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飞舞的蒲公英
作者: 贾福英1
暑假伊始,夏歌将每天三餐改为两餐,天太热,她觉得三餐吃不下,还不饿就到饭点,一天光忙着做饭,麻烦。
倘若有客人来家,夏歌尽量将客人往饭店带。一吃几个小时,避免窝在家时间长感觉又要吃饭,不做还不好意思。
亓世江不以为然,他觉得人一日三餐是科学规律,不是天短就可以改变的。为此他常常晚上八九点了还在嚷,弄点吃的,饿!
夏歌丢过一包牛奶几根香蕉说,凑合一下吧,也瘦瘦你那人不到肚子先到的体态。
夏歌一米六,一百斤出头。亓世江则不然,自从升任副总后,职位高了,应酬多了,人也跟吹起的气球似的。每当亓世江要缠绵,一百八十斤的体重,常常让夏歌喘不过气来。夏歌有时就不耐烦地推开他说,睡觉睡觉,半百的人了,能啥能?
亓世江悻悻地说,臭婆娘,身在福中不知福。
烦归烦,亓世江的话不无道理,夏歌偶然看过一篇调查,说现在年轻人基本上属于“无性”生活。究其原因,工作压力大,生活压力大,婚姻压力也大,选择不婚或不育者越来越多。男孩子怕负担不起日益昂贵的生活支出,女孩子则怕找不到值得依靠的人。当然这只是对一部分年轻人来说,大部分年轻人还是按部就班地结婚生子。
夏卿卿每次出差到天津都会来看夏歌,也都会给夏歌带件礼物,或一方品牌丝巾,或一盒护肤品。夏卿卿每次都把夏歌打扮起来,都会赞叹,姨是天下第一美人。
夏歌难为情地笑笑说,老了,跟不上你们年轻人了。
姨说哪里话来,我们到您这个年纪,恐怕赶不上您十分之一。
怎么会?看你们现在的底子多好,生活讲究营养,护肤也讲究营养。不像我和你妈小时候,每年冬天,就只有一瓶雪花膏。什么眼霜、精华液,统统没有。
没用的,再好的护肤品,不如一夜好的睡眠。这在我们都很难求。
年纪轻轻的就失眠?夏歌不相信地看着夏卿卿。的确,这孩子的气色还真不是很好,皮肤干涩,满脸苍白疲惫。
夏歌给妹妹夏舞打电话,你别总忙你那个剧团,有时间到北京照顾一下卿卿的生活,我感觉这孩子营养不良呢。
2
夏歌49岁,中间夏舞,还有个弟弟夏中华。父母或许有深深的含义,姐弟三人名字涵盖了“中华歌舞”四字。父母皆是省剧团的精英,二人搭档演出的剧目深得观众喜爱,为业界知名人士。唯一让父母不满意的是,姐弟三人中,只有夏舞继承了他们的衣钵。夏歌、夏中华,一个爱教学,一个爱影视编导,走上了不同的工作岗位。夏舞想家族光荣的传承要靠她一人了,于是她分外注重自己技艺,每日彩排,唱念做打,一招一式,绝不懈怠。
父母退休后,剧团开始不景气。影视业的崛起,综艺性节目的兴盛不衰,似乎将舞台剧挤入尴尬的位置。有那么几年里,舞台剧变得小众,很多时候,演出只是一个客串。夏舞接受父母只是演员的教训,她业余时间函授学习,考取艺大研究生,逐步取得教授职称,成为新一代剧团领导人。她决心振兴剧团,在传统剧种的基础上,将话剧、歌剧、音乐剧结合,以新颖的形式加舞台灯光特效展现给观众,取得良好的反响。她想告诉更多人,舞台剧不只是普通的一台戏,它是传统文化的优良剧种,是接地气的、不可多得的群众文化。
接到姐姐电话的时候,她们正在排练《官箴碑》,这是本省一位资深老作家的获奖之作。老作家文学功底深厚,剧本意旨深远,一字一句饱含力量,唱者器宇轩昂,观众听之荡气回肠。她们按照每地市一台戏的部署,计划要演11场。作为剧团团长的夏舞使出浑身解数,决计要让每场演出成为亮点。她还有一个雄心,要让剧团演出跨出省,演到北京、上海甚至国外。
