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戏

作者: 张宝中

排练结束后,罗怀德回到家,斜躺在客厅沙发里,闭上眼睛,想打个盹儿,却睡着了。等他被自己的呼噜声聒醒,已经晚上七点多了,窗外的天光暗下来了。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来到书房,打开电脑,戴上耳机,看今天的现场排练录像。如果感觉哪个地方演得不好,就在纸上记下来,下次再改。

《天下无讼》是他主创并主演的第三部山东梆子现代戏,共八场,总长约两个小时,特聘导演是市地方戏曲传承研究院的徐院长。一个多月来,徐院长利用周末前来指导排练。先是“搭架子”,快速推进整部戏,把演员带入基本的舞台样式和表演风格。之后再回过头来细排,一场一场地往下捋。徐院长快退休了,身体微胖,看起来儒雅、内敛、古板,可一排起戏来就很投入,表情十分活泛,动作十分灵巧。今天,徐院长指导了第二遍细排,之后就交给罗怀德了,由他领着大家再细排八到十遍。

罗怀德决定再细排二十遍。和前两部戏一样,他希望这部戏也要完美到极致,两个小时里绝不能有半秒钟的瑕疵。每句对白、唱词都要滚瓜烂熟,一个字都不能错;每个细微的动作、表情都要拿捏得恰到好处。包括乐队在内,所有演职人员都要形成牢固的“肌肉记忆”。

经徐院长联络、协调,这部戏定于9月16日晚7点在鲁西南大剧院举行首演。邀请了三十多位嘉宾,包括三位退休的正厅级老领导、四位副厅级现职领导,以及市里各媒体记者二十多位。徐院长判断这部戏会火得一塌糊涂,各种大奖会拿到手软。他非常喜欢男主这一角色,自己都想演一次。

今天是8月22日,距首演时间还有二十五天,时间相当紧张。

“叮咚——”罗怀德刚看了六分多钟录像,门铃响了。

是罗义河,来送晚饭。罗怀德在客厅沙发上坐下来。罗义河在对面的小椅子上坐下来,打开食盒,变戏法般地端出一碗咸饭、两个放在盘中的杂面窝头、一碗白酥鸡、一盘葱炒鸡蛋。咸饭做起来很麻烦,但比胡辣汤好喝,因为放了菠菜、豆腐、花生米,所以营养也更丰富。杂面窝头是用高粱面、荞麦面、豆面做的。白酥鸡做起来更麻烦,把鸡胸脯肉和鱼肉、猪膘肉用刀背砸成细泥,放入味精、细盐、麻油,配以鲜虾仁、鸡蛋、山药、葱姜汁等辅料,做成蒸碗。看上去像细腻的面食,吃起来却是鲜美的肉味,还易于消化。

晚饭时罗怀德一点都不饿,就没去餐厅。这时,香气一股一股地往他鼻子里钻,他才觉得饿了,就低头吃起来。他瞥见罗义河穿着时髦的咖啡色七分裤、短袖T恤,双脚穿的棕色凉鞋是真牛皮的,一口种植的牙洁白,看起来一点都不像七十四岁的人。

罗义河点了一支烟,看着罗怀德的脸说:“等你去餐厅,结果你没去。你不按时吃饭,这很不好。”

罗义河说:“你是咱老罗家的顶梁柱,可得好好的。这几天弟妹给我打过三次电话,叫我管好你吃喝。侄媳妇也给我打过两次电话,都快哭了,拜托我照顾好你。说实话,我压力很大。”

罗义河说:“爬叉还有一百多个。我知道你馋,馋也不给你吃,等你胃好了再吃吧。”

罗义河变着花样给罗怀德做好吃的。鲁西南一带把知了猴叫“爬叉”,油锅里放点盐,用锅铲子摁着煸,焦黄焦黄的,很香。高档饭店里两块钱一个。7月初下过几场雨,爬叉都从土里钻出来了。每天晚上,人们都带着手电筒和塑料袋,去树林里摸爬叉。抓到了大都舍不得吃,五毛钱一个卖给饭店。那几天罗义河摸了四百多只,放在冰箱里,隔几天给罗怀德煸二十个。

罗义河说:“中元节快到了,这次我想和你一起去上坟。”

罗怀德说:“今年不烧纸了,我去买俩花篮。”

罗义河说:“你忙得跟啥似的,还是我去买吧。”

罗怀德说:“这事你别管了。”

等罗怀德吃完,罗义河把碗、盘子收进食盒里,提着往外走,说:“康玉成和他孙子在门卫室等了你一下午,还给我打电话,问你啥时候有空。我说,俺兄弟忙得很,啥时候都没空,让他不要打扰你。问他有啥事,他也不说,可能还会来找你。”

今天排练,罗怀德把手机关了,忘了开。罗义河走后,他斜躺在沙发里,开了手机。有三个未接来电,其中一个是康玉成的,打了两次。另外两个是陌生号码,139开头的打了三次,150开头的打了四次。

