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总会有好故事
作者: 牛利利如今,我可以算作是一个温和的文艺男青年了。上大学那会,我对文学还挺狂热。越是狂热,心越容易冷,冷而不死,寒热交替,如同得了重感冒。那两年,我发表了几篇小说,满足了虚荣心。但在失眠的夜里,我真切地知道,它们并非好故事。大四秋季学期刚开始,高中同学约我吃烤肉。闲谈间,同学说他姑父开了家艺术学校,缺人手,问我是否愿意去打零工。我打去电话。校长问了基本情况,嘱咐我早日到岗。
艺术学校在龚家湾。十年前,那一片儿还很荒凉,四野皆为农田、果园,大地上散落水泥小楼和坟茔。马路上常有骑摩托车的年轻人,裸露着上身,沐浴着阳光,迫不及待地冲向远方。人狂,车野,山川静美。龚家湾散发着城乡接合部的独特气质。当年,城市的边缘还有不少私营小公交,尤以龚家湾最多。本地司机说,生死杨家桥,夺命龚家湾。小公交管理混乱,只有始发站和终点站,其他站点并不固定,有人就有站。我去艺术学校,坐的就是这样的车,一辆依维柯面包车改造的十二座小公交。哐当一声,车门打开,女售票员将半个身子悬在车外,伸出一只手臂,仿佛在风中捞取什么。龚家湾十字,上车不?得到否定的回答后,售票员收回身子,车门关闭。司机骂起来:这帮乡下人光知道走,走死这群狗日的!余晖收敛,远山淡影,大地上亮起零星的灯火,世界骤然辽阔。
第一次去艺术学校,我没见着同学姑父。副校长领我进去,说校长已经交代了,安排我做班主任。又说班主任需要住校,有宿舍,单人单间,管三餐。他给我一张门禁卡,嘱咐我不要带学生出去。这儿是军事化管理,管得越严,家长越放心。副校长微笑着,这样说道。学校规模不大,共开设四门专业,分别为美术、服装设计、播音主持和编导。学生都是来参加集训的艺考生。学校有一栋七层的楼,下边三层是教室、练功房、画室和食堂,再往上三层是学生宿舍,顶层是办公室、教师宿舍。
我负责播音主持二班,每天要早起,组织学生们练功。八百标兵奔北坡,炮兵并排北边跑……三月三,小三去登山,上山又下山……六十六岁的陆老头,盖了六十六间楼……他们练功时,我站门口喊:都把嘴巴张开,苍蝇飞不进去!学生上课,我就待在办公室读小说、写作。课后,我喊来授课老师,让在课时统计表上签字。晚上,我得盯着学生上自习。这是我的第一份工作,并不繁重,不过是不自由。
晚自习九点半结束,十一点半宿舍熄灯。这段时间,我就去学校外边散步。雨丝掠过灯光。灯下偶有人影,一闪而过,又投身黑暗。路边生长着许多高大的白杨树。哪怕是在夜里,杨树的黑影也给人凄怆之感。空气冰凉,有一丝植物腐败的气息。潮湿的杨树叶落在地上,发出轻微的吧嗒声。
干了一个多月,校长给我打来电话,让我过去一趟。我走进办公室,校长正来回踱步。办公室里满是烟味。他眼神凶恶,鼻翼翕张,强压着怒火,指了指沙发,让我坐下。臧老师撂挑子了,你顶上去!他站在“天道酬勤”四个大字下边,这样说。我愣住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我没见过臧老师,他没有给播音主持专业上过课。不过,我见过他的照片。一楼走廊里悬挂着老师们的艺术照,附带简介。臧老师在省台少儿频道工作,号称是金牌编导,但未见认证机构,或许是自我评价。我连忙拒绝,理由是我学的是新闻,货不对板,学生恐怕不认可。校长说,编导班一周两天自习,太多了,再下去,学生要造反!我说,这个关系到高考,学生一辈子的事。他站我面前,双手叉腰,说,搞教育的,谁没有责任心?挣什么钱不是挣,我为什么非得挣这个辛苦钱?还不是为了教育情怀。他搬来椅子,坐到我对面,继续说:
臧老师走了,我们还有两位编导专业老师,够了。可学生们觉得课太少,心里没底。我搞艺考培训好多年了,心里清楚,编导不像别的专业,没啥可教的。让你去上课,就是去当个安慰剂。我记得你发表过小说,对吧?自信点,你教他们绰绰有余,还能余不少。你告诉他们什么是好故事,这就行了。不熟悉教学?没关系。我就给学生们说,你上的是提高班,听不懂是他们的事。记得多布置作业。《让子弹飞》看过吧,用姜文的话说,你这属于躺着就把钱挣了。