尽管行程繁多,夏舞决定还是去看下女儿。毕竟,女儿是她的心头肉,她们已有小半年没见面了。小丫头性格内向,不似她风风火火。她曾很想将女儿带入剧团,但女儿不感兴趣。大学毕业后选择了年轻人普遍看好的互联网行业,业务从方案策划、品宣,到现在……做什么?半年来,夏舞专心于剧团的事务,还真没细问过女儿。
高铁一路疾驰,至北京已是晚上七点多。她想着女儿下班,正好两人一起吃晚饭。女儿租住的小区外有一家火锅店,女儿爱吃羊肉,娘儿俩可以好好吃一顿。
到达住处,她输密码,进入房间。房子是合租的,两室一厅,位置在三环内,价格不低,只为上班近。房东将客厅也封起来租出去。狭窄的走廊里,挤满了各种生活物品。女儿住一室,二室是一个考研男孩,两个硕大的旅行箱立在门口。三室也是个女孩,双层的大晾衣架,满满当当地挂满各种衣物,毫不客气地占据了走廊半壁江山。
女儿的房间外有一个阳台,总体面积多了一个走廊的宽度,恰好地安了三组大衣橱。阳台北向,视野宽阔,可以看到一大片空地和远处的学校,这在寸土寸金的北京很是难得。空地上铺了一层绿膜,几台挖掘机远远地排成一行,似在说明这里马上要有工程。阳台的窗台上扔着一个旧的陶瓷水杯,杯子里有一朵小小的绒毛,那是一朵不知何时从窗缝里飘进来的蒲公英,夏舞小心翼翼地从旁边的花盆里捧了一抷土,把这粒小小的种子盖上,给它喷了一些水,重新放在窗台上。
八点半了,女儿还没回来。夏舞发信息给她。女儿回说妈妈你要自己吃饭了,快下班了又来任务,正在开会,忙到几点还说不准。
夏舞不敢再打扰,嘱咐女儿专心工作,转而给姐姐夏歌打电话,说自己到北京了,如果有时间过来聚聚。夏歌说,你有时间还是来天津落落脚吧,我这边有个艺考,要当评委,离不开呢。
放下电话,夏舞想简单弄点吃的。她走进厨房,打开冰箱,发现冰箱里空空如也。她心想,这孩子,怎么什么都没准备?她想起女儿说自跳槽后,都是在公司吃饭。但也该准备一点吃食,周末也要搞搞自己生活的。
3
夏卿卿有点焦灼,这已是第N次突然开会和加班了。没来盛音前,都说盛音加班是常态,她不以为然。她的学长金辉是盛音的程序员,她有几个前同事也都进了盛音工作。盛音作为互联网头部公司,被许多年轻人所渴慕。
也许真正进入盛音后,才知道什么叫负荷。上司是大自己两岁的鞠姮,人如名字一样霸气,自回国进入盛音后,工作非常忘我。最初卿卿被鞠姮的工作劲头带动,热情地跟进,之后渐渐发现,鞠姮的工作作风是当天的事情当天解决,否则回家继续跟进,哪怕一夜不睡,也要拿出方案,哪怕周末不休,也要保证工作进度。卿卿想自己毕竟在试用期,也拼命地去做。同其他部门交接工作时,他们说,其实不用这么着急,这是下周的工作安排,你们真是积极。
夏舞在床上躺了一会儿,没睡着,给女儿发微信询问,说快了,一会儿回家。等着等着,又是一个小时过去。
至半夜,卿卿才疲惫地打车回家。夏舞趿拉着拖鞋,去楼门口迎接。卿卿进屋的那一刻,夏舞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曾经青春靓丽的女儿,满脸疲惫,嘴角冒出多粒青春痘,还有重重的黑眼圈。
尽管女儿说已吃过晚饭了,趁女儿洗漱的工夫,夏舞还是到厨房做了一碗蛋花汤,看着女儿喝下。
她问女儿,怎么这么晚?公司都这样吗?
也不全是,有的八点就下班,有的十点。我们部门加班最晚。
也就是说,女儿跳槽后的这几个月里,天天如此。她发觉自己对女儿的确关心得太少了。
是公司要求还是你们上司要求的?
