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园惊梦》:白先勇的别样乡愁

作者: 刘海洲

明代戏剧家汤显祖创作了《牡丹亭》,讲述了杜丽娘与柳梦梅之间凄美的爱情故事,《游园惊梦》是其中最出名的一折戏。后来,《牡丹亭》成为我国昆曲中的保留剧目,《游园惊梦》更成为昆曲中的经典曲目,被一代代艺人传唱。1966年,我国台湾作家白先勇创作了同题目的中篇小说《游园惊梦》,这部小说通过主人公钱太太(原国民党高官的遗孀)到昔日梨园姐妹窦夫人府上赴宴这一事件,折射了时代风云的巨变,抒发了这群国民党官太太们对往昔生活的追忆与留恋之情,表现她们与故土和传统文化无法割舍的情感,呈现了别一样的乡愁。这种乡愁不仅是对故土的依恋,更是对传统文化消逝的哀挽。后来,这部小说被改编成电影和话剧等多种艺术形式,进一步扩大了其艺术影响力。

作家白先勇是原国民党高官白崇禧之子,自小体弱多病,酷爱昆曲,曾观赏过梅兰芳先生演唱的《游园惊梦》,从此与昆曲结下不解之缘。1952年,白先勇由香港赴台湾;1957年由台湾成功大学转学台湾大学外国文学系,改读英国文学,并开始文学创作。1958年,白先勇在《文学杂志》上发表了第一篇短篇小说《金大奶奶》;两年后,他与一群志同道合的友人创办了著名的《现代文学》杂志;1963年,他赴美留学,在留学期间创作了《游园惊梦》这部小说,于1966年发表在《现代文学》第30期,成为白先勇的代表之作。

关于《游园惊梦》的创作,作家白先勇曾这样说过:“记得十余年前初次接触昆曲,立刻震于其艺术之精美,复又其没落而痛惋。当时我正在研究明代大文学家汤显祖的作品《牡丹亭》,这一则爱情征服死亡、超越时空的故事,是我国浪漫文学传统的一座里程碑,其中《惊梦》一折,达到了抒情诗的巅峰。由于昆曲《游园惊梦》及传奇《牡丹亭》的激发,我便试图用小说的形式来表现这两出戏剧的境界,这便是我最初写《游园惊梦》的创作动机。”通过这段自述,可以看出白先勇与昆曲结缘之深,可以说,昆曲作为中华传统文化的因子已深深融入了他的生命之中。后来,其自称“昆曲义工”,大力弘扬和推广昆曲艺术。在《游园惊梦》这部小说中,不仅小说题目直接用《游园惊梦》来命名,而且小说的主人公钱太太和她的姐妹们都是原南京秦淮梨园昆曲名伶,还有小说情节围绕宴会上《游园惊梦》的演唱而推向高潮,更体现了唯美空灵忧伤的昆曲之美。可以说,这部小说因昆曲而激发创作灵感,又因中西文化碰撞中的昆曲之凋零而感伤,整部作品的人物、情节、审美风格都与昆曲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显然,这部作品唱出了一代秦淮昆曲名伶的人生沧桑,也唱出昆曲在现代性社会中衰落的一曲挽歌。

