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像大厅(组诗)

作者: [波兰]塔杜施·东布罗夫斯基 著 李以亮 译

山顶

回到曾经的那个地方,

比如说一个看得见

城市夜景的山顶,

那里是你熟悉的地方,

那时,你的“一生”

还只是展现在你的面前,

那时,一切还属于以前。

返回——当一切已经结束:

不可避免,不可更改。

这是多么奇怪的一种感觉呵。

仿佛你拥有预言的天赋

在一个没有时间的世界。

秘密读物

我把剩下的书送到免费回收点,主要根据

它们的气味,

我把鼻子伸进书页,伸进与我无关的

事情,

然后绕着别人的宅子闲逛,

窥视他们的厨房和卧室。然而一旦

他们的气味消退,书中渗透我的气味,

我就把它们扔到公汽站或信箱里。

不停息地忙于他们的罪行和情爱生活、

善与恶、时刻留意着时间、

场景,书中人物也不知道在他们的

衣兜带走了多少本书。

初学者的滑雪道

当我写诗的时候,

诗越来越少。

当我接近群山时,

它们消失在平缓的小山后面,

消失在初学者的滑雪道后面。

一旦我与它们站在一起

面对面,

它们便带走我的话语。

最好的诗

只完成一半。

冬天的植物园

代替鲜花和一年生植物,在铁青色的雪

地里

是无数的植物铭牌:Ammobium alatum(万年青),Myosotis(勿忘我),

Textus ubiquitus。所有剩下的,仍然

相信

它们埋在土里的根系和块茎。

不过,在冬天又有什么意义?仅仅

温室里才有盎然生机,

词语螺旋式进入茎和叶,与史诗

和檄文交织在一起。它们枯萎,重新崛起

在关爱的有机玻璃的穹庐下。位于花园边

缘的

幼儿园,井然有序,

那里新的词语已经开始发芽。

译注:根据瑞典生物学家卡尔·林奈创立的双名法,植物的学名第一名称为拉丁语。Textus ubiquitus意为普遍用法。

神还没有退休

神还没有退休——如西蒙娜·薇依

会说——在一个遥远的距离外,他

在那里,那么近,我能感到他的

关心不存在。(如一个词在沉默中

传递过来,中止的手势,悬浮的

凝视,

一个屏住的呼吸。而

非呼吸,它就是你的生活。)

镜像大厅

非常危险,知道

太多的词语。

它们每一个都有

另外的一面,另外的一面

也有它另外的一面

以此类推,以至无穷。

一个词语的镜像大厅。

幸福的悲伤一面

以及痛苦的悲伤一面。

词语的内部

有耳朵。

一个被厚厚的词语

涂抹的世界

是可怕的。

在墙壁后面或地板下面

你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做点儿什么已太迟,什么不做又

太早

多年后我们再次不期而遇,

我们故意将啤酒和葡萄酒

跟伏特加混在一起,在午夜骑自行车

绕行住宅区,意外地撞在高出的

路边石沿,踩踏花坛,意外地

被伸出的枝条划伤脸颊,意外地

摔倒,推着我们扭曲的

自行车,来到我的住处,包好

我们的伤口,然后躺下睡觉,在早晨

意外地,像动物一样交欢,出于

恐惧,有什么东西不期而至

那是多年前,我们像人类一样交欢的

感觉。

“我在做阅读拉康的笔记……”①

我在做阅读拉康的笔记,我翻着

我的笔记本,突然看到一首诗的

躺卧的胎儿。我的笔记跨过它,词语

在词语间推进,残骸活了过来

或者只是像被钢针刺死的青蛙

假装活着。在这页笔记的底部,写作再次

装出一副平常的样子。拉康回到

他自己。他平静得像熟睡中的某人

或者像一具尸体。

“我在欧洲最大的购物中心……”

我在欧洲最大的购物中心

闲逛:商店、餐馆、电影院、

教堂。我试图找到出口,却没有人

能给我指路。那些花光了

所有的人,整天无精打采

到处乱转并死于疲惫。谨慎的

警方赶在有人注意到他们之前收集起

他们的

尸体。我是如何知道这个的?我不知道。

我在闲逛

已经是第二天了,我只是在猜想。

“汽车像水滴一样沿着公路流动……”

汽车像水滴一样沿着公路流动,

然后突然被吸收进房区和庭院

和加固的混凝土超市花园。水

并不洗净什么,它在额头不停打鼓,

寻找着

铅垂线;水滴向水滴问路。

我转向另一边,这里光秃秃的树

弯曲着自己,仿佛试着让它们年轻的分枝

撑起天空的承重墙,象鼻虫在上面

熟练地模仿着海鸥,一个潮湿的印记

像要惊人地展开,形成一朵虚假的玫瑰。

我起床,醒来,打开电视;整个世界转动

回到它的开始。

“为什么独独那个冬天的下午……”

为什么独独那个冬天的下午

(像这样的下午有千百个)在我心里

大声说:

它在与夜赛跑的时候,已经开始

点燃地平线上的森林,在雪堆和

霜冻中咝咝作响的、光秃秃的黑色树林

中间,

专心于钓鱼线的咒语,视线

暂停在与夕阳配合的

山楂果上,我感到被吸引,然后

我看到泥沙淤积的运河上

一条梭子鱼露出圆圆的肚皮,像一个

小酒馆桌子前的巴洛克妓女。为什么

独独那个下午,那时我还不知道

什么是巴洛克更别说妓女,忽然

冒进我的脑海,从厚厚的冰后面露出

鱼鳞的

颜色。在冰层底下,我看见我自己,但不

确定。

①原诗无标题,现以第一行代替。下同。

责任编辑:梁智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