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审讯
作者: 李柳杨1
1996年冬天,快过年的时候。森林从部队转业到南京做了一名警察。
那是他第一次到南京,因为不知道去哪儿逛,便从著名的玄武湖开始,从静谧的湖边儿一直游逛到繁华的鼓楼。看着静得如同一块玻璃的玄武湖,他感到心里一阵欢畅。他听人说南京的冬天阴冷,不经常下雪,但是那一天就下了雪。那雪花又细又薄,不似在故乡见到的雪那样大,这里连雪花都像人的心思般精巧。他迎着雪花一直往前走,在雪中留下了一连串黑脚印。他越往前走,黑脚印就越多,走到一个十字路口,就听见一阵锣鼓的声音,他看见一辆卡车,车上绑着几个罪犯。
那些罪犯被五花大绑,身上拴着手指粗的尼龙绳,每个人身后都插着一个特制的牌子,上面写着他们的罪行和他们的名字。望着那辆从身边擦肩而过的卡车,森林心里那点舒畅感不见了,反而对未知的前途感到了一丝苍茫,因为他知道这辆车的目的地就是城郊的某个刑场。那些囚犯将会蒙着面跪成一排,被不知道谁的枪里射出的子弹射杀。尽管在那一时期,他还没有意识到什么叫死亡。
法院押犯罪分子游行过后的第二天,也就是1月9日,出了一件大事。那天清早他刚到警局,早餐还没有吃完,左手拿着一根油条,右手端着一杯豆浆,一边儿吃一边儿往自己的办公室赶。那顿早餐,他吃得特别香,因为那是一种他喜欢的吃法——在炸油条中间打了一个鸡蛋,抹上厚厚的辣椒酱,外面裹着一层薄的豆皮。他还没有吃完,和他同队的一个搭档就拍了拍他的肩膀——“别吃了别吃了,来活了。”他笑着回应道:“我运气这样好吗?上班第一个星期就接到一个大活。”搭档冷不丁地瞧了他一眼:“现在你看着这案子还兴奋,用不了多久,你就和我一样,对什么都提不起劲儿来了。”他说:“多干点活儿,我才可以拿奖金在这个城市扎根下来啊!”搭档说:“瞧见这一柜子的文件没有,都是各个时期的卷宗。在这里面还不知道有多少结不了的案子呢。”
紧接着搭档就把他带到了南秀村,他人生中第一次见到了死尸。死者是一个独居的寡妇,大概有四十来岁,看样子死了大概有一个星期了,尽管是寒冬腊月,尸体也已经高度腐烂了,隔着老远,就能闻到一股奇臭无比的气味。当他第一眼见到她,看见她脸上爬的蛆虫,未来得及消化的早餐就全被吐出来了。这女尸下半身没穿衣服,裸露着,因此有曾被强奸的可能。女尸腹部上有两道小小的疤痕,上半身呢,仅用一张毯子勉强地盖着,现已经被尸水浸透,像发霉了那样,有着说不清的颜色。
报警的人是邻居,说是因为气味难闻才发现的。再打电话到这个女人工作的地方去,那边说这人也确实是很久没来上班了,那就确定是她了。法医鉴定后说她是死在一个星期前,也就是1月2日,死于重物敲打后脑勺。森林首先考虑的是死者有没有人跟人结过仇、有过恩怨,他们走访了一圈邻居和单位的人,却都说这女人没跟谁有过多大的仇怨。只有一个邻居提供了另外一条线索,说在1月2日的晚上还看见她的阳台上晾着衣服,其中有一件……好像是男式的,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线索。
死者叫林忆风,是一个大学教授的女儿。父亲死后,她嫁给了一个有钱的男人,后来她老公、儿子和她的弟弟,在同一场车祸中也死了,走得近的亲戚就只剩下一个弟媳妇了。按照常规的思维,那女人死了,继承她财产的人便是弟媳了,他们便想着把她的弟媳妇叫回来询问。弟媳妇在深圳,安排好行程回来需要些时日,趁着这时间,森林又回到那女人的住处探寻了一番。