小说描写了一个较为特殊的群体——逃离大陆沦落台湾的国民党高官的太太们,小说的主人公钱太太就是这个特殊群体的代表人物,也是作家白先勇倾心塑造并注入情感的一个经典人物形象。钱太太原是南京秦淮梨园的一个昆曲名角,因一场昆曲演出结识钱将军,钱将军观看其演出后念念不忘,帮其赎身嫁于自己,只为每日能听到她唱的昆曲。钱太太脱离梨园戏班,跟随钱将军享受荣华富贵。后来,国民党败退,钱将军到台湾后失势,没几年就病逝了,留下孤零零的钱太太一人居住在台南乡村。昔日的好姐妹窦夫人经过多年的煎熬,终于成为正室窦夫人,摆下宴会,邀请钱夫人赴宴。在宴会上,钱夫人碰到昔日梨园的姐妹,大家的命运与际遇都发生了很大变化。小说开篇写钱太太坐着计程车到窦府赴宴,受到窦夫人的热情招待,此时的窦夫人穿着雍容华贵,尽显女主人大家风范,让钱太太感觉恍若隔世,自己也曾经在南京这样富贵过,感叹人生命运的无常与轮回。后来,钱太太又碰到了昔日的梨园姐妹天辣椒蒋碧月,蒋碧月的高官老公去世后,她分得一份家产,独自一人生活,过得非常舒适。钱太太与这两位昔日的姐妹相比,自己的处境就显得清贫而孤寂,此时自己的心境就变得十分微妙而尴尬。在窦公馆宴会上,大家以唱昆曲助兴,引发钱太太对往昔生活的追忆,在这群高官太太的交谈中,她们表达了对现今台湾饮食、服饰、戏剧等各方面不如大陆故土的感慨,流露了她们对大陆故土的深深眷念之情。通过钱太太今昔的人生命运与生活际遇的巨大反差,折射了时代的巨大变迁。这群困守孤岛的国民党上层统治阶层的官太太们对大陆故土的深深思念之情,这是一种刻骨铭心的思乡之情,在这群特殊的国民党高官太太们身上得到了淋漓尽致的表现。个人命运与时代变迁紧密相连,在时代和历史的裹挟下,这群原南京秦淮梨园伶人改变自身命运所凭借的昆曲也出现了不可避免的没落之势,从以前人人追捧众星拱月到沦落为宴会上的自我娱乐,更让人陷入无限的惆怅之中。昆曲名角钱太太的人身际遇折射了时代和历史的巨变,也彰显了以昆曲为代表的中国传统文化的现代困境,传达了别一样的乡愁。

由于历史的原因,造成了中国大陆与台湾的隔海相望。20世纪五六十年代,当时台湾文坛上兴起的乡土小说派,乡愁是其创作的一个重要主题,主要抒发了台湾底层民众对大陆故土和亲人的思念之情。作为台湾现代派文学的代表作家白先勇另辟蹊径,拓展了乡愁这一主题的现代内涵,不仅表达了台湾民众对大陆故土的思念之情,还表现了以昆曲为代表的中国传统文化在台湾这一现代社会中的日趋没落,抒发了一种更为深广的文化乡愁。情感的乡愁与文化的乡愁相互交织,呈现出别一样的乡愁滋味,在《游园惊梦》这部小说中得到了充分表现,并在白先勇以后的创作中时时显现,成为其创作的艺术特色。

乡愁是人类情感中一种最深的情感,表达了对故土和亲人的思念之情。中国人历来注重故土乡情,这种情感已深深渗透到中国人的血脉中。小说《游园惊梦》中的乡愁就体现在最具有中国传统特色的服饰、饮食、家居和戏剧艺术等方面,让这些事物承载了作品人物的乡愁。钱太太在赴宴之前精挑细选了一套墨绿杭绸的旗袍,可到了宴会之上,又觉得颜色发乌,布料陈旧了,但对这份从南京带出来的杭绸还是充满了感情,并发出感叹:“台湾的衣料粗糙,光泽扎眼,尤其是丝绸,哪里及得上大陆货那么细致,那么柔熟。”在接下来的宴会中,钱太太对宴会上的花雕酒也发出了不满的感叹:“酒倒是烫得暖暖的,一下喉,就像一杯热流般,周身游荡起来了。可是台湾的花雕到底不及大陆的那么醇厚,饮下去终究有点割喉。”在宴会过程中,众宾客谈起现在台湾梨园艺人张爱云演出的《洛神》,对她的表演很是轻蔑,认为其表演不够细腻生动,嗓子没有唱完就哑了,与原来大陆梨园艺人的演唱不可同日而语。在窦府中,处处充满了中式风格的家居布置:红木几椅、景泰蓝的瓶樽、紫檀硬木桌椅、二龙抢珠的大地毯、天青细磁胆瓶、八仙桌……在这些事物中,无不透露出作品中浓浓的对大陆故土的思念之情,为作品情节的展开营造了思乡的氛围。

