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荣广场》:以“虚荣”为滤镜的广州叙事

导读:唐诗人

讨论:杨茜婷 陈思羽 谢思涵 林洛合 林于淇 刘钰莹 冯逸帆

唐诗人(本期导读,暨南大学文学院副教授):

长期以来,讨论中国主要城市的城市文学时,广州的城市文学一直是薄弱的部分。但近几年以广州城市为题材背景的文学作品呈喷发之势,有诸多优秀之作。《虚荣广场》与之前所有的广州城市题材小说都不同,它不讲粤曲粤剧,不写东山少爷西关小姐,它的故事也不是发生在上下九、北京路等历史文化街区,它是让人物活动在当年并不起眼的城中村、城市边缘地带。小说的故事空间、时代背景以及人物的身份信息等,都不再有外界所习惯于听到和言说的“广州要素”,这似乎不够“广州”。但作为文学创造,它的“不够广州”恰恰为我们提供了重新理解广州的契机,它拓宽了广州城市文学的审美维度,增加了现代意义上的广州城市文化含量。

蒲荔子曾以笔名李傻傻出版过轰动市场的长篇小说《红×》,他是最早出道、享誉文坛的80后作家之一。《红×》讲述的是农村小孩勤奋学习考入大学的坎坷故事,也写那些为了摆脱贫困进入城市打工的“农民工”,他称那些城市新移民为“城市幽灵”。因着《红×》的影响力,2005年李傻傻得到美国《时代》周刊的关注,认为他的写作表达着一个时代的中国人的进城梦想,称其为“幽灵作家”。《红×》呈现着20世纪90年代的中国现实,即所有人都想发财致富,所有农村人都希望进入城市摆脱贫困。二十年之后的《虚荣广场》,在题材上与《红×》有延续性,讲述青年走出校园、进入城市之后的创业史和情感史。当然,对21世纪初的城市打拼者而言,创业和爱情也意味着新的磨难,也有其残酷性和创伤感。《虚荣广场》也能看到《红×》一脉的残酷笔法,但《虚荣广场》的文化含量远超《红×》。

杨茜婷(暨南大学学生):

《虚荣广场》是告别青春的新作,与作家曾经享誉文坛的作品《红×》比较起来,有很不一样的特点。《虚荣广场》中向我们呈现出的青春不是伤痕和疼痛,不是虚无和空缺,而是一种带有厚重质感的青春。在《红×》中,主角沈生铁精神空虚、迷茫,他旷课、划玻璃、被学校开除,他经历着一场精神上和肉体上的双重流浪。他在被开除后无处可去,在迷茫中终日无所事事,精神上的荒芜让他追求肉体的刺激,意识深处的空虚让他变成一个孤独的游魂。《红×》中呈现出的是20世纪80年代作家笔下最为典型的青春叙事,虚无感是书中人物的最突出的状态,这样的青春叙事往往有关性爱和伤痕,充满了飘忽感,像空中随时会断线的风筝。

《虚荣广场》中的青春叙事颠覆了以往的模式,表现出与其他作品中的青春叙事不一样的样态——这样的青春是厚重的,是与周杨他们脚下的广州的土地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小说从周杨中年时期收到一封神秘的邀请函写起,让周杨踏上了寻找过往的路。首先,周杨的回忆里留下来的主要脉络构成了这个故事。作为一个中年人去回忆往昔,叙述中难免带上一种已知后事的无奈和忧郁,让这个故事中呈现的青春不似一般作品中的虚无,而是一种沉重的唏嘘。其次,这个故事的主题是关于追求和梦想的,无论是周杨对爱情的追寻,还是他和张伟作为青年一辈在社会中不断碰壁又一次次尝试,都让故事带着热血的青春底色。这不仅仅是一段回忆的再现,更是对一座城市的记忆的再现,是对这座城市的理想主义精神的致敬,每一位读者都能从中感受到那份跨越时光的青春力量和蓬勃活力。最后,在情节的呈现中也体现出一种青春的厚重感,文中的主人公不是一帆风顺,也不是饱受挫折,而是在失败后成长,在碰壁后学会社会的道理。此外,《虚荣广场》所着重表现的城与人的关系也为故事增添了厚重感。我们可以在书中看到一个城市里普通人的真实生活,看到底层的生活百态,看到城市的变迁和人物命运的沉浮。

陈思羽(暨南大学学生):