罗怀德盯着天花板,眨巴了一会儿眼睛,给139开头的电话回过去,是青坪镇魏堂村的支书,说他们村修了环村公路,26日正式通车,想请剧团那天上午去唱戏。罗怀德说:“不行伙计,9月16日以前都没空。”村支书说:“不行伙计,俺村的路26日修好,就在那天唱,价钱好商量。”罗怀德沉默了四五秒钟,说:“两个戏,一万二千元。”村支书说:“一万元吧。”罗怀德说:“那就算了。”村支书急忙说:“一万二千元就一万二千元,那咱说定了,罗团长。”

挂断电话,罗怀德又把手机关了。为确保《天下无讼》有足够的时间细排二十遍,他已决定首演之前不再接演出了。刚才他还以为喊价那么高会把对方吓回去呢。

他在客厅背着手转了两圈,去书房接着看今天的排练录像。可是,一个个画面、一句句唱词从他眼前、耳边滑过去,什么都记不住。他又打开手机,给150开头的电话回过去,是邻县一家个体柳编厂的厂长,说9月8日是他们厂十周年厂庆,想请剧团那天上午去唱戏。罗怀德皱起眉头,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咬着牙说:“两个戏一万五千元。”厂长沉吟着说:“两个戏一万五千元……这样吧,我再给你加八百元,‘要我发’,多好哎,哈哈哈。”

挂断电话,罗怀德咧嘴笑了笑,忽然又把手机重重地摔在电脑台上,重重地叹了几口气。他在心里问自己:这两次演出,是不是该拒绝?如果拒绝,送上门来的钱都不要,演职人员会怎么想?如果去唱,把钱分下去,大家苦点累点也高兴,排练起来也一兜子劲儿。这么一想,他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自言自语地嘟囔:“158,要我发,好啊,嘿嘿嘿。”

前两部戏都火得超出了罗怀德的预期。

全市十个县区,大大小小的民间剧团上百家,全年的演出总量不到一千场。其他那些民间剧团,到处求爷爷告奶奶也联系不到演出,即使联系到,一部戏给两千元就打发了,主角最多能分到手一百元。而怀德山东梆子剧团却闲不住,还都是人家主动要约戏。罗怀德说话很硬气:“俩戏一起演,最少一万元,否则咱免谈。”那些企业和村居负责人都说:“一万元就一万元,俩戏俺们都看。”前年演出三百多场,去年演出四百多场。其中,去年腊月和正月只休息了除夕和春节两天,主角分了九万多元,戏份最少的配角也分了三万多元。

这两部戏都是乡村振兴题材的,是根据桃城县两个典型的先进事迹编的。

《网红女村官》的主角朱晓燕是个26岁的漂亮、时髦、开朗、率真的女孩子,在大学实习期间当选为朱垓村村委会主任。村中事务繁杂,起初她受过很多刁难和委屈。在曾担任村支书的爷爷和村两委的支持下,她凭借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闯劲儿,带领村民发展玫瑰种植和深加工业,让全村富了起来。她还充分利用网络平台“带货”,让玫瑰化妆品、玫瑰茶等系列产品远销十多个省市,她也因此被誉为“网红女村官”。在这部戏中,罗怀德出演朱晓燕的爷爷。

《夫妻猪倌》讲的是一对从农学院毕业的小夫妻,放弃北京的高薪职位,回乡养猪,被父母赶出家门。他们历尽艰辛办起了养猪场,从南方引进生态黑猪,运用科学的饲养方式,养出的猪肉肉质鲜嫩、肉香浓郁、营养丰富,在市场上供不应求。之后夫妻俩又投入巨资,打造了一处集科普教育、创业孵化等多功能于一体的高科技农创园,吸引年轻人返乡创业,实现共同富裕。随着事业取得了巨大成功,他们终于赢得了父母的理解与支持。在这部戏中,罗怀德出演男孩子的父亲。

这两部戏,罗怀德是前年6月开始采访、取材、创作的,剧本都写了十几稿,最后请徐院长担任特邀导演。在鲁西南大剧院首演后,十分轰动,之后邀约不断。春节前后常常一天演六场,大家忙得只能在候场的间隙吃泡面。在去年正月的一次演出中,罗怀德胃里忽然一阵翻腾,之后不停地咳嗽,还咳了血。他以为是太累了,就没在意。

去年秋天,罗怀德偶然听说了姚集镇矛盾纠纷调解员刘学录的故事。姚集镇位于县境东南部的三县交界处,人员构成复杂,由于社会治理资源覆盖有限,基层治理力量薄弱,民事、经济纠纷及刑事案件发案量居高不下。在镇中学从教三十多年,并担任过十几年校长的刘学录退休后,被镇政府平安建设办公室聘为矛盾纠纷调解员。全镇一半以上的人都认识他,各村都有他的学生。六年来他走村访户,探索运用“以心换心调解法”“情理结合调解法”,以丰富的法律知识和强大的人格魅力,成功调解各类纠纷四百余起,打通了基层社会治理的“最后一米”,使全镇历年信访积案全部化解,并实现信访案件“零新增”、故意伤害刑事案件“零发案”。