小说中钱太太赴宴围绕着昆曲而展开,以昆曲为主线把自身几十年的过往经历而串联起来,尤其唱昆曲《游园惊梦》这一场景,把整部小说的情节发展推向高潮。在徐太太演唱《游园》时,引发钱太太思绪飞扬,把自身的过往经历以意识流手法呈现出来,尤其是《游园》的“皂罗袍”中的“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这段唱词是《游园惊梦》中的名句,正暗合了此时钱夫人的心境,经过荣华富贵的盛景,到如今穷居乡间的冷清,让钱夫人对人生诸事和人生命运有了更为深刻的体验与感悟,人生的命运并不受自己支配,人生的繁华与富贵都是短暂的,只有自己的情思才是最真实的。《游园》的演唱让钱夫人陷入对往昔人生的追忆,有对美好情感的回忆,更有对人生命运的不甘……诸多思绪涌上心头,陷入对故土的怀念以及对昆曲当下困境的忧虑之中。自己从一名昆曲名角享受荣华富贵到如今偏居台南乡村独自承受独孤与清贫,与此时窦府的盛大宴会场景形成强烈的对比与反差,此情此景正应和了《游园》中的这段唱词。

20世纪60年代,社会和经济发展迅速,中西文化的交流与碰撞显得格外剧烈,作家白先勇敏锐地感受到西方现代思想文化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强烈冲击,中国传统文化的衰败是不可避免的发展趋势,更引发作家的忧虑与无奈。在《游园惊梦》中,钱太太所穿的旗袍仍是长到脚面,而现在台北的旗袍只到膝盖处,传统的长旗袍已经不流行了。在宴会上助兴演唱的昆曲,众宾客都感觉现今艺人的演唱水平已大不如从前,也没有往昔繁荣的盛景,开始走向没落。等到曲终人散之时,窦夫人与钱夫人一起送完宾客往屋内走,窦夫人问钱夫人可发现台北有什么变化呢?钱夫人沉吟半晌,说变多了,起了许多新的高楼大厦。小说以钱夫人与窦夫人的这段对话结尾,预示着她们这代昆曲艺人的人生谢幕,也预示了以昆曲为代表的中国传统文化的没落。这种传统文化的没落是时代与历史发展的必然,也是西方文化对东方文化的欺凌。作家白先勇从小深受中国传统文化的熏陶,后在美国留学多年,熟谙中西方文化,对西方文化霸权的侵略十分警惕,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没落十分痛心。面对这一中西文化的冲突与矛盾,白先勇作为现代派文学的代表作家,并不是一味盲目地崇洋,而是对中国传统文化的衰落表达了一种无可奈何和无法排遣的文化乡愁,这是《游园惊梦》在超越了一般的乡土思念之情,而在更高的层面上表达了更为深刻的文化乡愁,这才是这部小说真正想要表达的主题,成为我国台湾现代文学中的经典之作。

作家白先勇深得《红楼梦》等古典小说艺术之精髓,自觉运用中国古典小说的精雕细刻的描写手法,努力追求一种典雅端庄而又充满淡淡忧伤的唯美意境。在《游园惊梦》中,白先勇非常热衷于对充满中国传统文化因素的妆容、服饰、饮食、家居、戏曲艺术等事物做了大量细腻生动的描写,通过这些描写,让作品中的人物表达了对大陆故土的思念之情,也让读者感受到中国传统事物所具有的独特魅力,为全篇营造了静谧典雅的传统文化氛围。在这样的氛围中,钱太太几年后再一次见到了自己原先的梨园姐妹窦夫人,作品对窦夫人做了这样的描绘:

窦夫人穿了一身银灰洒朱砂的薄纱旗袍,足上也配了一双银灰色闪光的高跟鞋,右手的无名指上戴了一只莲子大的钻戒,左腕也笼了一副白金镶碎钻的手串,发上却插了一把珊瑚缺月钗,一对寸把长的紫瑛坠子直吊下发脚外来,衬得她丰白的面庞愈加雍容矜贵起来。