我想到了两条反驳的理由:一是,讲台上躺着挣钱不道德;二是,哪怕是发表过小说,讲清楚什么是好故事也非易事。但我还是答应下来,因为一节课有三百块的课酬。这对即将毕业的我来说是一种诱惑,自食其力的诱惑。
我成为艺术学校的专业课老师,教叙事性写作,不再担任班主任。我找来参考书和往年真题,研究了几天,渐渐有了信心。艺考的叙事性写作分为四种类型:故事写作、微小说、微剧本和叙事性散文;题目有命题作文、材料作文、关键词写作、看图写作和故事续写,字数要求为一千二百字以上。编导班有十七名学生,有五名学生同时报了别的专业,编导算是备胎。这五人只交钱,不上课,只等在考场上撞大运。
楼道里黑魆魆的。走廊尽头有一面窗户,透出一小块风景:雨中枯树独立,背景是红砖围墙,黑铁般的枝条被雨水洗刷,生出光晕。教室被灯光充盈,如同一块淡白色的凝胶。学生端坐着,眼睛明亮。班主任站门口,指向讲台一侧的塑料靠背椅,说,可以站着讲,也可以坐着讲,随自己喜欢,下课到我办公室签个字。我们走进教室。班主任带头鼓掌。这是新来的任课老师!他没记住我的名字,“啊”了声,犹豫几秒钟,继续说,老师虽然年轻,可是水平很高,大家再欢迎欢迎!学生们再次鼓掌。他退出了教室。我登上讲台,鞠躬,取过白板笔,在白板上写下课程名称和自己的名字。我写得很慢,借此平稳心情。我每写下一个字,就有学生小声念出声。
我精心准备了开场白,讲了福楼拜关于写作的一桩趣事。效果不佳,学生都茫然,大概没听说过这人,也没能听懂其中的隐喻。我切入了主题。那堂课的内容我至今都记得,讲故事对于人生的重要性。讲得有些青涩,但好在真诚,让我在回忆时并未羞愧。刚开始讲课时,我嗓子发紧,声音尖锐,掌心不停出汗。讲了一会儿,我身心投入其中,自如了起来。
一节课四十五分钟,休息十分钟,再上第二节。第二节课,我让他们做自我介绍,然后谈谈喜欢的小说和电影,增进交流,破除隔阂,顺便了解他们的文学修养。他们喜欢的多是网络小说和爆米花电影,问及文学名著和影史名片,大多摇头。有个女生表示喜欢太宰治的《人间失格》,认为太宰治很酷。交流几句,我发现她只知道那句“生而为人,我很抱歉”的名言。倒是有一个叫马黛的女生认真读过一些文学作品。
我让他们交上之前的作业。马黛躲在最后,作业反倒在最上边了。我坐在椅子上,随手翻阅起来。马黛的作业是一篇小小说,题目是《秋天的故事》。小说的第一句话让我坐直了:凝视杨树摇曳的身影,大地似乎也随之起伏。我有些意外,仔细打量起她来。她低下头,双手放在桌上,十指绞在一起。小说写得不错,讲的是女孩寻找一位中年男性的故事。小说结尾处,中年男人出现在黑暗中,他西装革履,站在立镜前抽烟。男人猛吸了一口烟,脸的下半部分被隐隐的红光照亮。小说以寻找为主线,没头没尾的,有点莫迪亚诺的风格。学生们在小声聊天。我站起身,让大家安静。我朗读了一遍《秋天的故事》。马黛脸红了。我表扬了几句,放下作业,又问上边是谁的批改?作文里所有的“杨树”被圈掉,不厌其烦地改成“枫树”。学生都说是臧老师,臧老师之前教这门课。为什么这么改?我不免奇怪。没人回答,我点了马黛的名。马黛站起来说,枫树更能代表秋天,臧老师是这么说的。哪有这个道理?我愤愤地说。
对面教室播音主持班开始朗诵新闻稿。我关上教室门,转移话题,问他们为什么选择这个专业?几个学生说,文化课不好,又没特长,只能选这个,希望能上个大学。我问,不考虑高考,你们想从事什么工作?学生七嘴八舌说起来,有的表示想当明星,逐梦演艺圈,也有学生想做医生或者老师,还有学生表示确实喜欢编导专业,以后想当编剧或导演。我说,这就是创作和阅读故事的美妙之处,人只能活一辈子,不论以何种方式生活,都难免遗憾,但在故事里,你可以体验无数的过去……
你可以在故事里体验无数的过去,但在那个时刻,你得操心不远的将来。文学的狂热消退了,取而代之的是求职的焦虑。求田问舍,为稻粱谋,也是人生大事,不应鄙薄。我在网上四处投简历,也给几家文学杂志发去了求职邮件,附件是自己的小说。一家民刊回复了邮件,表示如有意愿,近期可来杂志社面试。这个消息让我兴奋了一整晚。第二天傍晚时分,我打去电话。电话那头是个中年男人,老烟嗓,主动和我聊起文学。过了下班时间,他谈兴仍健,看样子工作清闲且无聊。聊到待遇,他表示,工资不高,一千五上下,主要是平台比较好。我又问,包食宿吗?他说,小单位,没有这些。我长叹一声说,这样的话,生存都成问题。男人说,为了梦想嘛,不然嘞?我挂了电话,躺床上,呆呆看着窗外。吃完晚饭,我打开海明威的短篇小说集,一篇接着一篇读,直到深夜。
