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瓣心香:细节中的真情
作者: 李雅清叶嘉莹先生以百岁高龄辞世,虽有预感,仍难抑悲痛,发了一篇旧作《情系故园,心存童真——我与叶嘉莹先生交往点滴》。重读旧文,思绪绵绵,多年与叶先生交往中的一些往事细节如在眼前。
近十多年,叶先生年事日高,来京参加活动比较少,但与叶先生仍时有交流。最常是电话交谈。叶先生很念旧情,一些节日前后,往往叶先生先打来电话。我也打电话或通过叶先生的助手张静教授问候叶先生,有时请吉林大学北京校友会农庄帮忙寄送一点水果。叶先生在天津的一些活动,只要有可能就去参加。如2013年叶嘉莹教授九十华诞暨中华诗教国际研讨会、2015年迦陵学舍启用暨叶嘉莹先生从教七十周年纪念活动、2017年10月《莲现·莲成·迦陵诗词中之意象画展》等活动,都专门去参加了。我对诗词和艺术都是外行,参加活动主要是感于先生的友情和表达对先生的敬意。这些活动都没有留下与叶先生的合影,甚至也没有我自己的照片。但其间有些小事和细节,至今回忆起来仍令人动情。
调整宴会桌位的小尴尬
2013年举行的叶嘉莹教授九十华诞暨中华诗教国际研讨会,是为庆祝叶先生九十华诞举办的一次国际研讨会,规格很高、规模很大。会议期间安排了两次宴会。第一天晚上是欢迎宴会,我按会议安排的位置就餐。第二天晚上是寿宴,场面隆重热烈,主席台两侧布满了鲜花、贺幛、诗联。我刚到原来的桌位落座,被工作人员不加解释地带到叶先生所在的主桌。人地两生,既不便询问,也无法推托。同桌相熟的只有叶先生,络绎不断接受人们的问候祝福。历史学家汪荣祖先生因为在同一组讨论做过介绍,略事寒暄。因为我参与过安排,与席慕蓉女生谈到她陪叶先生到内蒙古、吉林寻根访古的情况。我说您不愧大作家胆子真大,带着80来岁的老人到处跑。她说是啊,那以后再也没敢陪叶先生远出。席间长庚大学校长鲍家驹先生过来谈到当年协助王永庆先生在内地捐建学校的情况,还帮我核对了文章中的一些数字。其他人都不认识,也没有什么交谈。我看到把我调到这桌,是把白先勇先生“挤”到了旁边的桌子。心里感到不安,也有点尴尬。餐后我问叶先生的助手张静老师,为什么要做这种完全我觉得其实不需要的调整?张静老师说:这是昨天晚上叶先生亲自确定的。除感受叶先生的关爱与细心,似乎还感觉到包含其中的另一份特殊情感。关于对这份特殊情感,留待下文。
连续几个未接电话
2017年10月在天津举办的《莲现莲成·迦陵诗词中之意象画展》,是一位画家根据叶先生诗词意象创作的系列绘画作品展览。我不懂绘画,接到邀请后和老伴商量,因为很长时间没见到叶先生了,想顺便看望,就一起去参加了开幕活动。
叶先生当时可能走路有些不便,是坐着轮椅参加活动的。她讲话后,就在众多崇敬热爱先生的学生、朋友、观众的层层簇拥下参观,活动结束上车离开前,人们还在给先生递送书刊、册页,可能是赠送,也可能是请求签名。我们不愿也不忍增加这位高龄老人的负担,只请叶先生的学生转致问候和转交小礼物。活动结束后,在天津的世交、著名古文字学家裴学海先生公子裴福平夫妇招待我们吃饭后,匆匆赶乘高铁返京。因为当天交通不畅,北京堵车很厉害,很晚才到家。翻看手机,有好几个叶先生打来的未接电话。时间太晚了,不好打扰先生。第二天上午通话,说明昨天忙乱嘈杂中没能接听手机电话的情况,问叶先生打电话有什么事吗?先生说:没有什么事,就是昨天你们远道来看我,没能单独见上面很抱歉,想和你们说说。对这样一位长者,只有尊敬和理解,哪用得着不停地打电话表示歉意。但,这就是叶先生处事待人的风格。
