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现场(组诗)
作者: 戴存伟桃花
他花粉过敏。他打喷嚏
他的耳朵好像要被震落
耳朵掉地上,能听到昨夜
桃花树下发生了什么
有多少风穿过桃树?有几朵桃花盛开
多少花瓣凋谢?几片沾满血腥
乍暖还寒,有人从桃树下走过
有人在此停留
有人却永远留在这儿
她流的血已凝结,伤口无力复原,瞳孔散开
再也映不出敞开或者抱紧自己的桃花
警戒线分割开两个世界:他、桃花、女人在里面
而发生过的也在里面,如争吵、反抗、时间
他对花粉过敏,进入警戒线之前,他要把喷嚏压制住
闷声闷语,甚至屏住呼吸
镊子小心夹起几根头发、一个烟蒂
至于散乱的脚印,他在提取之前
把上面的花瓣一一夹起。他细致入微
这些形如心脏的桃花贴着地面
确定能感受到过惊恐、哭喊、挣扎以及暴力
他眼光锐利,在物理空间内一点一点地切割时间
现在还没有回去,一定能回去
现在还模糊,一定会清晰
所有的花瓣,他都一一捡拾进证据袋
在他眼里,这是证据,也是一颗颗遗落的心
着陆
一个女人要用跳楼惩罚自己
她的爱与过错
爬山虎的吸盘紧张地找着墙壁
墙板着脸,看上去表情
和昨天没有什么两样儿
颤颤巍巍,拄着马扎
老头饶有兴趣地抬头看着楼上
一个过路人也许有急事,匆匆而过
一只宠物狗寻找着旧日看不见的气味
坐在楼裙上,这个女人的裙子被吹乱
像花朵在凋零之前的衰败。她的下面
有的窗子开着,有的窗子关着
啊,认识她的人,不认识她的人
或者,爱她的人,抛弃她的人
此时,两个警察在楼顶,如履薄冰
小心试探,小心沟通
话是开心的钥匙
语言是伸向生命的绳子
越深入越结实,越贴紧心越接近
越来越近。风都绷得紧紧的
终于,终于
她接住绳子……
楼下辅道上安放的安全气囊
没有派上用场。一个孩子爬上去
把它当作蹦床,斑驳的阳光也在上面
跟着跳跃……楼壁上
爬山虎的吸盘终于幸福地找到墙壁
火与水
放火、失火、自燃……每一种都有可能
但真相只有一个,他并不是前来寻找真相的人
他是救火队员
现在,火在拼命燃烧,风在后面像鞭子一样追赶它们
它们失去了什么就占有什么
它们获得不过是灰烬
你看,烧过了楼顶,又向这边转移
消防水带尽其所能地展开,他手握直流水枪
水在里面,争先恐后
向火的底部射击。燃点即生命
每一次击中,都是一次消耗战的胜利
他来不及满足,来不及为水喝彩
抱着的水带,有着汹涌的沉重
他恨不得眼里呛出的泪都能化为攻击的水……
然而这就是他的生活,每一次火场
每一次出警,御火而战
他用水保卫着平房、楼宇、家园
因为排斥天干物燥的天气
所以他拒绝自己的脾气有半点火星
然而,生活并不是一个坚不可摧的堡垒
当退伍那天终于到来
他的眼泪决堤,空气便有了呛人的感伤
从此,他又成为一个农民
在自家责任田中,每次抱起水带浇水
他会习惯地把水浇向植物的根部。根部即生命
庄稼碧绿,田园丰美
记住他吧,“因为他也是战斗中的一个胜利者
并永存于心,如一棵树在好奇的星空下生长”
十字路口
他总让我把安全带系上
坐副驾驶座,他会侧身
拉出安全带,卡上,再轻轻拽一下
试试卡住没有
关键时分,小动作救大命
目视前方,他替横穿马路的人担心
为不打转向灯的人担忧
他说他见过的车比我见过的人多
对此,我深信不疑
一周有七天,他六天站在马路中间
一年有四季,季季他都在红绿灯前面
左臂前伸,与身体呈135度
掌心向前与身体平行
面部及目光向前:停车
左臂平伸,与身体呈90度
掌心向上,五指并拢
面部及目光向左45度
右臂摆动……直行
这些动作,他重复了再重复