罗怀德很受触动,心里不住地感慨:如果人人都诚信友善、遵纪守法、和谐相处,该有多好啊。他当即决定写一部戏。琢磨标题的时候,他脑子里冒出了“天下无讼”四个字,十分得意,他觉得这四个字能表达他对法治社会美好愿景的向往。他开车往姚集跑了二十多趟,采访了五十多人,剧本写了二十三稿,多次兴奋得彻夜不眠。

今年4月,他把定稿剧本拿给徐院长后,体重明显下降,脸色黑黄。老伴和几个孩子催他去医院检查,他说没事,这段时间太累了,休息一段时间就好了。当时正是演出旺季,《天下无讼》的剧本和唱腔设计也在磨合中,罗怀德觉得手头的事情停不下来。转眼到了8月,《天下无讼》开始排练,他更觉得三头六臂都不够用。当月10日晚上,他在家咳了一大摊血,正巧被过去送床单的女儿撞见。

在北京301医院,罗怀德被查出罹患胃癌,并做了切除手术。医生叮嘱他以后要静养,千万不能劳累,按时服药,养得好的话再活十年八年没问题。可是,刀口愈合后,他就急匆匆赶回桃城,继续排练《天下无讼》。

农历七月十四日晚上,月亮很圆很白,风凉丝丝的。罗怀德穿着黑色的七分裤和老头衫,蹬着前些年老伴买菜用的那辆三轮车,在县城大街上转悠。他要买两篮白菊或马蹄莲,明天上坟用。他不记得多少年没逛过县城了。县城大了好几圈,到处是高楼,和康罗庄连成一片了。老街上的几栋旧建筑,装修精美,早也不见了往日的影子。

在中华路青年路交叉口西南角,罗怀德停了下来,盯着东北角看。四十多年前,那里是一片红砖红瓦的平房居民区和门头房,现在是一家大型超市和一个高档住宅小区。乘凉的人三三两两从他身边走过去,岁数大一些的老人都像打量出土文物一样扭着头看他。一个看上去和他年龄相仿的老头,已走过去了又折回来,问:“你是罗厂长不?”罗怀德笑着说:“我是罗怀德,老哥。”老头问:“你有六十多岁了吧?”罗怀德说:“我整七十岁啦,老哥。”老头嘿嘿笑着说:“我是三街的,姓曹,那时候喝过五年你卖的胡辣汤。”罗怀德盯着老头的脸,咧嘴笑了笑。

罗怀德是二十七岁那年来县城卖胡辣汤的,那时刚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每天凌晨两点,他就起来熬汤,忙活三个多小时才出锅。五点半,他用地排车推着用棉被包着的大铁皮桶准时出门。从城北的康罗庄到这个路口,大约需要四十分钟。他边卖胡辣汤边唱戏,诙谐幽默,不管男女老少,和什么人都能说两句。整个县城的人都爱喝他的胡辣汤,很多人都提着暖瓶、端着锅去买,去晚了就喝不上了。八点钟左右卖完,他就从早市买几根油条或几个水煎包带回家,给母亲和孩子吃。那几年,县城穿西装的人渐渐多起来了。

卖胡辣汤赚不了多少钱,收入和当工人差不多。五年后,鲁西南地区的棉花种植面积越来越大。罗怀德瞅准时机,在路口东北角租下一间二十多平方米的门头房,卖防治棉铃虫的“呋喃丹”“氧化乐果”等农药,兼卖化肥、种子等农资。三年后,他成了桃城县第一批万元户。

后来城市建设加快了步伐,农药不好卖了,四十岁的罗怀德也无数次问自己,是不是该转行了?以后干什么?不久,他在康罗庄和县城中间的公路边租下十二亩地,办起了“怀德建材厂”。一开始生产预制板,后来增加了面盆、洗涤槽、马桶等建陶项目。银行账户上的钱像驴打滚一样多起来。他在厂生活区东北角盖了个四合院,全家搬进去住。母亲和老婆在食堂给工人做饭。后来,女儿和大儿子先后大专毕业,女儿在厂里干财务,大儿子给他当助理兼司机。小儿子在北京一所名牌大学读了博士,并在北京成了家。

那些年,罗怀德经常上电视,是桃城县家喻户晓的名人。人们都熟悉他西装革履、挺胸凸肚、满面红光、梳着大背头的形象。

但没有人知道,这位罗大厂长只想唱戏。他一直都在有意培养女儿和大儿子,为自己退隐做准备。后来,厂子改成了公司,规模越来越大。五年前那个春节过后,他让大儿子担任公司总经理、法人代表,让女儿担任副总经理、总会计师,自己“裸退”了。之后立即着手组建“怀德山东梆子剧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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