荔枝赋(组诗)

作者: 谭夏阳

菠  萝

它有修行的耐心。荆棘般的

叶丛、绿色的袈裟、生涩的舌头

使它缄默在咒语的中心——

一个端坐的睡佛。

作为高密度的奇崛意象,那些

外延性意旨、爆炸式比喻

统统都收归腹中:里面储备着流水

亚热带风暴,还有逐渐膨大与变甜的

词语。此刻的菠萝,只想将自己

简化为一只善于趴窝的母鸡——

如何孵化自己,成了

修行的功课。

红土地上的风车,搅动着白云

和阳光,再给多几天南方的好天气

果实就会泛滥成一片

“菠萝的海”——

集体性的收割,统一的形体与味蕾

对抗着气候、方言和贸易霸权

如同棉花的立场。

在宏大的田野合唱里

做一只特立独行的菠萝意味着

走向流放的命途:在大陆的最南端。

但它决心成为一幅画,或者成为

一首诗中某个闪光的句子

携着晨光、面包、牛奶以及

浸淫思想的汁液——

当它抵达诗人的餐桌,它就获得了

颤动的言说的舌头。

荔枝赋

保有帝国的味蕾,甚至肉欲。

不只是甜——

丰腴的凝脂,流出

欢愉的汁液,多像美人的春色

沉湎于爱情保鲜期:矜贵,短暂,快马

加鞭地溃败,在顾盼一笑中。

放逐的江山固然是穷途,亦不乏

信手拈来之富足,这囊括了

末路中的雨水、繁花和亚热带的水果诗词

坦然接受失败的馈赠吧——

“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

如何抒情才算成功?倒是失败

拯救了我们偏执的胃口。

当然不可避免地“上火”。

衡量一个词语的地域性,不在于

使用频率,而看它能否“活”着走出

它的出生地——

窗外的暑气在升腾,并聚集枝头

我看见,荔枝将红色的火焰

封印在冰凉的果肉里。

我吞下这火,这动词,这后宫的

凉意——并非出于饥饿,也不是

为了摄入更多的糖分和臆想

每个时代都有它的困境,以及它

所要消解的疾苦与愤怒

摆在面前的果子,和唐玄宗、苏轼

吃下的果子,有什么不同?

一千多年过去,荔枝仍是荔枝,只是

它抹掉了功利性,尽最大可能——

来尊重我的口感。为此,我感到愉快

然后,期待着新的精神的诞生。

晨  跑

感觉拥有了眼前的万亩绿意

仅仅是一瞬,错觉

来自自然的嫁接与现实的反讽

那些形影相随的树,既独立

又相互模仿,举着艺术的枝丫

将美的共识,提升到可以触及的

高度。它们聚集在一起

形成一股势力,甚至是一种绿的

暴力:葱郁、鲜活地涌动

只为抵御日常的

渗透性的侵蚀——

城市喧嚣在围墙之外,像现实的提醒

我们已不可能找到一小块完整的

疆域,来建造失乐园

宏大的抒情如同合唱团

我们融入其间,但迷失了自己

远处的广州塔参与了

风景的构筑,它多像一个注射器

一下子刺穿美的虚幻

那些天生的脆弱与虚荣!

晨风推开公园的薄雾,我的脚步

涉足于一片洼地

停顿片刻——似乎有一万年之久——

我又将从这里出发

穿过树林、阳光和一片荷花的国度

把成吨的焦虑和苦闷清空

填埋在空旷的低处,这个镜头类似于

王家卫的隐喻叙事:

对着树洞倾吐秘密,交换到

告别的筹码——

一点点新生的希望和勇气,理想的

回炉与再造——

足以让我反身现实

继续面对壁垒般的庸常。

万年青

我惊诧于它的清心寡欲。

从碎石的缝隙中抽取

寂静和清水——

白色根须,催动意念茎管

将石头里的混沌

和星光,转化为盈盈之绿。

像一盆风水布局,它被

摆放于案头或沙发旁的茶几上

并衬以白色台布——

哦,八十年代的审美情趣

简朴、大方、洁净

它能彻底扭转时代的运程吗?

作为毕业赠礼,姑姑留下一盆

万年青,便去了远方——

那个道路开满紫荆花的地方。

在我的记忆中,有三种

植物与姑姑相关:

万年青、指甲花和红梅

爱美的女孩采摘指甲花的花瓣

将汁液涂抹于指甲——

仿佛为灰调的生活上色!

而红梅蜷曲在当年的邮票里

苍劲,长满怀旧的枝丫:

穿过岁月的重重阻隔,随信件

递来一剪梅的清香。

常常忘记往盆中加水,但这

并不妨碍万年青抽绿——

在寂寥里平添惊喜。

第一年春节返家,姑姑带回

一蛇皮袋的工艺玻璃瓶

大小不一,造型各异,瓶身

布满突起的透明波点

光线折射斑斓,像缀满

晶莹的珍珠——

我的眼睛被点亮,将万年青

插进瓶子里,能看见

它的根须在瓶中游动、蔓延

那曼妙的透视表演!

多年过去,那些瓶子不知所终

只有万年青还在,换了

一茬又一茬花盆

像一直供奉的绿佛,在案几、窗台、

洗手间的镜子旁暗自生绿

如同一个人的际遇——

移植,扎根,开花,结果

中间抹去了多少抗争与忍韧

才长成如今的样子。

活到某个年纪,我们——

包括那些植物,都成了自己的

园艺师:在跌宕的命运里

静默,念佛,修剪枯枝,并等候

四季以及生命的轮回。

责任编辑:梁智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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