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黑鸟,白鸟
作者: 杜得无一
九年前,我住在镜泽县西北角的龙湾社区,与四个人合租一套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建成的老平房。我住的地方离镜泽很近,出门右拐走三百米,再下两个缓坡就来到水边。那时候镜泽已经缩退至十里方圆,水位接近有史以来的最低点,站在西岸的小丘上,可以轻易望见东岸的石庵废墟。我每天下午都会步行到镜泽边,和钓鱼的人聊天,偶尔还亲手抽上几竿。那年春天一直在刮沙尘暴,本地人把这种天气叫作黄风天。在黄风天里,所有人都灰头土脸。除了钓鱼佬,没人愿意出来遭罪,当然我是例外,我不愿意待在五个人合租的老旧平房里,除了睡觉,我宁愿整天待在外面。待在外面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可以看到一种从南方迁徙来的白色候鸟。它们要在镜泽度过半个春天、半个秋天,以及一整个夏天。可只有在春天,它们的羽毛是白色的。听当地人说,这种鸟的羽毛到夏天会变为灰色,一入秋就完全变为黑色。我从来没见过会变色的鸟,这是第一次,所以我很仔细地观察它们的姿态和习性,就像一个真正的鸟类学家那样。
一个早晨,我从床上醒来,扭头看向窗外,天空呈现出一种奇异的灰褐色,像一片烤焦的烟叶。我不愿意起床,想到昨晚混沌的梦,赶紧用笔记在床头桌的桌布上。那块桌布正反两面都写满了我的梦,我无数次提醒自己,搬家的时候一定要把它带上。之后我便去洗漱,做饭,看几十页书,十点准时坐在电脑桌前,全身心地投入写作。我要连续写三个小时,下午一点左右停笔,稍微睡一会儿,出门在社区随便哪家餐厅吃一顿单调的午饭,然后走出老平房后门,一路走到镜泽边去。那一天,二○一五年三月十七日,我如上述的规律活动,只在路过邓怡房间时稍稍犹豫。她已经好几天没露过面,我对此有些担忧。当然,我了解她的作息,或许她正在房间里快乐地潜伏着,玩手机、追剧,用一切手段与外面的世界隔绝开。在停留的那一瞬间,我有种冲动,想去敲开她的房门,解释清楚前不久发生的一桩荒唐事,并承诺仍然珍重她的友谊。可我没有这样做,我继续前行,用很多理由打消心中的疑虑。我习惯这样处理问题,搁置,冷冻,让它们慢慢陈腐,终至于消失。当然,如果让我重新选择,我不一定会阻止她做那件事。她得到了想要的东西,我的一点惋惜和痛苦又算得了什么呢?
二
前一年秋天,我刚搬来龙湾不久,有个叫“朱哥”的人来找我聊天。他是我的邻居之一,跟我住在同一个大院。朱哥进门后,先是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客气话,随后话头一转,指向阳台对面那个只和我隔了一条排水渠的房间。他神情严肃地说:“兄弟,你知道住你隔壁的是什么人吗?”我摇摇头,问:“什么人?”朱哥说:“精神病、暴力狂和杀狗犯。”我问:“隔壁住了三个人吗?”朱哥说:“不是三个,就一个。姓邓,叫邓怡。女的,二十来岁,长得挺漂亮,就是疯得厉害。”我问:“她是杀狗犯?她杀了很多狗吗?”朱哥说:“不多,就一条,一百二十斤重的巨型比特犬。她砍了那条大狗的头,扔在门外垃圾桶里。对了兄弟,那狗主人原先就住你这屋,你要是喜欢猫狗,趁早别养。”我说:“我不养狗,也不养猫。”朱哥说:“还有一点,你要注意。隔壁那疯子,其实也不太疯。她经常带些不三不四的人回来过夜,你懂吧?”我说我懂。朱哥拿眼睛打量我,似乎在判断我是否真懂,最后他说:“你懂就行,但你别说出去,我也是瞎猜。”我说行。朱哥临走前,意味深长地嘱咐了我一句:“兄弟,不要让她搞你。”我没听明白他的意思,朱哥却不肯再说,只是让我去想象那颗被割下来的狗头。
那段时间,相比于从未谋面的女疯子,我更在意的是自己的梦。自从搬来镜泽边,我经常做一些诡异的梦。梦里有一个面目模糊的女孩儿,以及一只通体漆黑的大鸟。那女孩儿与黑鸟相伴同行,一起进入我的梦,也一起离开。我被这些梦弄得满头雾水。有一天清晨,我在梦醒之际,把还未消散的梦记在床边一张桌布上,自此,我有了研究的依据,那张桌布成了我的记梦簿,上面写满了我的梦。我经常对着桌布一看就是一整天,试图从那些毫无逻辑的表象里捋出一根规律的线,可结果总是徒然。我的研究没有任何进展,女孩儿和黑鸟还是会如约出现。在这样毫无意义的工作中,我浑浑噩噩地过到了冬天。