让车辆像流水一样流动
黄昏时分,灯光打开
道路就像河岸
他说车流汹涌澎湃,非常壮观
我说确实如此,因此我也是这些车流中的一员
灯光有时会打到他身上,他披一身光
在马路上站成一座会动的雕塑
这个一直站着工作的人,应当被我铭记
“不是用青铜的雕像和丰碑
也不用轻飘飘的文字
他简单的动作,在空气中写下
生命的规则,运行的规范
重复再重复
这个在马路上一直站着的人说
坚持住,绿灯快亮了
膝盖中的疼也一会儿就过去
大雪
一场雪下了,一场雪还在下
大地洁白,万物肃穆
雪的翅膀只向下飞翔。 一个人老了
除了老下去,他又能向哪里走呢?雪也一样
向下落,向下落
直到老去
四天一个夜班,他感觉困
什么时候不用值班该多好
面对血腥,他要挺身而出
他想,什么时候能过自己安稳的小日子
他的理想生活是
成为光明, 让正义降临大地 ”
雪的翅膀只向人间飞翔
洁白、素雅、安静。他一直在人间
但他终于老了,交出枪、材料纸、警徽
带走那次处警留下的疤、奖章以及文件
从此,他来到自己的人间
我们要感谢他、祝福他
寒冷的冬天,把最温暖的词送给他
健康、快乐、平和
儿孙绕膝,安享晚年
人的一生都要遇到一场大雪
雪的一生也会遇到大雪
而每一次融化
大地紧紧抱住我们
我们抱住祖国的春天
夜班
黑色的水泥,封住黑色大地
月亮、星星的光芒被什么挡住
午夜沉寂,夜色凝滞
困意和疲惫加速凝固
值班室里,守着水泥墙上的监控
他像一把椅子。这会儿
电话像猫一样趴在桌上
而野猫翻过院墙
来到院内,轻捷、迅速地跳上窗台
困意和疲惫纠缠
椅子模仿猫的声音
夜更深了,黑色涂改、占有一切
“世界并没有变,只是更加赤裸”
心灵扭曲者,三只手的人,丑陋的
或者英俊的,男人或者女人
在黑色的掩饰下仇恨、愤怒、发泄
自己惩罚自己。几把椅子
稳稳地站立,牢牢钉在黑色午夜的大地上
平心静气,静若处子
一旦警铃响起, 椅子迅疾地划动
如同黑夜中的几匹良马
奋蹄溅起火花……
困意和疲惫让位于英雄般的灵魂
硬汉的气质
黑夜让出一条路
猫跳下窗台
墙角
从不知道下一次报警在何时,就像现在
我们不知已经发生了什么,还要发生什么
墙角挡住光
影子斜到街道上。午夜的影子迅速移动
纠缠、扭打。不是默片
亦不是黑白。有人举起刀
有人想夺下,空气血腥、咒骂、哭喊
女人的尖叫爬上高高的墙、光秃秃的树顶
我想,这真是一场残忍的斗殴
此刻,警车驱驰
警铃巨大的翅膀在街道上空飞过
地上没有影子,但它金属的质地
在我耳内铮铮作响。我想
这真是一场残忍的斗殴
我的警车滑翔一样地拐过墙角,刹车,停住
抓起警棍,我与他从车中跳了出去
或许他们应该早就离开,在警铃警告之前
在我们提着警棍赶来之前,在有人报警之前
在刀举起来之前,在争吵之前,在相遇之前
在这个午夜的黄昏各回各家
我们或许就不会相遇
现在,斗殴者们和警察相遇了
影子还在纠缠、扭打
刀的寒光闪着午夜的诡秘
我与他不能等待,我们冲上前
像土掩大水,像水灭烈火,像盾牌迎向长枪
警棍与刀碰撞,身体把身体相隔
这又是一场残忍的战斗
幸运呀,凶器终于落地,斗殴者的拳头
打在我们的肉体上不算尖利
我们制止了斗殴
让刀进入证据袋,让影子落地
而斗殴者被铐在一起
他坐在中间把他们分开
现在,他们都是炸药
彼此尚能把对方点燃,随时爆炸
我们已经离开墙角,离开那个街道
我和他小心地押送着警车。此时
有些人还在梦中,仿佛从未发生什么
缓缓而行,我们的警车低声驶过
有些人还在梦中
继续做着美好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