小说以21世纪初的广州为背景展开故事,意图致敬“世纪初广州不可复制的实验性和野生感”。《虚荣广场》中的广州不是一个语言上的广州,而是一个纯粹环境上的广州,主要体现在城市风貌、饮食文化还有精神品格上,是一个“外来者”眼中的广州。如果说本地人眼里的广州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广州,那么在异乡人眼里的广州,则是一个半虚半实的、带有虚荣想象滤镜的广州,是一个巨大的“虚荣广场”。在这里,有潮湿野蛮的生命力,一切皆有可能的雄心,敢闯敢拼的动力,这里的人们相信“靠双手打拼财富”,书中也证实了这是一个梦想的淘金之地。周杨和张伟宁愿啃小面包、住城中村也要留在广州干活,最后获得了一个月五六千的高薪工作;朱红旗从一个讨债的农民工变为月流水十几万的连锁商店蔬菜供应商;新建产业园项目招标更是吸金的巨大机会,引得任小菲和梁永成争夺,也印证着这个城市的无限活力。

这片历史上的南蛮之地,落后守旧因素薄弱,新生势力容易出头,但广州在发展初期也曾鱼龙混杂,虚荣的背后也有现实残酷黑暗的一面。底层与上层的落差,外乡帮派势力交织,也造成了社会秩序的不稳定。周杨初到广州就被抢了五百块钱,他和张伟钻小空子冒充记者赚钱,城中村二房东的存在,包括梁永成肆意害死林川,多年后才被周夏雨和吴真收集证据揭露出违法事实。虚荣想象中现代、繁荣、充满生机的广州,有着不可忽视的阴暗面,是属于那个时代独有的失序、混乱、伤痛的记忆。

谢思涵(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学生):

“虚荣广场”来自故事人物周夏雨的一首歌:“我想建一个虚荣广场,还想毁掉它。”但故事里的人都没能逃出这个无限延伸的广场。它是21世纪初广州的隐喻,如同一颗熟至发黑的果实,蒲荔子用笔剖开它,在飞车党、臭水沟和城中村交叠的时间河流中扔入几颗同样不安的种子,它们在广州的炎夏里不断升腾躁动,向往着虚无的荣耀、爱与欲望。故事中的人以热忱和年轻的身体投身“虚荣广场”,那是一片无主之地,值得所有虚荣的信徒去瞻仰。

蒲荔子在接受《南方人物周刊》记者采访时说,“虚荣本质上是一种模仿别人的欲望”,《虚荣广场》的故事即源于此。小说提到,虚荣即是自以为做着有利于他人的行为,实际上却伤害了他人,周杨和周夏雨自认为在拯救对方,实际上他们的行为却让彼此远离对方,或者说,是虚荣最终将二人分开。小说里周杨用听诊器听着周夏雨身体的回声这处细节,尤其能体现城市中人与人之间“孤独的团结”。电影《魔鬼代言人》中有一句经典台词“虚荣是我最爱的原罪”,在了解了周夏雨的一切后,周杨背叛了“虚荣”这一人类的原罪去爱周夏雨,倾听她身体里所有的不堪,从虚无里诞生出“爱”的真实。

林洛合(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学生):

对主人公周杨而言,十二岁成为人生的重要拐点。母亲的离世和父亲的消失,使他在成长道路上几乎陷入“失孤”的境地。然而,在随后的广漂生活中,周杨身边出现的三位女性角色不仅在生存上给予他帮助,更在精神上引导他完成蜕变。正如《神曲》中的引路人贝雅特丽齐一般,她们帮助周杨挣脱虚荣的枷锁,逐步引领他走向自我认知与成熟。

周夏雨是周杨生命中第一个重要的女性角色。她的成熟与神秘对缺乏母爱的周杨产生了巨大的吸引力。周夏雨的存在促使周杨从对爱情的虚荣追逐,转向对内心真实的探寻,学会接纳不完美的自己和他人。陈园园是一个天真、聪颖的女性。任小菲的野心既成就了周杨,也摧毁了他。在她的影响下,周杨看清了权力、欲望和人性的阴暗面,选择从中抽离。周夏雨教会周杨直面情感的本真,陈园园让他理解虚荣的代价,任小菲促使他在权力与欲望的陷阱中保持冷静与自持。她们共同推动周杨经历了从理想化的虚荣,到面对现实的虚无,再到虚心接纳的成长过程,最终实现了自我的升华与内心的平静。同时,她们也象征了现代社会中崛起的多元女性形象:坚韧的单亲母亲、浪漫的艺术家、充满野心的女强人,共同展现了不同女性在当代社会中的独特力量与价值。

林于淇(暨南大学学生):