那年冬天我过得很艰难,一直找不到工作,小说发表也不顺利,为了能按时交房租和取暖费,我在网上找了份兼职。工作地点在吕字巷,时间是下午四点到晚上十二点,连轴干八个小时,中间没空吃饭。下班后有凉透的工作餐,随便对付两口,就得赶忙搭末班公交回家。吕字巷距离我住的龙湾社区大约七公里,如果赶不上末班公交,那只能一路走回去。我走过一次,那是个雪天,我冒着寒风和大雪往回赶,头顶是昏黄微弱的路灯,这情景让我想到林冲,顺带着也萌生了孤愤怨怼的心情。但见到邓怡那天,是个晴朗的夜晚。无风无雪,甚至也不太冷。月光照在积雪上,四下通明。我下了公交车,走了几百米回家,一路上想的是挪威画家约翰·克里斯蒂安·达尔的名作《月光下的德累斯顿》。快走到家门口时,我忽然改了主意,想到镜泽边去看一看。听说古时候镜泽像海一样不会结冰,我好奇它现在是什么样子。几分钟后,我来到镜泽边。如我所料,水面冻得很结实,冰层足有十厘米厚。月光照在冰面上,如同白昼。我踩着冰往湖心走,如果时间允许,我想我能一直走到东岸。我边走边往两边看,左手边有一只冻在水里的驳船,我打算就走到这里,转头往回走。刚回过头,我就看见了她——邓怡,她站在离我十几米的位置,穿着很厚的衣服,一言不发地盯着我看。在看见她的一瞬间,我就知道她是邓怡。虽然她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可我还是无比确认,她就是住在我隔壁的女人。我慢慢走到她身前,这时她把围脖和口罩全摘掉,露出整张脸。
“你见过我吗?”她问我。
我摇摇头。她眼睛里满是失望。
“我叫邓怡。”她说。
之后我们结伴走回去,她回她的房间,我回我的房间。老平房暖气不太热,我的手脚好久才暖和过来。那天晚上我辗转难眠,脑袋里回想起许多事。我想起那个面目混沌的女孩儿,她总爱出现在我梦里,我不知道她的名字,也无从考证她出现在我梦境中的现实依据。但就在刚刚,在邓怡面前,我梦中的女孩儿与她重合,幻化为一个有面目的人。鹅蛋脸,眼睛很大,两颊有一抹不自然的绯红,额头很宽,鼻梁稍短,两只鼻孔四十五度角朝下,略微外翻。她的头发是红棕色的,即使在昏暗的灯光下,我也能看出她发质柔软、发量奇多。她说她叫邓怡,原来我梦到的女孩儿是邓怡。
三
翌日清晨,邓怡来敲我的门。我开门,看见她抱着一个婴儿站在门口,笑嘻嘻地盯着我看。“老覃,”她说,“给你看看我的孩子。”我被她的举动吓到了,我猜想,她或许真患有某种精神类疾病,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和行为。不然谁会因昨晚的一面之交,就把孩子抱来给人看?我无法理解,但仍礼貌地把她让进门来。我的房间很乱,衣服到处堆叠,地上摞着外卖盒和书,有张单人沙发是空着的,我让她坐在那里。我看见她的右手一直放在婴儿的嘴巴上,便问她这是干什么。她说这是为了避免婴儿吵闹。“他实在太吵了,睡醒了就要哭叫,我怕影响邻居们休息。他们不待见我,我知道。”她说。我尴尬地笑了笑,倚坐在电脑桌沿上,说:“我这里有点脏乱,可能还有点味道,你别介意。”她摇摇头,说:“已经算比较干净的了,上一个住这间屋子的人,把这儿当厕所用。她有个铜制的小尿盆,晚上就尿那里面,尿尿跟敲锣似的。哦,对了,她还养了条狗,那条狗后半夜会打呼噜,跟打雷一样,吵死了。”我指了指她怀里的婴儿,她反应过来,松开一直捂着婴儿嘴巴的手。婴儿没哭,蔫蔫的,看他小小的身体,应该还不满一周岁。不等我问,邓怡就抢着开口说:“不是我的,你别瞎想,我才二十岁,这是我弟弟。我妈跟我爸吵架,把他送到我这里就跑出去了,你看,这么冷的天,我能把他送到哪儿去?”我说:“确实没处可去。”邓怡说:“是的,我跟他们一年多没来往了,他们什么时候有的这孩子我都不知道。”这句话说完,我们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她低头逗那孩子,我抬头看屋顶上的裂缝,心里想该找个什么借口出门上厕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最后是那孩子先开口,他使劲号啕了两声。我清清嗓子说:“你看他是不是饿了。”