简单的事弄得有点复杂
我岳父岳美中先生早年攻读文史,后来因病习医。是一位中医,但他终生热爱诗词,亦医亦诗,创作不辍,留下1000余首诗词手稿。2000年纪念百年诞辰前,我们整理出版一本诗集《锄云诗集》。一次在什刹海与叶先生商量事情,我把诗集送给先生,她一边翻阅一边说:这是一位学养深厚的前辈呀。后来我们考虑,当时为在纪念活动前出版的诗集有粗糙之处,特别是后来发现的不少诗词未能收入。就想再做一次,或者择其精粹编一个选本,或者补充漏收诗词编一个全本,给后人留下一个更准确完整的东西。有一次叶先生来京,我去看望,交谈中我谈到这个想法。叶先生非常支持,认为这是应该做的事,热情鼓励把这件事做好。张静老师送我出来时说,回头与叶先生商量,看能帮助做些什么。我说:叶先生年高事繁,一定不要麻烦她。如果可能,请您个人帮忙看看,如做选本,从专业角度选哪些合适。随后,我给张静老师寄了一本《诗集》。没过太久张静老师就把《诗集》寄回来,对所收1000多首诗词逐首审看提出意见,还帮助订正个别校印的讹误,很让人感动。后来反复考虑,选文难于做文,以我们的学力难以编出一个好的选本;而且老人是现代中医发展的亲历者,即使一些应时急就之作,也记录了中医发展过程中的人与事以及老人当时的状态和感触,有其特定的历史价值。确定编一个全本,留给历史和后人。大约过了漫长的十年,做做停停,终于编出了书稿。
我在《诗集》再版前言中,写了感谢叶先生热情鼓励和张静老师诚恳帮助的话,觉得请叶先生知道和认可一下好些,就在一次电话交谈中说了一下。不知是我没有说清,还是叶先生对受请托作序之类的事印象太深,先生说:你以前送我的《诗集》,找起来困难,你把书稿寄给我,看过再说。我说书稿先不必看了,您知道这件事就行。先生又强调以前的书真的不好找了,你快些寄过来吧。当时张静教授也在旁边,我和张静老师说明了情况,还拍发了一页前言的照片,说这几句感谢的话你帮叶先生看看就行,不要麻烦先生了。之后叶先生在电话里说:完全同意。本来是一件简单的事,让一位90多岁老人和我这个年轻很多的老人弄得有点复杂。但叶先生那种诚恳助人、认真做事的态度,可敬可爱,令人印象深刻。
院士站着听了叶先生一堂课
人都会生病,需要治疗。中国人得天独厚,可以同时选择享受中医、西医两种各具完整系统和确切疗效的医学。叶先生长期生活在国外,应该习惯接受西医治疗。但对中医也很有感情,非常信任。这大概与家庭和文化有关。多年前购读邓云乡先生的文集,知道叶先生的伯父就是当时很有名望的中医。我在与叶先生接触中,也看到和听到叶先生与中医的一些片段。
2003年前后,叶先生肘臂部有些不适,打听到北京中医药大学东直门医院中医治疗效果比较好,想到北京治疗。我请林谦副院长帮助做了安排。2006年前后一个临近新年的周末,我选制了一帧贺卡,下午下班前提前离岗,绕路去看望叶先生。当时先生已经不在察院胡同老宅,住在新建小区一栋楼房一层的一个单元。交谈中得知先生这两天身体不适,不知道是不是感冒,吃了点药效果不明显,想看看中医。我说外边有点凉,您穿好衣服跟我走吧,把叶先生和张静老师拉到我们家。老伴看过后开了个方子,说问题不大,年纪大了还是要注意,吃几副药吧。叶先生在家里聊了一会,还选看了家里收藏的几部不同版本的诗集。随后在附近酒店请先生吃了饭。张静老师说,吃饭她就不参加了,先去给先生抓药。饭后,请司机把叶先生送了回去。
