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们总想要鸡蛋——重看《安妮·霍尔》
作者:苗炜电影《安妮·霍尔》开场,是伍迪·艾伦在讲笑话。他的第一个笑话是这样的——有两位老妇人去卡兹基尔山旅游,其中一个说:“这地方的食物可真够糟的。”另一个说:“可不是嘛,给的分量又那么少。”我对人生的看法也基本如此,充满了寂寞、痛苦、悲惨和不幸,但结束得又太快了。
电影终场时,还是伍迪·艾伦在讲笑话——有个家伙去看心理医生,“医生,我的兄弟疯了,他以为自己是一只鸡呢!”医生说:“那你为什么不把他带来呢?”那家伙说:“我是想带他来,可我还想要鸡蛋呢!”我想这就是我对感情关系的看法,它不理性,疯狂又荒谬,但我们还要经历,因为我们还是想要鸡蛋的。
这两个笑话一头一尾,概括了电影的主题,人生凄惨又短暂,我们得找个伴儿,爱情能缓解孤独,帮我们找到生命的意义,这是我们想要的鸡蛋。我们都经历过一两次无疾而终的爱情,持续那么一两年,起初甜蜜,然后分开,“就像牙齿掉了,留下一个洞,总忍不住要去舔舔”,舔那么一阵儿,又会开始一段新的关系。
伍迪·艾伦扮演的那个角色叫阿尔维·辛格,是个脱口秀演员,他面对观众开始独白,他40岁,有点儿中年危机,安妮和他分手了,他一直在回想过去的点点滴滴,到底是哪里搞砸了。“我不是那种忧郁的人,我在布鲁克林长大。”镜头一转,回到阿尔维小时候,妈妈带他去看病。小孩子在五六岁时有了死亡的初步概念,到10岁左右才能理解什么叫死亡。电影中的小阿尔维差不多10岁,被宇宙膨胀和世界末日所困,那大概是他第一次感受到死亡焦虑。宇宙在膨胀,宇宙就是一切,一切都将灰飞烟灭,我们的肉身会消亡,我们的肉身所创造的一切也会消亡,我们为什么还要写作业呢?妈妈不理解他的担忧,她说:“宇宙膨胀跟你有什么关系呢!”医生倒是给出了建议——死亡还远,我们及时行乐吧。
从诊室的布置和医生的站姿判断,这并不是一个心理诊所。但整部电影,90分钟,我们可以把它当成若干个精神分析的片段来看。这部电影起初叫“快感缺乏症”,Anhedonia,这个名字很适合阿尔维这个角色,但电影拍完后,素材太乱了,电影剪辑只能围绕着女主角来进行。电影情节发展是碎片化的,但这种碎片化又很有逻辑,观众要把阿尔维当成个“病人”,分析他的言行,分析他的心理状态,我们都来当一回旁观的医生。
阿尔维在科尼岛的云霄飞车下长大,云霄飞车从屋顶上掠过,家里的饭桌一阵颤动,“这就是我容易紧张的原因”。他爸爸经营碰碰车,小阿尔维就在碰碰车中发泄自己的愤怒。镜头转到课堂上,阿尔维刻薄着老师和同学,“1942年,我春心萌动”,小阿尔维亲了边上的小女生一口,被老师叫上去罚站,镜头一转,中年阿尔维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对老师说,这不过是一种健康的性好奇。
接下来一幕,有点儿惊悚。镜头对准一个个孩子的脸,每个孩子都说出自己未来的职业和身份,第一个说他开公司,第二个说他卖犹太披巾,第三个孩子说,他是瘾君子,原来用海洛因,现在用美沙酮。看着一个干干净净的小男孩,以后会变成一个瘾君子,这多少让人震惊。但从概率上来说,一个班级里总会有一两个孩子以后吸毒。让我感到惊悚的地方在于,当这些孩子说出未来的职业和身份之时,那个看似漫长的成长阶段就被抹去了。20年一眨眼就过去,这个6岁的孩子变成了一个卖披巾的商贩,那个6岁的孩子变成了一个瘾君子。
绝大多数孩子都稀里糊涂地长大了。阿尔维也长大了,他在街上走着,跟朋友罗伯聊天,说有人嘲笑他的犹太人身份。到这里,我们基本上了解阿尔维的问题了:他没有处理好浪漫关系,低自尊,有死亡焦虑,有被迫害妄想,他还讨厌加州,认定自己只能在纽约生活。
他还非常龟毛。阿尔维在电影院门口等安妮,安妮迟到了,她说自己情绪不佳。阿尔维说:“你是不是在生理期啊?”安妮回答:“我不是在生理期。”阿尔维又嫌安妮说话声音太大了。电影已经开场,他们耽误了两分钟的开头字幕,阿尔维决定不看了,他喜欢从头看电影,误了两分钟,就不完整了。这样龟毛的男友又好气又好笑,他也知道自己是个anal,处在恋爱中的安妮回答说:“这个词倒真适合你呢。”
