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黑猫
作者: 杨林一
黑夜可以蒸馏出一只猫。不知为什么老杜想起小时候在后院和父亲酿酒的情形的,在与此相关的记忆里总是弥漫着酒糟的香味,而此刻那只全身通黑的猫就蜷缩在一个排气口旁边,随着天渐渐暗下来,黑猫几乎完全隐入黑暗之中,比刚才更难以辨认。它身后的大片高楼都亮起了灯,这片灯海绵延到很远处。老杜记得第一次来这儿的时候也是在晚上,陈太说这房子小了点,没卫生间,但有淋浴间,随后她停顿了一下,老杜明白了她的暗示,接着陈太说这里景色好,她还说挺适合老杜这样的年轻人,老杜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说这里适合自己。“景色好有个屁用,多给点工钱比什么都好。” 后来桂芬曾这样说。这时手机振动起来,王鑫发微信来,要借两千块钱急用,没说为什么借,光说最近手头紧。老杜把手机放回到面前的矮桌上,又看向那只猫,那只猫也在看向他,眼睛眯了一下,随后又睁开,两只黄色的眼睛像是悬在空中。
如今老杜对屋顶的每一处都无比熟悉。这个小区一共六栋楼,全部连在一起形成一个字母C的形状,而这栋在最边上,是最矮的一栋,只有十八层。这片屋顶并不大,有一个下沉的二十多米见方的平整空间,比周围矮一截,是专门给业主留出来盖阳光房的,房主可以从自家里的楼梯进去。在高出来的那片屋顶杂乱地长着几个水泥方块,或大或小,还有一些被扔在这里的花盆以及花盆里死去的植物。小屋是房东私自盖的,背靠旁边高层楼房的侧墙,房东从阳光房引了两条水管过来。进出屋顶要通过一个铁梯子,梯子下面是通往楼梯的门,那是个玻璃门,房东在玻璃上划出一个圆洞,让他们那只叫吉吉的狗进出,桂芬要定期收拾门口吉吉的粪便。桂芬在他们家做保姆,工资很少,不过有这个免费的房子让他们住,也可以省下不少钱。
黑猫仍然蹲在那儿看着自己。老杜感觉到一丝寒意,秋天已经来了。在最初的那段无事可做的时间里,羽毛球很容易被风吹到楼下,或楼的边缘,每次去捡,桂芬总是不停地说着小心,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就不再打羽毛球了呢?老杜觉得自己的记忆在很多地方都是模糊的。
桂芬拿着碗碟从小屋出来,坐在矮桌旁,看向那只猫,然后说道,“好像不那么怕人了。”
“这里怎么会有猫?”老杜问。
“都好几天了,是吉吉领来的。”桂芬说, “一条狗能把一只猫领回来,说出来谁都不信。”
“你怎么知道是吉吉领回来的?”老杜问。
“那天陈太问我吉吉怎么还没回来,我说可能今天在外面玩得忘了回来了;陈太又问我是不是按时给吉吉按电梯让它下楼了,我说我是按时让吉吉出去的。陈太脸色不太好,我赶紧说我去小区找找。我下到小区正好看到吉吉在往楼门口走,后面跟着那只猫。吉吉走两步就停下来回头看看,等着那只猫跟上来。我就没见过那么聪明的狗,自己出来遛自己,能自己坐电梯下楼,还能自己走楼梯上楼,现在又领回来一只猫。”桂芬又看了一眼那只黑猫,“现在吉吉每天上午和下午都来看这只猫,它俩在一起的时候,人一靠近吉吉就凶起来,叫得老吓人了。我看这猫可能就住在这儿了,它饿了就跟吉吉去吃狗粮。真是新鲜事儿,陈太也没说什么,就让我每次多放点狗粮。陈太可千万别收养它,一条狗已经够我受的了。对了,今天物业又贴条了,说要拆违建,陈太说不用管它,你说会不会拆?”
