了鬃毛有些凌乱之外,看不到千里迢迢跋涉的疲累。它好像产自草原,具有驰骋千里的面相,甚至能叫它骏马。它走在驴的前面,像一个领头的将军,和它相比,那三头驴和衣衫褴褛的我爹微不足道。它把村里人的目光一下子吸引了过去,大家似乎祖祖辈辈就没有见过这么彪悍高大的马匹。我爹从东北贩回牲口的消息在附近的几个村子不胫而走。我们家像操办一桩大喜事一样,热闹非凡。那匹马被邻近村子的一个村民看上了,他说那匹马正好配他新打制的木板车。剩下的三头毛驴,像陌生的天外来客,有人上来掰开驴嘴看它们的牙口,有人上去摸摸它们骨头的长势。

马能入诗还能入画,还有像白龙驹、赤兔马、乌骓马、黄骠马、汗血宝马这些进入名典。被人们津津乐道的神骏良驹。但是对于一头驴来讲,它既不矫健又不洒脱,实在难以起个雅致的名字,我爹决定给这三头毛驴按照个子与身形依次取名为毛一、毛二、毛三,并决定从这三头毛驴之中挑一头出来,留下给自己家用。毕竟,他不可能再一次冒着天大的风险下东北贩卖牲口。挑选一头毛驴最好的方法就是套车,出去走一遭,到田间看看走不走直线。我爹分别把毛一、毛二套上车,出村子遛了一圈,到地里试试它们肯不肯下力气,是不是能走直线。前两头毛驴都顺利地接受了考验。等到把毛三套车的时候,这个家伙的屁股左扭一下,右扭一下,不停地转圈,就是不肯乖乖就范。依照我爹多年饲养牲口的经验,他知道越是这样有个性的牲口,活计越是好。我爹拿着鞭子大声吆喝“哨、哨”,用了半天时间才把笼头套在毛三身上。还没有等我爹脸上的笑容落定,我们姐弟几个就爬上了木板车,准备再次接受全村人羡慕眼光的检阅。爹的屁股还没坐稳,毛三就给我们来了个突然袭击,它在巷子里狂跑起来,脖子底下的铜铃急切地响动,似是对紧急情况的预告。我们吓得哇哇大哭,像簸箕里的豆子在车板上跳动着,魂飞魄散。我爹紧紧抓住毛三的缰绳,冲它狠狠甩出几鞭子,嘴里喊着“吁、吁”,毛三才渐渐放慢了步子。我们连滚带爬地下车后,我爹又赶着毛三去田野里周旋了小半天。照我爹的话讲,什么牲口在他的手里都得服服帖帖。他慢悠悠赶着毛三进了胡同。毛三似一头老驴,熟练地拉着车,我爹则稳坐车板,皮鞭高高举着,用“嘚、驾、喔、吁”和毛三说着话,似一名得胜归来的将军,威风凛凛。等刚刚到我家门口的时候,我爹喊了一声:“吁——”毛三就没有多走半步。我爹觉得这毛三有股倔劲,一定能为我们家挑大梁,就卖掉了其他两头。毛三正式成了我们家庭的一员,也成了我爹的难兄难弟。

毛三一下地干活,就表现得与众不同。有的毛驴拉耧的时候走得过快,扶耧的人、撒种子的人以及牵驴的人都气喘吁吁跟不上趟,种子播到地里一点也不匀称。等苗出来一看,不成排不成行,有些地方苗儿成堆,有的地方好像被人薅走了一大把。有的毛驴又走得慢,牵驴的人熬得慌,撒种子的人扬得胳膊酸疼不已,扶耧的架着胳膊更是叫苦不迭,一直在骂:“你这头蠢驴。”毛三迈步稳而匀称,不急也不慢,像经过了特殊训练。毛三拉耧走过的趟子,打眼一看,像天上没有风时下的雨,直溜溜的。时不时有村民到地里瞅,我们知道他这是想看看这驴的活儿,或者说他想借毛三用用。

动物是通人性的,这话多指的是狗。但是我觉得毛三也通人性,也懂感情知好歹。大华是我们村有名的老光棍。光棍就光棍吧,还游手好闲,平日里欺负孤儿寡母,偷鸡摸狗,干活不想卖力气。秋天播种麦子的时候,我们家刚把三亩地的麦子播种完、墩完地,想让毛三也歇息一会儿,喘口气。大华给我爹递了一根大前门烟说:“叔,借你家的毛驴还有墩子用用行吗?我实在是干不动了。”“你就是不想卖力气,但是这驴你不一定使唤得了。”大华说自己没有问题,意思是以他的恶性还制服不了一头牲口?虽然我爹把毛三的脸用布蒙上了。毛三还是很快察觉出牵着它的不是我爹也不是小妹,而是大华。大华刚把绳子往毛三的身上套,毛三就冲着大华尥蹶子,把大华踢出好远后,一溜烟儿跑回了我爹的身边。我爹抚摸着毛三的长脸,想打又不舍得,只好让我娘捉了一只鹅给了大华。