2017年我受邀参加中国中医科学院张伯礼院长主持的《建院名医学术思想精粹》有关文稿撰审。启动前的一次小范围座谈会上,我送给伯礼院长一本《锄云诗集》,并在发言中提了一点建议:中国传统文化中,儒与医是相通、相融的,现在一些从事中医研究和出版工作的朋友,一听是医家的诗词就摇头,认为与中医学术没有关系,这不好。很多前辈名医善诗,存世不少颇具品位的诗词,如果组织力量收集整理,出版一套近现代名中医诗词丛书,会是很有意义的一件事。伯礼院长表示:接受你这个建议。会后交谈中得知,伯礼院长与叶嘉莹先生也很熟,对叶先生年龄、身体情况很了解,应该是经常为叶先生诊治和指导保健。在与叶先生电话交谈中,还听她本人讲过两件与中医有关的事。一次她说生病住院一段时间,吃药打针效果不明显,后来吃了几副汤药,很快就康复了。我没问住在哪个医院、哪位大夫诊治的,只劝她年纪大身体弱了,需要注意饮食,特别要防止摔倒。先生说请了两位阿姨轮流看护,自己也能活动,问题不大。还有一次电话交谈,叶先生颇有些感慨地说:张伯礼院士站着听了我一堂课。我很惊讶和好奇。平时看到一些讲座,年长的老师站着在台上讲,有的年轻学生跷着二郎腿拨弄着手机在下边听。张伯礼院士当时也年届古稀,怎么站着听完一堂课?有一次顺便向张静教授求证,她说确有其事。2017年12月,叶先生在天津中医药大学作题为“说唐人七绝的几种不同风格及我与唐人合作的三首七言绝句”的讲座。张伯礼院士主持介绍叶先生后,就站着听叶先生讲课,一直到结束。叶先生从不坐着讲课,她六七十岁的教授学生们也因此不坐着讲课。张伯礼院士是享有很高荣誉的当代中医学大家。94岁高龄的叶嘉莹先生站着讲课,张伯礼院士站着听课。虔诚自然,毫无做作。他们所表达的,是对中国优秀传统文化一种崇高的礼敬。
特殊的情感是什么
回到2013年中华诗教国际研讨会宴会叶先生为我调整桌位,当时和现在都不认为是值得炫耀的事,当时反而有些不安甚至尴尬。参会过程中我就在想一个问题,会议规格高,规模大,参会人员除叶先生的亲属和学生,都是来自国内外满腹经纶的专家学者。我既非亲属,也没有什么学问,更说不上什么身份。待到叶先生为我调整桌位,除了感触于叶先生在关爱与细心,似乎有所顿悟,感受到其中包含的一种特殊情感。什么特殊情感?我还真的直接问过叶先生。
有一年春节前叶先生来电话,我正在附近菜市场买菜。我说:叶先生,我在菜市场采购,这里太乱,过一会回家再给您打电话。回家通话,叶先生说:没有什么事,你总关心我,我也想着你,春节快到了通个电话。因为相熟说话随便些,我就问叶先生:您是学问大家和前辈,我是退休多年的外行和晚辈,您关心我,是不是因为我长期在西城工作,我们相识和交往也多在西城,您把对北京、西城和察院胡同故园的眷爱之情分给了我一点,把我当作一个“娘家人”的晚辈了?叶先生听后笑了,用讲课式敏捷清亮的声音回答:“是的。”联想到叶先生诗文中每谈及祖国和故里,笔尖常带浓重感情和初次返国飞机入境那一刻眼含热泪的情景,先生那一声令人动容的“是的”,久久回荡在我的脑际和心田。
近年先生年届百岁,我一直惦记先生的身体情况。2024年7月,南开大学举办叶嘉莹先生百年华诞研讨会,我因故不能参加,写了一幅不讲韵律的联语致意:
家国沧桑,人生百年不易;
绛帐巍峨,诗教万世流芳。
先生一生历经常人难以承受的磨难,做出常人难以企及的贡献,立德、立功、立言,俯仰无愧天地,留大爱于人间,享世寿百年而西去,应是人生之大完满了。
(作者简介:李雅清,曾任中共北京市西城区委副书记、北京市委统战部常务副部长、北京海外联谊会副会长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