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

作者: 徐全启

村里的老人都说,二哥不争不抢,善良仁义,像个神仙。

二哥出生的时候恰逢灾荒,人们吃穿都愁。二哥属虎,他于农历十月中旬下午出生,当时很瘦,不似虎而更像猫。

后来的他个子一般,胖乎乎的,平头方脸,耳朵垂子比较厚,老人们说这种面相以后能做大官,于是,我们全家把前程与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二哥在高中参加全国数理化比赛曾经获奖,高考时却差了一分没能被录取,最终,他走进部队穿上了绿军装。

部队是个育人的大课堂,二哥因为学习好,过了军校录取线,成为军官似乎不再是梦想,结果体检时因人为因素漏掉一环而没通过。二哥有些无奈,他听领导的话站好了最后一班岗,当班长时养的猪头头肥壮,三年义务兵结束,他回到了原籍。

很无奈也没办法,二哥最终回到了遍地泥巴的小山村。回村后,二哥结婚成家,跟爹学手艺当起了小木匠。

时光若能停留,黑夜过后也会迎来阳光,过去的日子对二哥来说还算是值得回想,毕竟期间偶有欢笑和阳光。命运时常捉弄人,四十岁的他,因食物中毒差点命归黄泉,但身体康复后,他仍对生活充满希望。二哥五十岁时得了糖尿病,感冒打吊针,为了好得快,粗枝大叶地连吃了六片安乃近,结果引起药物不良反应,差点要了命。后来虽然保住了生命,但二哥命苦,从此再也见不到光明。

因为穷日子过惯了,所以二哥从来都很节俭,他是真舍不得花钱。年前我们给二哥在农村家里过了六十二岁生日,几乎所有的亲人都来了,大家其乐融融,可是无论谁看看二哥,内心里都弥漫着酸楚与遗憾。

“庄户人家花这么多钱过生日干什么。”做好的饭,用个大碗样样板板地夹上筷子菜,放在大桌子上供着,过生日的饭菜让俺爹娘先尝尝!”他手里拿着收音机提醒着孩子,收音机是他黑暗里不离身的搭档,也是黑暗里的光明。在我们家,祖祖辈辈传下来的习惯,不管是否分家,每次改善生活必定用碗盛上饭菜先送爹娘尝尝,现在爹娘不在了,就必须先供在大桌子上,让爹与娘随时感受到儿孙们的孝心,同喜同乐。

“唉,知足了,六十二岁又过了个生日,全家都对我好,处处想得周到,政府也特别好,逢年过节一直忘不了!”二哥满面红光,满口感激,“我虽然看不见,但你们所有人都是我的眼睛,让我感受到了温暖的力量!”

我没有陪家人唱歌,只是听着欢快的生活歌,茫然地盯着命苦的二哥。

当天晚饭后,二哥先是在院子里拽着南北屋之间的铁条来回走了两圈。为了方便二哥锻炼,家人在他居住的正屋与南屋之间扯上了一根七米长的铁条,离地两米高的铁条上再拴上一根垂着的粗绳子,眼睛看不见的二哥平常只能拽着这根绳子来回走自己的人生。

看着步履蹒跚的二哥,我的内心一阵酸楚,上前挽起二哥的手臂陪他来到村间小路上散步。皎洁的月光洒满大地,美丽的夜空中闪烁着无数的星星,它们是那么宁静、安详,尽着自己的力量,把点点滴滴亮光融汇在一起,虽然不如太阳那么明亮,也不如月亮那么清澈,但它们将梦幻般的光洒到人间,像一只只明亮的眼睛,又像一盏盏亮晶晶的银灯,照着我,照着和我牵手一起走的二哥。

“天微凉风稍冷,有你在我身边,感觉天还没冷。”很明显,这是二哥哄我的话。冬天要靠近温暖的人,这是爹娘常说的一句话,现在二哥心里肯定也是暖暖的,因为我们兄弟手牵手一起走。

“兄弟,当身体好的时候,对健康啥的不在乎,大大咧咧无所谓,现在逐渐上年纪了,应该注意身体了!”二哥与我手拉手,天上的星星在用欣赏的眼光看着我们走。

“我残疾了,就让我把所有的苦难担当,你们一定要保持身体健康。”哥顿了顿接着说,“信不信由你们,像我这样的人活着与死了一个样。一开始还感觉委屈,时间久了自己便感觉超脱了,除了填饱肚子我什么都不需要了,即使给我再多东西,对我又有什么用?兄弟,把一切看淡,人要向前看!”脚下的石头绊了一下哥的脚,他趔趄了一下,我赶快伸手扶了他一把,二哥说:“你想想,争与闹,取与舍,到头来不还是一场空吗?要那么多有什么用?生不带来,死不带走,何必累了自己,自讨没趣!要留下点东西,像爹的辛勤、娘的善良,兄弟啊,雁过留声人过留名,别像我一样,一定要做个对社会有用的人!”