“我不知道。”老杜说。
“你能知道什么?”桂芬不屑地说道。
他们两个沉默下来,一起望向那只黑猫。黑猫依然蜷缩在那里,望向这边,眼睛偶尔眯起来,然后又睁开。
“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桂芬开口问道。
“今天有两个警察到站点来。”老杜说。
“警察去你们那儿干吗?”桂芬问。
“听说有一些入室盗窃和敲诈案。”老杜说。
“敲诈案?查出来了吗?”桂芬有些惊讶,问道。
“只是找了几个骑手问了问,也找了王鑫,他说也没问出什么就走了。”老杜说道。
桂芬再没有说话,站起身走向那个违建的小屋。老杜看到那只黑猫像是受到了惊吓,快速跑入电梯井与周围墙体之间的空隙里,那里堆着杂物和垃圾。老杜端起米饭,手停在半空中,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米饭已经凉了。老杜快速地吃了几口,放下碗筷,拿起手机,看到王鑫在朋友圈里发了一个拿到大单的消息。老杜给他发微信问最近代驾生意不是挺好吗,过了一会王鑫回微信说其实并不好,真的是急用钱。老杜犹豫了一下,从微信里给王鑫转了两千块钱,然后他站起来走向楼顶的边缘,从那里可以看到电梯井的间隙,可能那只猫躲在那里的一堆杂物之中。虽然他知道应该尽量不要到楼顶边上,但他仍然向那里走去。
老杜没有看到黑猫,从楼顶边缘向下面看的时候他感到一丝晕眩,下面是一条马路,人和车都变得很小。老杜感觉到一种引力,似乎要把他拉出去然后坠落下去,他赶紧转过头看向一侧,却发现黑猫站在楼顶边墙上,摆出一种随时准备攻击的姿势盯着自己。
二
早上六点,老杜走出小屋,桂芬还没有醒。站在屋顶上,噪音从下面传上来,倒显得屋顶很安静。老杜很少做早单,已经有段时间了,每天早晨起床他都觉得累,仿佛夜里并非是在睡觉,而是仍然在路上奔波。老杜在屋顶站了一会,环顾四周,没有看到黑猫。他沿着铁梯下来,推开通向楼梯的玻璃门,走楼梯来到十八层的电梯厅,然后坐电梯到负一层,从那里去位于小区边上的自行车和电动车棚。他找到自己的电动车,把手机放到支架上。路上的车还很少,空气里有着一丝凉意。
站点有九个骑手,以往通常只有四五个。老杜认识其中两个,他们跟老杜打招呼,一个骑手用手指了指身边的小凳,让老杜坐过去。老杜走过去坐在那人的身旁,打开APP,按照系统的要求将脸对着手机摄像头并眨眼。那两个骑手仍然在刷手机,老杜听到他们手机里的笑声,这种笑声似乎被放在了大部分的搞笑视频里。
七点刚过系统开始派单了,老杜和旁边一个骑手同时起身,老杜去几百米外的蓉城小厨和十八味拿餐,目的地在两公里外,系统给出的路线并不准确,但老杜知道系统出的错总是对骑手不利,他需要抓紧每一分钟。当老杜到达第二单的小区门口时收到了客户的催单短信,小区不让电动车进去,老杜拎着早餐跑进去,电梯停在高层下不来,客户在六层,老杜开始爬楼梯。老杜准备下楼时看到电梯仍然在高层,便走楼梯下楼,同时开始抢单,随后赶去下一个餐馆取餐。
老杜抢到的第八单恰好是陈太下的。他去怡园大酒店下面的糕点店拿餐,然后往回赶,这时是九点二十,到小区后他直接把电动车停在车棚里,他看到那里还停着一辆外卖电动车,车牌被摘了下来。
老杜从负一层坐电梯到十八层,他轻轻敲了敲门,门只开了一条缝,从这条缝里老杜可以看到客厅里的水晶吊灯。陈太从门缝里露出半边脸,没有化妆,显得疲惫又苍老,和平时看到的那个陈太像是两个人。陈太没有看老杜的脸,接过外卖后便快速把门关上了。
老杜回到电梯厅,电梯厅旁边开着的门后面是通向屋顶的楼梯,老杜想了想,还是走了过去。在楼梯上他看到了吉吉,它站在楼梯拐角处,对着他很大声地叫。老杜和吉吉对视了一会,等吉吉不再叫了,他走上楼梯,吉吉快速从玻璃门下面的圆洞跑出去,他看到那只黑猫的身影从玻璃门外闪过。
老杜推门出去,吉吉又很凶地叫了起来。他准备爬上铁梯,抬头的时候看到桂芬站在上面看着自己。老杜的手握在铁梯的扶手上,一只脚踩在铁梯第一阶上,他抬头看着桂芬,桂芬向下看着他。
“你怎么回来了?”桂芬说。
“刚才送了一单给陈太。”老杜说。
“那你就回来了?”桂芬说,“我一会就要给陈太打扫房间了。”
老杜还是抬头看着桂芬,桂芬还是向下看着他。老杜把脚拿下来,握住铁梯扶手的手也松开了。
“给我拿瓶水吧,我就不爬上去了。”老杜说。
桂芬把一瓶水从上面扔给老杜,老杜接住后转身走向楼梯。坐电梯到了负一层,那辆摘了车牌的外卖电动车还在那里。老杜又接了一个远一点的单,送完这一单,就接上了中午的外卖,今天单子并不多。
等到下午两点半,老杜回到站点,看到在站点的骑手比上周又多了一些,大部分人边吃盒饭边刷手机,老杜又听到了那些个搞笑短视频里附带的魔性的笑声。在站点一侧有几个人围着王鑫,那些人一看就是新手。王鑫在眉飞色舞地说话。王鑫看到老杜,但并没有停下来,继续说道,“每次我快送到的时候说涨两百块钱,就没有一个敢拒绝的。”老杜没有走过去,在旁边的一个角落开始吃饭,但王鑫的声音还是时不时地传来, “等你送到了,他们还要感谢你。这还不算什么,最厉害的一次是我路过一个高档小区时,你们猜怎么着?”