不好说,上司也和我们一样加班,都一样熬夜。
都一样,就对吗?夏舞觉得哪里不对劲,可是又说不出。她觉得,女儿的人生不是这样规划的。现在年轻人超负荷地付出,别说兼顾亲情,连恋爱都没时间谈。
喝完蛋花汤后的卿卿,如小猫一样蜷在妈妈怀里睡着了。夏舞抚摸着女儿的长发,灯影下,她发现女儿曾经飘逸的长发有些粘滞,脸上的毛孔也粗大。她忽然心里疼了一下。
4
第二天一早,夏舞轻轻起床,想着为女儿包点馄饨。昨晚她去超市转了转,发现除了肉馅,其他已经没有了。她用葱姜佐料把肉馅调好,然后和了一块面。没有底汤,她看到桌上散落着各种泡面调料,只好不细讲究了。
至九点,卿卿起来洗漱,合租的女孩男孩也都起来。夏舞盛了三碗,外加一个荷包蛋,分别送给三个孩子。邻室女孩过来抱抱夏舞,说还是妈妈在好。卿卿说好久没这样吃早餐了,听得夏舞心里直落雷,孩子们在外打拼,也真是太不容易了。
一碗馄饨没吃几颗,鞠姮来电话,问快到公司没有,继续研究昨晚的方案。
卿卿放下饭碗,擦擦嘴角拿起外套出门,边走边说,妈妈我不能送你了,你自己坐地铁注意安全。夏舞忽然很难过,昨晚女儿偎在她怀里睡着了,感觉好多话还未来得及说,女儿就又去上班了。从昨晚到现在,似乎和女儿相处的时间满打满算不超过三个小时。
邻室女孩男孩也都告别出门,室内一时间就剩下她自己。面对着空落落的屋子,夏舞觉得北京的风会穿墙,屋内冷飕飕的。
地铁上,她给姐姐打电话说女儿的情况。夏歌说,你怎么不多住几天呢?
明晚有场演出,之前定好了的。我不在,心里没底。若演砸了,一年的辛苦就都白费了。争取到这些订单很不容易。
唉,这日子过的,怎么都是一地鸡毛。
姐,你没事吧?你哪来一地鸡毛?
说不清,你姐夫最近变得爱整洁爱打扮了,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可又说不清。
夏舞知道姐夫提拔了,应酬多了,位高权重,估计身边围绕的女人也多了。
她不知道如何帮姐排解,只说留心观察吧,也许只是多心。
夏歌说,还是你孤家寡人好,不操这份闲心。
夏舞说,姐,没什么可羡慕的,我是无可奈何,但凡有一点希望,也不会走这步。其实这对卿卿是有影响的,眼看女儿大了,我心里也着急呢。
5
夏卿卿自早上到公司后,坐在电脑前就一刻也没闲过。活动方案改了一遍又一遍,鞠姮对方案似乎有着强迫症似的完美主义。
同事说其实可以在运作中再改进,毕竟没有过往经验可借鉴,难以那么完美。
鞠姮说做事就要想到每一个环节,不要等到运作时慌乱无序,还要做好两手准备,应对临时变故。她牺牲午休时间,和大家一遍遍研究细节,细到PPT中指示笔的颜色都要调换。
面对鞠姮,卿卿有一种敬佩感,又有一种挫败感。曾经,自己也是行业中的佼佼者,做的策划方案被领导多次肯定并实施,后来做品宣,各种创意也是新颖独到,获得很多赞赏。之所以跳槽,是卿卿觉得自己应该趁年轻多学点新东西,提升自己。盛音是她梦寐以求的公司,眼看同学、同事纷纷进入,她也迫不及待地想融入其中。
但是现在她很迷茫,似乎现在这些机械的程序化的东西不是她想要的,而这份工作又是她想要的。她突然间觉得自己很无力,如同卷在一个深深的漩涡里,身不由己。
中午,她打开微信,看到妈妈的留言,说已经上了高铁。她忽然想哭,连送妈妈上车的时间都没有。在工作和亲情之间,她第一次感到两难。
不止于此,来盛音三个月了,连之前和闺蜜颜妍经常的小聚也没了。学长金辉约了三次,要给她接风,结果不是加班就是出差。索性二人不再讲究形式,在公司餐厅里相约就餐,算是接风。
金辉身高一米九,属于高挑的男孩。但卿卿发现,学长不知什么时候背竟然有点佝偻了。程序员是互联网公司的要害人员,金辉说,除正常上班外,要随时待命,应对出现的各种故障。他整天背着一个大黑包,包里装着各种工具。曾经阳光帅气的学长,也有点老气横秋了。
从毕业到现在,快五年了,卿卿约金辉,找时间回母校转转吧。她忽然很怀念上学的那段时光,多么自在清闲,多么美好!五年似乎转瞬之间,什么都没有留下。似乎又都在拼搏的路上,都想混个风光明亮。
金辉说吴越闲了三个月了。卿卿问,怎么回事?金辉说,他所在的公司裁员,他的部门由于业务转变,整个儿被裁。
卿卿心里咯噔一下,有点窒息。吴越是他们的同学,不同级,也是在学生会认识的。吴越当时是金辉的助手,两人配合默契,策划了很多活动,很受同学们拥护,毕业多年后还常被同学们津津乐道。吴越讲课很好,曾一堂课给公司赢来百万订单,在单位也很受青年人拥护。接到被裁通知时,吴越正在上海出差,为公司揽一项业务。这不得不让人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