我注意到主角周杨对他的名字有三次“放弃—重拾”的经历。放弃名字往往意味着背叛自我,重拾名字则是对自我的重新体认。21世纪初的广州野蛮、湿热、拥挤,也有着契合拼搏闯荡的冲劲的躁动。周杨初到就感受到了这座城市强烈的包孕性、多元性。为了解决温饱,他不得已化用诗人的名字捏造了假身份“李尔克”,随后便被立即戳破。即便是欺骗的姿态,这名字也是周杨心中理想自我和追求的投射。在当时治安有限的环境下,人情的链接代替法理成为重点,《虚荣广场》聚焦展示的也正是这种浓厚的人情气息。此后的周杨在广州一直使用真名,即选择向复杂动荡又充满人情味的广州毫无保留地交付最真实的自我,也收获了情谊和真心。

为拯救爱人,周杨在合作竞标期间主动隐姓埋名,正如自己所说的选择为爱情献出全部。但他真的甘心这样“不求回报”吗?人往往在关系网中寻求自我定位和价值体认,当人过分地想维护自尊时,虚荣就产生了。对周夏雨的爱催发了周杨的虚荣,他想证明自己的价值、光明正大享受胜利的快感,遂又走回台前以更加强硬的姿态第二次“夺回”了署名的声音。

虚荣的交织最终爆发了悲剧,周杨在担忧、愧疚、恐惧下逃离。新化用的名称“杨季”否定、封存、弃置了旧我,周杨祭奠并摆脱过去的企图,仍旧和杨箕紧密关联,但其经历的深刻绝无完全抛却的可能。回到广州重新做回周杨,他鼓起勇气直面虚荣的真我,接受曾经的阴暗和悲痛,也终于用巨大的代价获得了成长。

透过人物的名字,蒲荔子带我们看到了广州,也看到了人性的明亮和肮脏。

刘钰莹(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学生):

“酒”贯穿了《虚荣广场》所有活动。“酒”承载了书中所有人物的喜怒哀乐,也承载了一个时代的虚荣、无序和虚无。酒之于周杨和张伟是梦想,从大学时期他们就幻想拥有一间酒吧,过不用看人眼色、随心所欲的生活,可故事的最后张伟去世了,周杨开了一间酒吧,守着回忆,深受煎熬——死去的张伟和隐姓埋名的周杨都陷入了“求不得”的虚无当中;酒之于陈园园是自由,她因患有先天性心脏病而须处处留心,酒精带给她的放纵和自由只允许出现在特定的日子,她脆弱敏感,又偏偏“仿佛是一只必须不停跳动的鸟”,狂欢的背后是“渴望自由”的虚无;对周夏雨而言,酒是不愿回想的伤痛,一次充斥着恶念的酒局使其人生跌入了另一个方向,自此,周夏雨更像是旁观者,望着尘世男女沉湎于酒精,保持着随时抽身离去的清醒,是一种“怀疑厌世”的虚无;最讽刺的是梁永成,以茶待客,俨若儒士,实则以酒做局残害他人,酒之于他是“权力与恶欲”的虚无。

酒精就像一面镜子,折射着故事里男男女女内心最深处的渴望与伤痛,大醉后往往是如影随形的虚无感,但又正是这些浓烈的爱与痛,为广州这口大酒缸添加了佐料,酿造出独属于21世纪广州的记忆。

冯逸帆(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学生):

21世纪初的广州,欲望如大雨前的热气,弥散在潮湿的虚空里。这是《虚荣广场》给我留下的最鲜明印象。小说以回望的姿态开头,引人进入一个关于爱恨、野心与成长的故事。读者如在时空隧道的尽头,回看一场燥热的大梦。后海村的周杨在历尽沧桑后丢弃了虚荣,他身上披挂的孤独感与后文情感更外溢的语调形成对比,暗示一个人的成长。

小说人物与广州的精神气质相互渗透。小说这样描写广州的花朵:“喧闹拥挤,每朵花都想爬在另一朵花之上。”花的背后是年轻人层叠的欲念。在描写周杨对周夏雨的渴慕时,作者将笔尖触向广州的秋天:“阳光变得软了一点,打在身上不那么噼啪作响了……一定要在这个秋天,让周夏雨大笑起来。”成熟的爱,就像气温克制的广州之秋。学会安放爱欲,是周杨成长路上的必修课。

《虚荣广场》写的是21世纪初一座“乱得星河灿烂”又给予每个年轻人希望的城市。它提醒我们,人可心存虚荣,但必须善于利用。年轻人没有学会安置欲望,他们建构起虚荣广场,又被粗粝的现实戳痛,主动或被动地将其解构,鲜血淋漓,命运破碎。但虚荣从不是罪过,真实存在过的欲望都是鲜活生命翻涌的证据,“直面真实会让人惊恐,但完全的坦诚才能有完全的平静”。

责任编辑:梁智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