窦夫人这样的装扮符合她此时的地位和心境,与现在的钱夫人形成了强烈的对比,让钱夫人发出了今不如昔的感慨和人生命运轮回的无奈之情。在窦府的宴会上,钱太太走进正厅,做了细致的描绘:

左半边置着一堂软垫沙发,右半边置着一堂紫檀硬木桌椅,中间地板上却隔着一张两寸厚刷着二龙抢珠的大地毯,沙发两长四短,对开围着,黑绒底子洒满了醉红的海棠叶儿,中开一张长方矮几上摆了一只两尺高天青细磁胆瓶,瓶里冒着一大蓬金骨红肉的龙须菊。右半边八张紫檀椅子团团围着一张嵌纹石桌面的八仙桌。桌子上早布满了各式的糖盒茶具。厅堂凸字尖端,也摆着六张一式的红木靠椅,椅子三三分开,圈了个半圆,中间缺口处却高高竖了一档乌木架流云蝙蝠镶云母片的屏风。

在这个中西合璧的厅堂中,古色古香富丽堂皇的中式家居描绘最为详细,也与整篇小说追求的艺术审美相互映衬。在富有中国传统装饰风格的厅堂中,一群身着旗袍的昆曲名伶,品着香茗,谈古论今,追忆昔日的繁华富贵,感叹今日的衰败孤寂。在宴会上,徐太太演唱《游园》这一折戏时,更是把小说推向高潮,钱太太的心境与《游园》的唱词完全契合,她的哀怨之情涌上心头,构成全篇小说的哀伤之基调,处处闪烁着中国传统小说的艺术影响因子。

白先勇留学美国多年,熟稔西方现代派文学,在《游园惊梦》这个具有传统中国文化因素的故事中,巧妙地运用了意识流表现手法,达到了中西小说艺术的完美结合。在听《游园》演唱的过程中,钱太太当年也曾多次演唱《游园惊梦》,但并未真正领悟这出戏的真正内涵,等经历时代巨变和人生沧桑之后,她才真正明白《游园惊梦》这出戏的真正内涵,尤其那几句著名唱词所包含的历史变迁和人生命运轮回的相似感和无力感。在听戏的过程中,钱太太思绪飞腾,几十年的过往经历不断涌入脑海,与丈夫钱将军的过往、与随从参谋的私情、与往昔梨园姐妹的恩怨情仇、丈夫死后自己孤寂的生活。

钱太太过往的一幕幕人生场景跨越不同历史时空相互交织在一起。随着《游园惊梦》的演唱,钱太太的情绪时而兴奋、时而懊悔、时而愉悦、时而孤寂,这种种情绪又相互交织在一起。这些情绪看似混乱无序,让人摸不着头脑,实则是钱夫人过往经历的真实呈现,并随着《游园》这出戏的演唱所触发的百感交集的复杂情绪,这才是钱太太最真实的心境,达到一种剪不断理还乱欲说还休的艺术效果。意识流手法的运用可谓是神来之笔,在一个古色古香的中国故事中运用西方现代意识流的表现手法,这一手法的运用最真实表现了钱太太在听《游园惊梦》这出戏的复杂情绪和人生感悟,实现小说主旨的升华,人生际遇与时代变迁有机融合在一起,呈现了中西小说艺术的完美结合。

总之,在《游园惊梦》这部小说中,围绕钱太太赴宴这一事件展开,通过宴前、宴中和宴后的描写,把这群国民党高官太太们的人生际遇真实地呈现出来,抒发了她们对故土的思念之情。在此之上,白先勇还通过她们所演唱的昆曲,折射了中国传统文化的式微,引发了对以昆曲为代表的中国传统文化的乡愁挽歌。在这部小说中,白先勇运用中国传统小说的表现手法,追求典雅雍容的意境之美,又采用了西方现代文学的意识流技巧,实现了中西小说艺术的完美结合,使这部小说具有独特的艺术魅力。《游园惊梦》这部小说成为白先勇的代表作,也成为我国台湾文学的经典之作,吸引了一代又一代的众多读者。

(作者系商丘师范学院人文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主要从事于现代文学与文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