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空飞燕 心系大地

作者: 杨庆春

吴小安同学还在北京大学历史系任教时,我要是请他一起餐叙,向别人推介他,常仿“我的朋友胡适之”句式,脱口而出:“我的同学吴小安”,以壮声威。如今厦门与北京,南北相隔千里,他偶尔回京一趟,还忙得不亦乐乎,想请他已不那么容易了。

他是我哪里的同学?什么时候的同学?当年,他在厦门大学历史系就读,典型的文科;我上军校计算机系,十足理工男。显然,我俩不是大学同学。他自小出没在皖江一处叫河西山的山边边,离宿松县城很近,慢慢悠悠散着步个把小时就能到城里;我出生在宿松县的泊湖边,离县城很远,远到步行若不是急行军,估计至少要一天加半夜。我俩小学初中各自都在自己的乡里(那时还称人民公社)完成“发蒙”教育。作为同班同学,我俩同在宿松中学高一五班。我们那时还没有高三,高二文理分科,即将准备高考,我俩一文一理就分在不同的班上去各自备考了。

同班仅一年,情谊享终身。那时初中能考上中专可了不得,从此一朝跳出农门,捧上铁饭碗。中专没考上,只得上高中。如今回顾当年,只是佐证小安教授自小学习基础好,是用心的乡下孩子,脑子也够用。我们虽只同了一年的班,但同学之间的感情却十分纯粹、真挚、长情。高一五班入学30年后,在县城工作的同学还专门组织过一次同学会,在外工作的同学从四面八方专程回母校共同庆祝。那年我就回去了,小安同学当时在国外访学,我记得他专门给组委会写了一封感母校之恩、念同学之情的热情洋溢的答谢信。

小安同学大学生活的点点滴滴,在我最近集中阅读的他的全为精装的“四本书”中都有体现。一本诗集《燕寨集》(2020年12月上海三联书店版),传承着诗经能吟诵的风格,是他2021年元旦当面送给我的,我还记得当时他笑面如花的赠书情景。一本语丝体的思想文化札记《学人记:大地的思想与行走的历史》(2023年9月北京三联书店版),“子曰”的特征显而易见。一本海外行走的专业思考笔记《学术志:田野、星空与飞燕》(2023年2月北京科学出版社版),那可算得上是集部,诗歌、散文、书评皆有。这两本书,一本《学人记》,一本《学术志》,一“记”一“志”姊妹篇,是他从华侨大学签名钤印后快递给我的。如同诗集《燕寨集》一样,《学人记》《学术志》都“不是一个事先就策划好的写作项目,而是一份自然生成的、原汁原味的历史记录,是自己书写的、自我酝酿的、本来就没有想过公开发表的思想史”(《学人记》P7)。如果说以上三本书体现的是他的思想才华与家国情怀,那么专题学术著作《区域与国别之间》(2021年3月北京科学出版社版),展现的则是他的学识和史识。

书归正传,心得归书。如果将小安同学的诗集《燕寨集》与《学术志·飞燕集》中一行行诗句,《学人记》上一段段哲理式语丝,《学术志》里一篇篇书评随感,还有《学人记·历史的文化集》特别是学术专著《区域与国别之间》中一篇篇论文,看作是一片片银杏叶,一颗颗银杏果,一条条银杏枝,那么他本人则可称为一棵银杏树,好像我生活工作了二十多年的大院里已生长了七八十年的银杏树,整体蔚为壮观,单棵力拔大地。小安的这四部著作,我笑称是他的“经子史集”。小安同学学识与才华兼备,我时而为他的思想独出暗拍大腿,时而为他的英华发外鼓掌点赞,但也偶尔为他的个别判断腹诽不已。

喜欢燕子喜欢寨子

由远子翻译的美国文艺批评家乔治·斯坦纳的《思想之诗》新书分享会,2023年12月2日在青岛举行。译者期许每一个读完《思想之诗》的人,“都会感到自己的眼睛从岛屿转向了海洋,一个更辽阔的精神世界由此显现”。此译书目录后的辅文页,专门引用几位哲学家的名言警句作重点提示,法国哲学家阿兰的“一切思想皆始于诗”则放在首位,第二条才是萨特的“哲学里总是有隐藏着的文学散文,所用的术语也是模糊的”。在前言里,斯坦纳更认为“一切思想皆始于诗”,这是阿兰的“教导”。

我认为,诗人是兼职的。写诗不算职业,是因为人在思考,人要表达,人在用诗歌进行思想与言说,都不限于职业。如果说做工的工人、种田的农民写诗可称为业余爱好,或说为兼顾副业,科学家写诗当然不算跨界,浙江大学数学教授、博士生导师蔡天新就是一位优秀诗人,那么人文学者、历史学人写诗则更是本分了。“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这个“文章”即为诗。历史学教授写诗,虽无须跟诗仙李白、诗圣杜甫比高低,但外界对其诗歌创作水平的期盼肯定更会高些。诚然,这个高也不会高到“三篇文章两首诗”的地步。这一段感想,是我读上海三联出版社出版的吴小安教授的诗集《燕寨集》所记下的。