“怎么了?”
“我就看到天上飘下钱来,”周围的人都开始笑了起来,王鑫接着说,“全是一百块的钞票。我抬头往上看,一个女的在窗户边往下撒钱,一边撒一边叫。”
“我怎么碰不上这样的好事?”旁边有人说。
“后来呢?你怎么做的?” 有人问道。
“你说我该怎么做?我把车一停就开始捡钱,虽然路上就我一个人,但我还是要快,有很多钱落在小区里,我能听到墙里面有人在说‘快捡!快捡!’。很快物业的人就跑出来了,他们让我把钱交出来,我上车就走,地上还有两张。你们猜我捡了多少?”
“多少?”好几个同时问道。
王鑫故意停了一下,然后说道,“一千八。”
“还有这样的好事?”有人说。
“有钱人倒霉的时候,我们就能多赚点。” 王鑫说。
老杜把手里的盒饭盖上,背靠着一棵树,闭上眼睛,他觉得自己已经睡着了。突然他感觉肩膀被人重重地拍了一下,他睁开眼睛,看到王鑫站在面前,王鑫脸上带着笑,但表情僵硬。
“你还真给我转了两千啊?”王鑫说。
老杜习惯性地先拿出手机,看到一个信息,然后他抬起头对王鑫说,“站长说一会有警察来和我谈话。”
“谈什么?还是那些个案子?”王鑫问。
“我怎么知道。”老杜说。
“你这么说就是想说那不是你干的了。”王鑫笑了起来,这一次他的笑恢复了平时的那种肆无忌惮。随后王鑫的手机响了一下,系统开始派单了。他在老杜肩膀上拍了一下,走向电动车。老杜看到他走到电动车旁边,没有马上上去,而是先看了看手机,才骑上电动车离开。
下午见到警察时老杜发现自己不由自主地有些紧张,但警察问的问题显然和自己没有什么关系。似乎那些案件的受害者都喜欢叫外卖,警察问的问题也都和站点骑手的行踪以及行为方式的改变有关,老杜心里有一丝抵触,他没有认真回答警察的问题,他并不喜欢那两个警察问话的方式和看他的眼神。
老杜回到家时是晚上九点半,正是单子多的时候,但老杜觉得自己没法再接单了,中午吃得不多,从晚上六七点钟他就开始感觉到饿。晚上一共送了十二单,收到了一个差评,那个地方老杜不熟悉,花了很久才找到,而系统给出的送餐时间要求越来越难以完成。
老杜回到屋顶时爬铁梯都变得吃力了,他和桂芬吃完晚饭,桂芬收拾桌子,然后留下他一人在楼顶平台上。今天的收入只有两百多,如果每天都差不多这样,这个月就不到五千。这样的计算只是一种惯性,老杜觉得疲劳早已让自己对钱失去了感觉,在去年发着烧住了一段时间桥洞之后,老杜觉得自己的身体明显不如以前了,自己一直都没缓过来。
三
在屋顶老杜看到黑猫从电梯井后面探出头来,然后它沿着楼顶边墙走到拐角处,把前爪搭在边墙上向外看了看,随后又转身沿着墙一边嗅一边往前走着。在老杜觉得它离自己比昨天更近的时候,黑猫停了下来,用头在矮墙旁边一个破了的花盆上蹭了蹭,然后蜷缩着蹲了下来。它仍然像昨天一样警觉,老杜的每一个大一点的动作都会让它有所反应,老杜不动,它便也蹲在那里不动,瞪着黄色的眼睛注视着老杜。
不知为什么,老杜似乎又闻到了酒糟的香味,弥漫在老家的房子里。“这孩子就是不听劝,为啥要去学文科,要是去学计算机,现在早发达了。”每次春节回家见到高中的数学老师,他总会这样说几遍,但一晃已经三年多没回去了。陈太说这里景色好,还说挺适合自己。老杜摇了摇头,不知为什么脑子里会混乱地冒出这些东西。
夜里的屋顶有些冷,眼前的一大片延绵到很远的灯光并没有带来暖意。老杜站起身,点了根烟,这让黑猫受到了惊吓,它转身沿着墙走了几步,又转过头来看着老杜。老杜慢慢地走向黑猫,黑猫快速地跑走,它很瘦,跑起来很快,瞬间便跑到电梯井那边,跳入了电梯井和周围墙体之间的间隙。老杜继续走向楼顶的边缘,站在那里,抵抗着那种要把他拉出楼顶坠落下去的引力,然后他慢慢坐下,手肘放在边墙上,这让他感觉安全了一些。他把指间长长的烟灰弹入楼外的空中,烟灰没有往下坠落,而是随风飞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