我梦到了海明威。梦是黑白的。海明威头戴渔夫帽,身着白西装,提着一杆双管猎枪,跛着脚从海边走来。他端起枪,皱着眉头,操着一口标准的播音腔,说,嘿,我的朋友,眼泪是珍珠,越哭越像猪!我惊醒过来。天还没亮,又下起了细雨。雨是看不见的,沙沙作响,催促着夜的结束。我披着被子,打开笔记本,写下一个片段。写完,我回头读了一遍,觉得不满意,来回调整着词语,像是在玩消消乐。文档最终只剩下一片空白。我沮丧极了,有大哭一场的冲动。我想起梦中海明威的教诲。
真正的问题在于,我缺少一个好故事。我穿上外套,走出宿舍。楼道漆黑,男生宿舍传出的打呼声,仿佛黑夜也随呼吸起伏。通过走廊尽头的窗户,可见杨树的黑影。我想起马黛的作文,凝视树影,感受大地的摇晃。
马路对面亮着一盏路灯,灯下有人。小混混趴在摩托车上,盯着后视镜,在雨中拨弄头发。他的头发火红。我穿过马路,走向他。他脖子上有文身,是一个大大的“命”字。他扭过头,目光穿过我,飘向远方的黑暗。我继续向前。路两边是收获后的麦田,远处是果园,更远处是山。强光从后边照射过来,我的影子、树的影子、水泥墩的影子同时出现。摩托车的轰鸣响彻。小混混弓着腰,目视前方,红发飘扬。他带着脖颈上的“命”,肉身疾驰,划破黑暗。弯道处,摩托车和一辆小公交擦肩而过。
小公交也停在路灯下。女售票员跳下车。她也是一头红发。她提着一袋水果,望向布满阴云的天空。短时间内遇到两个红头发的人,我不免觉得有趣。女人发觉我在观察她,恶狠狠地瞪我一眼。别迟了呀!车上传出司机的抱怨声。她高声回应说,一脚油门,时间不就追回来了吗?喊什么呀!
我顺着马路继续向前走,看到一只小土狗挡在路中央。一片寂静中,犬吠声刺耳。我掉头回去。夜色稀薄,一切都在重新显形。在学校对面的马路上,我又见到了红发女人。她拉着女孩的手,说,水果每天都要吃,好好学习,别睡太晚了!她的声音洪亮极了,仿佛一道白光。她撒开手,在雨中狂奔,追上缓慢行驶的小公交,跳了上去。车门关闭。女孩是马黛。她望向远去的小公交,红伞被大风吹跑。
我捡起伞,走过去,问她怎么出来的?她看向铁门的高处。我们走到校门口。门卫室的老张推开窗户,气鼓鼓地说,小姑娘再别爬门了,我都看见了,你再爬,我就告你们老师!她压低了伞,快步走在前边。我说,你妈妈很酷,她是你妈妈吧?她不说话。你俩很像,我说。她站住了,收起了伞,转过头,眼神似乎在说,一点都不像啊,你怎么看出来的?我喋喋不休地说,写作需要训练观察力,最好从身边人开始,聊会儿你妈妈吧,怎么样?没什么可聊的,她说。为什么?话一出口,我就觉出了唐突。她说,不知道。我俩走进楼,不再交谈。楼道里有了人声。
下午上课,我问大家,这个世界上发生过无数故事,什么样的故事才算是好故事?学生们讨论起来。刘汀阳说,好的故事要有趣,能吸引读者。冯光宇说,好的故事对我们有帮助。我问什么样的帮助?他想了想,说,好的故事帮助我们了解世界。我笑着说,你俩的观点加在一起,就是古罗马贺拉斯的原话了。他俩觉得无意间说出了名人名言,不免得意,仰起头,慢吞吞坐下。我说,这是古罗马贺拉斯的观点,他认为好的作品应当寓教于乐,既给人教益,又能给人乐趣。
我点了马黛的名。她说,好的故事应该有结尾。我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又想到,她写的东西每一篇都没有结尾。我继续讲起自己的观点:好故事里包含着灵魂的矛盾。我告诉他们,第一天上课时,他们谈到自己喜欢的小说,绝大部分并非佳作,无非是打怪、升级、夺宝之类,究其本质,仅仅是欲望的满足。冯光宇插话说,是没意思,可是读起来很爽,让人欲罢不能!另一个男生挺着胸,重复说,欲罢不能啊!学生都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