像播种墩地这些,只是毛三闲暇时干的活。毛三最重要的任务是拉着我爹闯荡江湖。其实他们远远没有“闯荡江湖”这个词侠气潇洒。春天,他们摸黑出村,柔软温和的气息给我爹和毛三极大的安慰。小草掀掉身上的沙土,探出头来目送他们远去;夏天,他们披着星子出村,蚊子一路嗡叫追赶,雨珠在他们身上落足;秋天,他们踏着落叶出村,果实的醇香让他们信心百倍;冬天,他们顶着漆黑的夜幕出村,寒风如刺,一个劲儿往他们的骨头里扎。在风雨交加的漫漫路途上,我爹真想自己生得高大些,再多生出几只手,为自己和毛三抵抗风雨。

凭着六只脚,他们远去济南、临沂、郓城、潍坊等地,拉来粉皮粉条,回来赚个差价,养活一家老小。这些地方,毛三只要走过一次,就再也不会忘记,哪一天去哪个地方,毛三都了如指掌,不用我爹说,也不用我爹扬鞭子,到了十字路口,毛三径直朝着我爹要去的地方走去,从来没有拉着我爹在大荒野里瞎转悠。我爹心疼毛三,但是他不得不把车装得像山一样。每一次毛三和我爹出门,走的时候拉着我爹和棉被、暖壶、干草等生活用品,回来的时候就拉着一座小山。如果仔细计算,十年期间,毛三和我爹无数次去远方,指定把一座座大山拉了回来,太行或者王屋。就是这些大山,养活了我们一家人,支撑着我们在这个世界上行走。

毛三是认识家的,在堤坝上,离着我们家三里远的时候,毛三就开始“嗯昂嗯昂”地叫开了。这是一路上毛三最急切也最嘹亮的叫声。我总觉得毛三一叫,黄河的水就跟着哗啦哗啦流淌,大地也跟着震颤不已。

家里迎接我爹和毛三归来时,总是很有仪式感:石槽里拌上棒子面,准备一桶水放在院子中间,木板子门打开,门嵌拆掉,院子清扫干净,沏好茶水,酒盅里倒满高粱酒。我们把这些做完,就站在胡同里,等着我爹和毛三风尘仆仆地落在我们面前,等着把一座山移进我们的院子里,移进我们的生命里。渐渐地,能听见毛三脖子上的铜铃声了。那是一种特别的声音:粗犷、嘹亮,带着一点急促。我爹坐在毛三的后面,一座大山正好压在我爹的右肩膀上。他不用喊“吁”,毛三自己就在家门口停下了。如果说一头毛驴也有故乡,那么我们的院落是不是毛三的故乡?毛三也和我这个游子一样,有着惦记它、热爱它的家人,有着养育它、承载它的大地。

有一次我爹和毛三出远门,他实在太累太困,躺在木板车上睡着了。他只知道自己和毛三离家越来越远,只迷迷糊糊知道行走的目的地是济南。大概毛三也实在太困太累了,它越走越慢,最后停在一个树林子前打盹。谁知,从树林子里蹿出几个人,把毛三卸了车,牵到树林子深处拴好,又回来用刀尖挑开我爹的眼皮,连拖带拉拽到了毛三跟前。那几个蒙面大汉用刀子在毛三肚子上比画着,恶狠狠地说:“老头,给我们拿壶酒钱,不然就给这个家伙开膛。”我爹毫不犹豫地给了他们五十块钱,牵着毛三风一样离开了。

讲述他和毛三被劫持的情景时,我爹坐在故乡的一条巷子口,言语激昂,眉毛上翘,脸色红亮,眼睛紧紧盯着某处,陷入那个夜晚的漆黑与恐惧中。

透过爹苍老的须发,我听见了毛三嘚嘚的蹄印在马路上飞奔,爹的喘息如一头香鲸。“驾、驾、驾”,吆喝毛三的声音和鞭子抽打毛三的声音混合在一起,使那个夜晚混沌而不确定。

命运到底是什么东西?它像风像雨,让我们人无法把握。正当我爹和毛三雄心勃勃,在家和远方之间来回奔波拼命赚钱时,我们家的天空破了,弟弟得了白血病。即便我们花掉了我爹和毛三挣来的所有钱,弟弟也终因无法医治撒手人寰。弟弟下葬那天,村民把弟弟的棺材一步一步抬到了村外,毛三一步一步把弟弟拉向田野。以往毛三拉着我爹出门都是急急地迈着碎步,随时都有奔跑的架势。但是那天毛三走得特别慢,似乎听见了弟弟的嘱托。毛三的脚抬起来好久都不落下,连着大叫几次,它的叫声凄凉悲怆,如果它也能和我们一样放声大哭,毛三一定也会这样做。村民把弟弟的棺材放进了大地,毛三围着弟弟的坟坑边缘转了好几圈,不停地抬动四蹄,久久不离开。毛三和我们一样,痛失了一位至亲至爱的亲人。一头毛驴的悲伤和我们一样多。我娘悲伤过度,一夜之间,她的腰弯了,头发白了。我爹的骨头一下子被抽走了,他扬不动鞭子,也套不上车,去不了远方了。从此以后,他和毛三与远方彻底一刀两断。