邓怡把食指伸进婴儿口中,任他吮吸,闻言一愣,念叨说:“不能吧,刚喂过不大会儿,网上说的几个小时一喂来着?”她边说边起身,把婴儿放在沙发上,快步走出门去。我本能地站起来,想伸手拦住她。我怕她一走了之,把孩子扔在这儿不管了。可最终我没有那样做,只是蹲在沙发旁边,佯装照看小孩子。过了大约五分钟,邓怡回来了,手里拿着一瓶冲好的奶粉。她笨拙地吮吸一口,试了下温度,然后把奶嘴塞进婴儿的嘴巴里。她一只手拎着奶瓶,一只手扶着婴儿的头,转过脸来对我说:“他被我照顾得很好,我能看出来,他喜欢跟我一块待着。”喂完奶,婴儿的眼睛活泛了些,脸上也有了笑。邓怡看了眼时间,说:“我们该走了。”我说好,站起来送她出门。她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着,我看到她后脖颈处有一颗豆粒大小的黑痣,很巧,我梦中的那个女孩儿也有一颗长在同样位置的痣。我更加确认,邓怡与我的梦有所联系。她临进门前,扭回头来,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说:“老覃,你从前见过我吗?”我沉默了很久,说:“没有见过。”她点点头,随即又问:“你下午有事吗?可不可以帮我照看一会儿孩子?”我说我下午四点要去上班,她说:“我四点之前,不,三点之前一定会回来的。”我问她干什么去,她没有回答我。
下午,我到她房间里去。出乎我的意料,这是个标准的女孩儿房间,墙上贴着粉红和靛青二色壁纸,吊灯上悬挂着三颗星星一轮月亮,巨大的白色玩偶熊摆在床头,玩偶熊旁边是一大一小两个枕头。她房间有一张绿色地毯,上面绣着白鸟、波浪、森林与太阳。婴儿摇篮就摆在那张地毯上,邓怡坐在旁边轻轻摇晃。我说:“我来了。”邓怡说:“还早,我们还可以坐一会儿,你要喝什么饮料吗?冰箱里有可乐、奶茶、果汁和矿泉水。”我说:“谢谢,我不喝,你屋里居然有冰箱。”我说的冰箱是一台不到一米高、袖珍型的车载冰箱,冰箱门贴满了卡通人物的贴纸。邓怡说:“二手市场淘换来的,不怎么费电,制冷效果还可以。”我点点头,在心里犹豫许久,还是决定把那件事问出来。“我听说了一些事,”我说,“是些很恐怖的传闻,关于你的。”邓怡无所谓地抿抿嘴,说:“我知道我知道,和狗有关吧?”我停顿了一会儿,说:“对,他们说你杀了一条巨型比特犬,还把狗头割下来扔进垃圾箱里。”她说:“没错,他们没有骗你,我确实这样做了,并且觉得很痛快。”我对她的话感到难以理解:“你是说你对杀戮这件事感到痛快?”她看着我说:“错,不是对杀戮这件事,而是对杀死那条叫‘蛋壳’的比特犬感到痛快,当然,看到谢芸那张惊恐的脸蛋也会使我感到痛快,她不该挑衅我。”我感觉自己接近了事情的真相:“她怎么挑衅你了?”邓怡说:“也没什么,她就是不听我的劝告,非要把她和狗的尿液倒进这条排水渠里。”她说到这里用下巴点了点与我的房间相对的窗户,窗户下面是一条不足一米宽的排水渠。“我习惯开窗,她的尿和狗的尿混合在一起,那骚味儿令人难以忍受。”她说。我点点头,这个理由似乎可以解释她的杀狗行为,但不够充分,如果要达成杀狗的目的,邓怡必须是个易怒、躁狂的人,换言之,精神病。我鼓起勇气问她:“你有神经病吗?你别误会,我纯粹是好奇。”邓怡笑了,她笑了很久才停,笑完用眼睛盯着我看,一字一句地问:“你觉得呢?”我说:“我觉得你多少是有点,可能算不上精神病,但也属于心理或情绪上的毛病,有可能是体内激素分泌失调……”邓怡又笑了,她说:“我觉得自己没病,你不知道,我忍那条狗很久了。”说完她就起身,拎了一件外套,换上鞋,大步往门外走。我追问道:“那狗咬你了还是那个叫谢芸的女人骂你了?”邓怡没回答,她关门离开了。
我没有照顾小孩子的经验,对照顾一个不满一岁的婴儿,更是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知道。好在这孩子吃饱了正在睡觉,我只需要看着他就好了。我凑近了打量婴儿的脸,大双眼皮,脸蛋红红的,可不知道为什么,看不出小孩儿的可爱劲儿来,像个老头,越看越丑。我尽量不去看他,坐在地毯上观察屋里的陈设。屋子很小,可能只有二十平方米,除了床和桌子外,还有一把椅子、一个柜子、一组晾衣竿和一大一小两个行李箱。床底下码着很多鞋,柜子顶上有两个收纳袋,靠近窗户的角落里放着一台电磁炉和一些锅碗瓢盆什么的。简单的陈设却让我目不暇接。这里面有很多细节是我看不明白的,比如桌上的日历,一九九六年三月十七日,我不明白这个日期对邓怡来说有什么意义,或许是她的生日?难道她只有十八岁?漫长的等待过后,邓怡终于回来了。这期间那孩子一直在睡觉,可能尿了也可能拉了,但没哭,没哭我就当作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