他们换了一家电影院,排队买票。这一幕的喜剧场景特别知识分子气。排在后面的一位观众正在跟女友谈费里尼的电影,从费里尼聊到贝克特,阿尔维非常反感他的夸夸其谈,他和安妮在讨论他们的性生活,后面的人在聊精神生活。有时候,知识分子的性生活是从精神生活开始的,男性用学识来勾引年轻女性,担当皮格马利翁的角色,提升年轻女伴儿的智识水平,智识水平提高了,反过来会促进性生活的和谐。或许阿尔维对后面那个夸夸其谈的教授感到厌烦,就是从他身上看到了自己皮格马利翁的做派,他的愤怒爆发了。阿尔维在影片开头还讲过一个笑话——“我不想参加一个俱乐部,里面有像我这样的人。”(I would never wanna belong to any club that would have someone like me for a member.)这句话意蕴丰富,对它作任何解释,都抓不住这句笑话的精髓。
后面那家伙提到麦克卢汉的时候,阿尔维终于和他吵起来了。那家伙自称是哥伦比亚大学的教授,教一门“电视:媒介及文化”的课程。此时,出现了超现实的一幕,阿尔维从易拉宝海报后面把真正的麦克卢汉拉出来了,麦克卢汉斥责那位教授:“你对我的工作一无所知。你是说我的谬论全是错的。”(You-you know nothing of my work. You mean my whole fallacy is wrong.)
“你是说我的谬论全是错的”,这句台词包含了一种怪异的自相矛盾——你是说我的谎言都是假的了?有一些笑话就建立在这种自相矛盾上——我最讨厌黑人和种族主义者。
阿尔维和后面的教授开始口角的时候,他们面对银幕外的观众说话,似乎要让观众来评评理,等麦克卢汉出来,终结了他们的争论,阿尔维又对观众说了一句话:“生活要是这样就好了。”如果生活中的一切争执和矛盾,都有一个权威出来化解,那生活就简单了。阿尔维想拥有控制权。
电影一般都是假设观众不存在的,但剧场排队这场戏,阿尔维打破了第四堵墙。我在一篇学术论文上看到对这场戏的一段分析,摘引两段如下——
“连续性剪辑”(Continuity Editing)的目的在于“将镜头之间切换的瞬间抹去,使观影者无法察觉镜头的切换”,目的在于要隐藏起摄影机的“在场”,以此达到隐藏“话语陈述”的符码痕迹,而经典电影的历史话语和意识形态腹语术的编码成功便以此为基础。所以电影符号学在揭示电影如何“运转”时一般侧重于将观者快感来源的机制建立在“非裸露癖”,电影恋物欲满足的机制依赖于“被看的对象不知道它在被看”。
以拉康的“镜像阶段”的部分理论为依据,其认为凝视与其说是主体对自身一种确认,不如说是主体向他者欲望之网的一种沉陷,凝视不再充当想当然的主动,而是在观看之前其观看中包含的欲望就已经被他者的视线先在地捕捉到了。
也许,那位哥伦比亚大学的教授在课堂上就是这么讲课的。但我引用这两句话的意思,并不是要嘲笑学术腔,我是在想,语言可以自己纠缠和繁衍到如此复杂的地步,以至于写作者都会坚信这种学术黑话的真理性。伍迪·艾伦在这里是打破了电影银幕的界线,但他还有另一层意思:即便是麦克卢汉使用语言,也会出现自相矛盾。伍迪·艾伦对语言是不太信任的,我们看阿尔维喋喋不休地说话,但他总会结巴,总有停顿,他的说话方式复制了日常言语中的不确定性、深刻的不安全感、潜在的恐惧以及表达愿望时的犹疑。
阿尔维和安妮本来要看的电影是英格玛·伯格曼的《面对面》,一个关于精神病学家的电影。安妮迟到两分钟,阿尔维提出,去看《悲伤与怜悯》,这是一部讲纳粹占领法国的纪录片。在阿尔维面向观众表达他那种全能自恋的愿望(生活要是这样就好了)之后,我们看到《悲伤与怜悯》的画面。
生活完全可能是另一种样子——流放,囚禁,死。