我们这些“六〇中”(指1963—1967年)人,年龄也都60岁左右。在流行全民读诗的岁月里,我们读着在时间上属于第二代诗人代表的北岛、舒婷、顾城等人的诗歌,启蒙人生,读着我们的同龄人即“北大三诗人”海子、西川、骆一禾和“第三代诗人”的诗歌,探索自我。我们这一代读书人,无论是否有诗意的人生,但一定有自己的诗心。华侨大学讲席教授吴小安在一个热捧诗的年代里上中学,各种不同的文学期刊陪伴滋润着他的少年时光与青春季节。他在新出的《学人记》《学术志》里一再强调高中同班同学、后来考上安徽大学中文系的朱红雨,是这些文学刊物的“中间人”和“传递者”。我们这个年龄的人,即使诗情不再,但在苦闷或兴奋时,诗意还会时不时袭来。我本人时常读诗,旧体诗、现代诗都读,但读得再多也不敢写,就像自己年轻时学跳舞,学得再久还是不会跳,因为天生缺少乐感,总也踩不到乐点上,不像吴小安对声音与旋律的辨识度始终都敏感。诗不敢写、不会写,不表示就不去评、不敢侃。

小安在一首《未名》的诗里写道:“外行的/总是崇拜∥内行的/才会批判”。我不内行,但也从不放弃自己的批评权。作为一个读者,自己掌握阅评话语权,这个很重要。

还是来看小安的诗集《燕寨集》。以他北京大学两位同仁的点评而言,“这部诗集让我们看到人生的旷达、境界和智慧”,这是中文系陈晓明教授的赏评;“看起来是大白话,细细读则自有一种隽永之美”,这是历史系罗新教授的盛评。我认同两位教授的如此好评和美评。

这本诗集,大多是好诗,“淡雅中透着情韵,朴素自然而有灵性”(陈晓明语);但有的只像诗,少了一点“诗韵”;个别的算“浅浅”,只是大白话,少了“隽永之美”。据说唐代诗人白居易的诗风首先是“语言通俗优美,音调和谐动听”,用胡适先生的话说:“白居易的诗,老太婆都能听得懂。”但“老太婆都能听得懂”,必须听得津津有味,这个味是滋味、趣味,更是韵味,让人回味,感受到一种“隽永之美”,这才谈得上是诗。

诗无达诂,无论旧体诗,还是现代诗。既然诗可以“兴观群怨”,不仅“孤独出诗人”“愤怒出诗人”,而且“日常也出诗人”“学人更出诗人”。吴小安的诗,是“一位学人,在海内外经年求索的历程中,以诗心的触觉和诗性的语言”,记录自己对永恒主题的“智识感悟”(《燕寨集》P3,自序)。《燕寨集》诗集名好解,燕寨,不仅是吴小安微信的域名,而且更重要的是因为他喜欢燕子、喜欢寨子、喜欢大海(《燕寨集》P2,自序)。

小安面向大海的诗心,情感如水,“暮去朝来淘不住,遂令东海变桑田。”(唐·白居易)《燕寨集》仅以“海”入题的诗就达四首之多,第一首诗题即《我喜欢在人少的时候看海》,后有《我又来到了海边》《那一天 在海边》《喜欢大海 因为蓝天》,还有那首2019年5月17日途经未名湖上课途中有感、翌日修改,并被罗新教授点赞的《未名湖》,在作者心里,“都是因为你是心中的海/人生路上的图腾/无论校内还是校外/无论年轻还是年长/海永远收藏/在走出校园学子的心乡里”。作者一开始所入厦门大学就是面向大海的,厦门著名诗人舒婷所创作的《海的歌者》中的名句:“大海比你多了疆域/你比大海多了生命”,真切地应验着吴小安的学术求索旅程。无论是他年轻时在国内游学,还是在荷兰阿姆斯特丹大学读博、在新加坡国立大学做博士后,无论学成即受邀海内外各大学客座研究,还是到东南亚做田野调查,有他2018年7月2日在新西兰奥克兰的记录作证:“我职业生涯足迹主要是与海滨、港口、半岛、海洋相关联的。”(《学人记》P68)他与大海如影随形,等待风起,等待潮涌,不为漂泊,不为放逐,只为行走的历史有凭有据,只为大地的思想有血有肉。因此,他以一位学人兼诗人的双重身份,把自己与天地万物的呢喃絮语真切地记录下来,无论“青春的和骚动的,贫困的和理想的,生动的和繁芜的,自然的和社会的,本土的和他乡的,是底蕴,也是律动,更是主题,最后凝聚为诗”。