“哥,你受了那么多磨难,不抱怨吗?”我随口问。

“现在大家都关心我,我虽看不见但心里明白,人要学会知足啊!”因整天忙于工作,我听不到这样的话,看不见光明的哥哥在这黑夜里给我上了一堂看见光明的课!“兄弟,我看不见了,说话孩子们不一定听,可你一定要好好教育孩子,不忘本,不忘根,爱祖国,爱人民,爱我们身边的所有人。你健康就要给别人帮助,你快乐就要给别人祝福,不愿人好的人不可交,不热爱人的人要忘。”

眼盲的二哥仿佛能洞悉宇宙空间,没事的时候我经常想,像二哥这样的人都这么认真生活、热爱大家,我们健康的人就不应该反思人生、思考人性吗?

“哥,你俩在散步?”邻居顺子手提着两壶酒迎面走来,“哥,听说你生日,我来凑个热闹!”

“顺子,谢谢你想着哥!”二哥摸索着路边粗壮的楝枣树,忽然激动地对我说,“兄弟,我感觉踩到了豆豆,这应该是楝枣树的种子,像咱们人一样,跑到哪儿长到哪儿,这是咱爹栽的树,以前我天天从这里走过,它是我看着长大的,可树长大了,爹也走了,唉!”二哥长叹一声,我的内心也在感叹,十年树木依旧在,十年老人难长存。

“哥,来,抽支烟,不想过去的事了!”顺子是好邻居,二哥厚道为人好,他们不嫌弃二哥,一直把他当亲兄弟交往着,黄土地上的人讲情重义。顺子点燃了一支烟,接着把烟放到二哥嘴里,随着一阵烟熏火燎,突然,二哥像着了魔似的,挣脱我的手,踉跄着向前跑去。

乡村的路很窄,也有弯,前面一道亮光忽闪忽闪。“哥,哥,你别跑!”我着急地喊。亮着灯拐弯过来的车紧急刹车,停在了二哥的身边,我赶紧撵上。

“哥,你跑什么?不知道自己看不见吗!”我生气地大声吼叫。

“娘愿意抽烟,趁着刚点火,回家送给娘!”此时的二哥因跑急了踉跄着,几乎半跪在水泥地上。

我搀起二哥说:“你忘了娘走了吗?”我的泪瞬间奔涌。

“啊,对!唉,我看不见,经常忘混,可是我怎么一直觉得娘还活着呢?”二哥似在哭,声音凄凄凉凉,我默默搀扶着步履蹒跚的他往回走。

走着走着,二哥好像能看清、能感觉到似的,又不自觉地走到楝枣树下,边抚摸着树干边说:“以前爹经常在树下等我们回来,娘也常在这儿等待着我们回家吃饭,我感觉往爹娘家走的路特别亲特别顺。”

听着二哥絮絮叨叨,我泪眼婆娑。爹娘永远活在儿女心中,这是生命的力量。我和家人都是二哥的眼睛。我与顺子扶着二哥走,我仰望星空,只见灿烂的群星在银河里闪动,像是无数漂在河上的航标灯,或许那最亮的那两颗就是爹娘,他们在默默指引着我们,无惧伤痛,不必慌张,走好漫漫人生路。

时间如流星划过天空,耀眼而短暂,我们终究会释怀。人生就像一场梦,二哥的人生不幸,他看不到光明,但好在他过了一个快乐的生日,所以他经常说自己满足了!

过了生日就是年,没想到这是二哥过的最后一个年。二哥是自强者,也是坚强生活的人。他热爱着家乡的黄土地,最终他融入黄土地中,成了一粒沙子,成了一把灰。

年前二哥住院检查,医生明确告知二哥,因糖尿病已经导致多器官功能衰竭,他的身体很弱,可谁也体会不到他的痛苦。春节期间我们每次相见,他总是对别人嘘寒问暖。

初七见他面色难看,我走到他的面前说:“二哥,侄子已联系好医院,明天去住院治疗!”

“大过年的别麻烦了,去治又得花钱,在我身上花多少钱也没用,我的眼看不见,帮不上别人,整天还麻烦亲人。我不想去了,人早晚都得走这条路,早一天晚一天又有什么区别?”二哥无奈地感叹着人生。

“那不行,我看你最近病得厉害,得赶紧住院治!”二嫂边给他找住院的衣服边说,“人在家在,你活着就是个完整的家。”

“整天连累大家,我真的过意不去,不想欠大家这么多的情!”二哥继续嘟囔着。

不承想,头一天还好好的二哥,初八一早就离开了人世。我接到二嫂的电话的时候急忙跑到二哥家,可任我怎么哭喊,他也没有任何反应。

急救车到来后,医生反复对二哥进行心肺复苏,可却始终没有反应。听二嫂说,二哥四点半就起来自己摸索着穿上了衣服,他嘴里嘟囔着:“大过年的去住什么院,真没必要在我身上花钱。”二嫂告诉他天亮时间还早,可以再睡一觉。

凌晨,天很黑也很暗,二哥脱衣躺下,却再也没有醒来,他就这么静悄悄地走了。医生说他多个器官功能已经衰竭,或许黑夜里躺下一口气儿上不来就中断了呼吸,或许心肌梗死要了他的命。

辛勤仁义的二哥,就这样说走就走了。他的生命定格在了六十三岁。二哥去世后,老天爷下了一场近几年罕见的大雪,苍天也在痛惜这可怜的好人。听人说,去世时下雨下雪后代旺,相信这也是二哥心心期盼着的。愿天堂里的二哥什么都能看得见,愿他健康快乐、无忧无虑,愿好人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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