纪录片的画面结束后,我们看到一间卧室,安妮在床上读书,她和阿尔维讨论了两句法国人在纳粹统治下的生活,而后阿尔维求欢,安妮拒绝。接下来的闪回,回顾了阿尔维的两段婚姻和安妮的两任男友。第一段婚姻,阿尔维穿着一件平角内裤和一件T恤,谈论着刺杀肯尼迪的阴谋论,找借口不跟妻子亲热。第二段婚姻,阿尔维和妻子在被窝里亲热,消防车驶过,节奏被打乱了,伍迪·艾伦香肩微露,想重来,妻子头疼,要吃药。婚姻与性总是怪怪的,不那么熨帖,但阿尔维还是结了一次婚接着再结一次婚。我觉得,伍迪·艾伦对电影理论的一大讽刺就是他老穿着小裤衩小T恤甚至露出小肩膀出现在银幕上,什么“窥淫癖”“裸露癖”啊,你们不就是想在电影里看到汤姆·克鲁斯和妮可·基德曼亲热吗?不,我就给你们看看我这样的!你们大多数人的身材不就我这样吗?哪里有那么多漂亮的身体啊?一对漂亮的伴侣总表露出一夫一妻制的合理性,看,他们多完美!但伍迪·艾伦赤膊上阵,总让我们看到,性这个事是多别扭。升华与移情
接下来才是阿尔维和安妮在网球场第一次相遇的场面。打完球之后,他们的交流不畅,两个人都吞吞吐吐,终于阿尔维来到安妮的住处,他们在露台上聊天。戴安·基顿的中性化服装、纽约的街景,终于让这个电影有了点儿浪漫喜剧的样子。露台聊天,是非常喜剧化的一幕。两个人都口是心非,他们在说话,他们心中所想却打在字幕上。阿尔维恭维安妮的照片,心中想的是这个女孩挺好看,不知道光着屁股会是什么样。安妮说自己要上一门摄影课,心中想的是我在他面前是不是太嫩了。阿尔维说摄影是门艺术云云,心中想的是我说的不要太浅薄了。每个谈过恋爱的人,大概都有过类似的口是心非和自我蒙骗。
这时候,我要搬出来一部巴黎被纳粹占领时出版的著作,《存在与虚无》,有一章专门讲“自欺”。萨特的思辨过程很累人,但他举的一个例子非常简单。一个女人跟一个男人第一次约会,她很清楚地知道,跟她说话的这个男人对她所抱有的希望,她也知道自己或迟或早总要作一个决定。然而,她不想认清这种情况,她只关心同伴的体贴态度,她把他的行为局限于当前状态,不想去理解他对她所说的话中那些表面意义之外任何其他的意义。在她内心深处,她很清楚她所引起的欲望,然而赤裸的欲望会羞辱她会吓着她。设想他现在握住了她的手,对她来说,把手留在他手里,就是接受了挑逗;把手抽回来,就是破坏了此时的和谐。她唯有拖延作决定的时间,她把手留在他的手里,却不去注意,她会聊起生命及生活的话题,以表现自己的人格和意识。她不会像潘金莲似的,脚丫子被西门庆掐一下,就说道:“官人休要啰唣!你真个要勾搭我?”
我年轻的时候,非常认真地读萨特,若是我未能理解,就感觉自己被真理拒之门外。等我上了点儿岁数,发觉还是读不懂,就会以玩世不恭的态度想,这其实就是一种法国特有的唠嗑方式,就像小老头伍迪·艾伦不断叨逼叨,青年萨特在咖啡馆里像腹泻一样写啊写,他区分自在的存在和自为的存在,我在一个更根本的意义上还不是我自己,我的存在不拘在什么时候都伸出它的自身之外,我们的焦虑就在于我们总落在我们的可能性后面。他分析爱情和性爱之所以老那么紧张,乃是因为施爱者要占有受爱者,但是这受爱者的自由是无法占有的,因此施爱者便倾向于让受爱者变成一个对象以便占有它。爱情总是在虐待狂和受虐狂之间摇摆。
看得出来,阿尔维想控制安妮,他鼓励安妮去上课,然后又觉得安妮跟教授会有一腿,教授如果在智识上提升安妮,就可能在床上提升安妮。教授或者别的什么知识来源,都是“垃圾”,都是“精神上的自慰”,只有我阿尔维才能操控你的头脑。安妮颇有洞察力地指出他才是“精神自慰的行家”,阿尔维这个小个子的自恋狂倒也大方地承认,不要批评手淫,手淫是“我在我跟我爱的人做爱”。影片中有一幕是两人逛书店,阿尔维拿出两本书推荐给安妮,一本是《死亡与西方思想》,另一本是1973年出版的《死亡否认》,厄内斯特·贝克尔的书。到后来两人分手,把各自的书分开,这本《死亡否认》又一次出现在镜头中。
贝克尔这本书分析了弗洛伊德、克尔凯郭尔、奥托·兰克等人的思想,也写出了他自己对死亡问题的思维框架。非常简单地总结一下,贝克尔说,这个世界让人恐惧,在一个我们命中注定要死于其中的世界,我们茫然无助。我们要干的事是控制住自己的焦虑,否认死亡。我们最好把死亡恐惧放在无意识状态中。正是出于死亡恐惧,我们才会崇拜英雄,我们才会崇拜父亲和领袖,我们才会把爱情当成一个神话,希望爱人完美。不管是自恋、他恋还是恋物,都是我们要移情,我们不信上帝,所以恐惧,由恐惧而生欲望。我们总在“自因”,这是个有点儿难以解释的哲学词,我用一个很庸俗的词来替代它,就是“找辙”。面对那些没辙的事,我们得找辙。