小安寄寓校园的诗意,荡漾堂寨,“诸生有幸列门墙,似海师恩怎测量?”(易中天)他的诗歌练笔,肇始于厦大读研时期,“不是为了发表,而是为了认清”,于是就有了他的人生足迹与心灵律动的“一份真实记录”(《燕寨集》P2,自序)。他创作的百余首诗,包括收录在《燕寨集》的80首和《飞燕集》(《学术志》中的下部)的23首,都是他读研时代、留学岁月、教研空暇以及海内外各地客座访问间歇与人生各个关键节点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他所行所至的每一处驻点,不管是芙蓉园,还是燕园华园,或者海外校园,基本上都在大学。每一所大学都是他行走的加油站、求索的动力源。1991年9月12日行走于厦大校园时,他创作的《如果在繁华的都市里》(《燕寨集》P54-56),集中体现了他对校园、对老师、对同学的感激感恩感谢,特别是似海师恩“给了我面对一切的勇气”,让我不困惑、不孤独、不寂寞、不窘迫,使我不感到沮丧,依然奋起,能够执着,忍受酷热,在阴暗的日子“我心中充满了阳光”,一天的劳作之后“我能够舒心地微笑/而憧憬着明天”。“那都是因为您/是您给了我面对一切的勇气”。这两句前后反复的诗句,分明也让我看到了老师的背影。2018年,他在北大执教。6月16日,他回到母校厦大后深情地记下当天的心情与随想:“我在的九年里,你没有今天这样艳丽,却是我心里永远的风景。这里,曾经的许多人和许多事,对我都是有恩的。”(《学人记》P67)

小安感今怀昔的诗情,归巢似燕,“年来谙尽怀人味,惟有吟诗慰寂寥。”(清·左锡璇)母爱是最深最大的母题与主题。作者1989年岁末写于厦大图书馆的《致母亲》,只有儿子对母亲才会有的一声声呢喃:“原谅我吧 妈妈/不是我不想家/不是我不想您/可是 我怎么能说/可是 您又怎么能理解/在我最熟悉的地方/您的儿子却感到了孤独”。此时,他还是名学生,正在厦大读研。30年后,2019年5月12日,作于北京、修改于故乡宿松的《母亲》,还在北大任教的作者一声声诉说的“是子欲养而亲不在的失落”,“儿时的咿呀学语叫妈妈/老年的白发苍苍是母亲/在山岗”。如父母一样值得爱戴的大写的具体的人,在作者诗集里并不多见,北大老校长丁石孙是一位,他写了一首悼念诗《那个年代的男人有风骨》;闻悉华中科大教授红凌突然英年早逝,他写了一首《送别》诗。这两首诗都作于他在新西兰北帕访学期间。“那个年代的男人”这首诗值得反复吟哦,因为“您自由的心灵”,“穿越燕园/穿越时代”;因为“您心灵的自由”,“不只属于自己/不只属于北大/更不只属于那个时代”,因为“那个时代的您啊/没有远去/却依然如风/吹向远方”。祖国不是一个空洞的名词,“红叶”“河山”,“草坪”“燕园”,“芙蓉湖”“未名湖”,“母亲”“那个年代的男人”,“阳春白雪”“晴空万里”等,哪怕“总会涌上一丝忧伤”,皆因江山如此草丰叶茂,湖光园月又是如此人景相宜,所以,作者人在异乡,但写的依然是故乡的人和事,抒的依旧是故乡的情和意,即使“在遥远的乡野奔跑/迎着各式各样友好的陌生脸庞”,他还是不忘“追随内心”,“奔向童年”“奔向未来”“奔向朝霞”,“奔向”的始终是祖国的方位。

《燕寨集》里可圈可点的好诗很多,《我问》《燕园》《恩典》《响亮》等,在异国他乡,作者问历史,想故园,念恩情,无论身在海外,还是回到故乡,一位学人的沉思和反省与日俱增。

一记一志 皆为情怀

上海三联出版的是小安的诗集《燕寨集》,那一行行诗句,如一片片银杏叶,在夏夜随着月色的渗透,闪闪发光;北京三联出版的则为小安的“论语”《学人记》,那一句句警语,如一颗颗银杏果,熟食温肺益气,生食降痰消毒,多吃如囫囵吞枣味不高,只有少吃不仅多有味,而且滋补着大脑、增强着记忆。科学出版社出版的《学术志》,散文、书评、诗歌应有尽有,不仅是《学人记》的姊妹篇,同样是诗歌集《燕寨集》的上下篇,因为其中之下部诗集就称为《飞燕集》。《学人记》与《学术志》两部书互为补充,“《学人记》侧重思想与文化的主题,是学人思想学术主题的记录”;“《学术志》侧重专业研究与专业活动的主题,是学人从事学术研究活动的记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