弟弟走后一年的一个深夜,我发现北屋的灯黑着,驴棚的灯亮着。我后来才知道,在深夜的某个时刻,北屋的灯黑着,毛三屋子的灯一定亮着,这是我爹起来给毛三喂夜草了,也是以往毛三和我爹出远门的时刻。毛三的心里还装着远方呢,我爹的心里已经没有了远方。他一边给毛三拌着草料一边说:“毛三啊,我喂不起你了,明天我另给你寻户人家吧,咱们在一起十多年了,你啥脾气我都知道,我啥脾气啥心肠你也知道。到了别人家里也要好好干活,你是一头好牲口,比一个人还好,你还会遇上一户好人家的……”

第二天是乡镇的大集,毛三和我爹单薄地行走在堤坝上。这次我爹没有走在毛三的后面,毛三后面也没有木板车,没有棉被、草料、山。他们并排行走在春天的早晨。鸟雀啁啾,在穿着绿衣裳的树林子里跳跃。苦菜花、小野菊在离地皮不高的地方摇曳出芬芳,柳树在河面上展示身姿。这是毛三来到我们家以后第二次慢悠悠地行走。这次没有遥远的征途等着他们,这次没有风和蚊虫追赶他们,他们得以慢慢地欣赏春天的绚丽景致。“杨柳青青著地垂,杨花漫漫搅天飞。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这首诗是对那天最好的诠释。

到了大集的牲口市里,牲口经纪上来掰开毛三的牙口,又摸摸毛三的腿骨。毛三终于明白他们一路慢悠悠地行走,不是遛着玩的,是我爹要将它卖掉。毛三拱了我爹一个骨碌,在牲口市里横冲直撞起来,碰到驴就咬,碰到人就尥蹶子。很多人都抄起了家伙,准备收拾毛三。只有我爹明白是怎么回事,他的心被毛三踢得四处都疼,他站在人群里老泪纵横。毛三折腾了半天,又回到我爹的身边,我爹从衣兜里掏出一把玉米粒,毛三在爹手上吃了起来,一边吃一边流着眼泪。那是我第一次看见牲口的眼泪。泪先在毛三的眼睛里转了几圈,似乎是从它和我爹相依为命的岁月中过滤了一下,又慢慢地顺着眼角流了下来,很长很长。更让我惊奇的是,毛三的眼泪是黑色的。我们人的眼泪是透明的、咸涩的,而一头驴的眼泪是浓稠的。它是什么味道呢?我爹趁着毛三安静地吃玉米粒的工夫,摘下了它脖子上的铜铃。一个牲口经纪趁机给毛三戴上了嚼子和龇牙子,四五个人连拖带打地把它弄上了一辆拖拉机。那块有着圆润形状、金黄色彩的铜,此刻的意义是放弃,是别离。

我爹手里握着铜铃,躲到一边去抹眼泪。毛三戴着嚼子和龇牙子,想叫也叫不出来,踢得拖拉机的车厢咣咣响。毛三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四处寻找我爹,硕大的鼻孔翕张着。它脸上挂着两行长长黑黑的泪痕被拉走了,至于它以后会遭受什么样的命运,我爹已经无能为力。

一个头上顶着白雪、脸上刻着沟壑、手里握着铜铃像丢了魂的人,走得万分落寞。他不用再和一头瘦小的毛驴半夜起来,跌跌撞撞地冲进黑夜的深潭,不用扛着一座大山回来,他该轻松了吧。可是他的心很沉,坠得他的腿脚都迈不动步。年过半百,他依然没有能猜透命运的谜底。他走了十五里,铜铃摇了十五里。铜铃跟着他和毛驴见过外面的大世界。现在,铜铃的声音也有点哑了,再也没有风霜雨雪磨砺时的嘹亮和粗犷。铜铃、我爹和毛三,经过了漫长的人世,已经说不出话了,也不想再说话了。

哑了的铜铃被我爹挂在屋檐的角上,成了他和过去岁月的维系,成了他对毛三唯一的念想,成了一段岁月的缩影。其实,我爹、毛三、铜铃,何尝不是一种沧桑岁月。每次回老家,我都久久注视着那个变成黑褐色的铜铃,它在屋檐的角上被风吹着,发出喑哑的嘶喊。我总觉得它在天光沐浴中,是一个暗喻,是一个人、一头毛驴或者一个村庄与命运抗争的印证。故乡整体搬迁到新社区的那段日子,我爹只是盯着那个铜铃看了又看,最终也没有摘下它带走。任凭它挂在那儿,兀自唱着一阙挽歌。故乡搬迁后一年的寒衣节,我潜入老宅,想摘下那个铜铃带回城市,可仰望屋檐,那里黑洞洞空荡荡的,只有一棵野草举着长长的身子摇曳着,空寂而落寞。是谁偷走了那枚铜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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