我是因为看了《安妮·霍尔》这部电影,才顺手读了一下《死亡否认》,里面涉及爱情的章节,我读了以后充满怀疑。先从一段八卦开始,书中说,弗洛伊德41岁就中止了和妻子的性关系,“这就是出于其自因企划,是自恋性质的自我膨胀”。意思是说,我太伟大了,我要把我自己升华到人类普遍的动物性需要之上,所以就要把性需求和性活动降低到极不寻常的地步。这种对自己升华的热望,我是理解的,甘地也这么升华过自己,禁欲。但我觉得还有一种更高级的体验,就是辟谷,不吃比不打炮儿还难,辟谷的人很多,辟不了两个月先辟个十天半个月的,据说身体会感觉非常好,精神也会感觉非常好。如果辟谷不行,还可以吃健康餐。体重控制好了,精神上也会感觉自己升华了。不过,这样升华很累。阿尔维·辛格吃龙虾,也不能缺了女朋友,跟安妮·霍尔分开那段时间,他还给自己找了一个替补上来的约会对象。大多数人都是这样的。
《死亡否认》中说爱情是“神爱委身”和“移情赐福”——“人在情侣身上寻找自己至深天性所需要的自我赞美,情侣变成了神圣的理想,人借以实现自己生命的意义。所有的精神需要和道德需要现在都集中到一个人身上。曾属彼岸世界的灵性,现在被拉到此岸尘世,以另一个人类个体的形式出现。”把爱情说得这么神圣,把伴侣当成神,是不是言过其词了呢?我们聊到爱情或者家庭时总会说到这样几个词——忠诚、背叛、许诺、忏悔、欺骗、相信。这几个词的确非常严肃。我们陷入爱情时,找到的那个伴侣实在太好了,好像跟他/她一起死都可以,但有了他/她的出现,好像活着也变得可以忍受了,你要说爱情这个事儿一点儿都不神圣,那也太轻浮了。我们看《安妮·霍尔》中有一幕,安妮和阿尔维在哈德逊河边溜达,阿尔维说“你很性感”“你在床上很特别”,等等。安妮说:“我喜欢你。”阿尔维说:“是爱。”安妮说:“好吧,我爱你,你爱我吗?”阿尔维说,爱这个词不足以形容,i lurve you,i loave you,i luff you. 这几个词有人翻译成,我耐你,我中意你,我稀罕你。总之,爱这个词还没能表达出爱的强度。
《死亡否认》中说,现代爱情关系的精神重负大到不可承受,如果伴侣失去了美,或者并不具有我们最初寄希望于他/她的力量和可倚赖性,或者不能满足我们的特殊需要,我们就会感到缺憾,所以家庭生活中每天才有那么多争吵和指责。我们把情侣上升为神,是希望避开自己的虚无感,我们对性总感到不安,是因为性意味着身体,身体给人以罪恶感。我对这段话不以为然,但我承认,爱情有其非常严肃的一面。回到电影中书店那一幕,阿尔维把《死亡与西方思想》和《死亡否认》这两本书交到安妮手上,安妮说,好严肃的书。阿尔维说:“你要看看严肃的书。我对死亡有执念。”接下来他说出了非常了不起的台词——“人生分两种,可怕的和悲惨的。可怕的那类是夭折的,还有瘸子瞎子。悲惨的就是我们这些,熬过艰难的毫无意义的一生,到你寿终正寝的那一天,你该谢天谢地你是悲惨的那一类。他还有更深一层的潜台词——人生没什么意义,你以为你想唱歌,你想发展自己的演艺事业,就能找到生命的意义吗?或者像我这样,把你塑造成我想要的爱人模样,维系一段爱情,就有意义感了吗?那都是‘自因企划’,都是在找辙。”
等阿尔维和安妮分手,他在大街上拦住路人,询问他们爱情有什么道理,老太太说,爱就是这样,分手很正常。一对看起来很般配的男女说:“我们之所以长相厮守,就是因为我们很浅薄,没脑子。”另一个老头子说:“我用一个跳蛋让我老婆开心。”没有人在意爱情的严肃一面。这是个浪漫喜剧,其喜剧性就是针对浪漫关系的,《安妮·霍尔》让我们笑,笑可以让我们更理智地看待爱情,意识到我们在男女关系上投射了那么多精神,是因为我们总想要鸡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