一进去,他就把门的正面、背面、钥匙孔和里面的锁仔细检查了一遍儿。门是完好无损的,锁也没有被撬开的痕迹,那说明凶手很有可能是个熟人。那女人住在一楼,因为独居,她住的房子不大,是个南北朝向的两居室,家具虽然都是些老物件,但显得典雅又有条理。朝北面儿的是厨房和洗手间,中间有个客厅,客厅靠门的位置有个日式的立柜,柜子上有一些果篮,篮子里盛着柿饼、山楂之类的果脯,一直没有坏。柜子的上方有一块挂布,挂布有五六个格子,每个格子里都放着剪刀、起子之类的工具,只有一个格子空着,但空着的布格子有一个很明显往下坠的压痕,很明显这里少了什么东西,他猜测是一把锤子。除了柜子、几把椅子、一张深色茶几,就是横死在客厅中的女人留下的痕迹了。
那两间向南的卧室特别暖和,即便在冬日也有很好的采光。一走进去,他就感觉身上被照得暖暖的。两间卧室一大一小,里面各有一张床。不同的是小卧室的床,只有床板,床板上堆着几叠报纸,都是一些当地的晚报。床板下面有一些牛奶、咸鱼之类的杂物,上面已经落了一层灰,很明显已经很久没有人进过这房间了。大卧室是死者生前住的屋子,里面沿着窗台铺着一层简易的榻榻米,榻榻米上有一个小瓷盆,瓷盆原本是盛满了水的,能看到很明显的水渍,但水已经蒸发干了。可以看出水里面原本养着一株植物,现今植物已经不见了,可能是死了,也可能是被人拿走了。森林站在那株消失的植物面前停留了一会儿,从瓷盆里抠出一根细长得像龙须酥般的根须。
那女人睡的床,是那种常见的双人木床,床上有两层褥子,上面铺着带白鹤图案的浅蓝色床单。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枕头上有些毛发,但那时还没有DNA检测技术,收集这些也没有什么大用处。床的旁边是一个深咖色的木柜,柜子上装有一面镜子。柜子最上面一层摆放着她的首饰,在首饰盒子的底层他发现了几片儿用白纸包裹的避孕药。柜子的下层摆放着她的衣物。他翻了翻她的衣物,在她的毛衣里发现了一本日记本。
日记本里夹着许多干花,有的甚至连花都不是,就是一些被揉碎的树叶的碎片儿。她的日记写得很琐碎、很杂,她喜欢记账、写天气、写游记。从日记内容看,她去过的地方真不少。令人印象很深的有几段文字,其中一段提到她从上海的机场飞往瑞士的场景——“飞机绕着地球转,飞到很高的地方,我以为我来到了天边儿,又可以和你重聚了,四林。”另一段说是她去了香港——“在世界上最繁华的夜的都市转悠,心里却一点儿开心不起来——要是你在我身边就好了,四林。”
四林,是这女人去世的丈夫。
2
1月10日,林忆风确认死亡后的第二天夜里,就有一个女人来报警,说是见到林忆风的鬼魂了。当警察的呢,就是什么事都能遇到,以前有一个人报警说失窃了,被偷了戒指,结果戒指后来在自己家狗狗的粪便里找到了。不管多么离奇的理由,只要报了案,警察就得去现场侦查。
说闹鬼的是林忆风生前工作的地方——计生办。那个计生办在郊区,前面是一层院子,院子后面是绿色的旷野。进了门首先是一块来宾产的石头,石头后面种着一排稀稀拉拉的小竹子。穿过门庭处的竹林,便可以进入院中,院子的墙是淡绿色的,上面有仿古的屋檐。院子的左边是诊所和食堂,右边是几间值班室和档案室,后面是手术室、观察室、休息室以及洗手间。院子的中间布置着假山和假湖,水上面漂着几朵塑料小莲花。到了这里如果想上厕所,可以选择穿过左边的房檐,经过诊所和食堂,到达西北角的洗手间;也可以选择穿过右边的房檐,经过值班室、档案室、手术室、观察室、休息室到达最边角的洗手间。诊所还有一个侧门,打开门直通到大院的后面,那里是一片碧绿的麦田。麦田里有一座老坟,可以看出来它从前很富丽,有人专门给它修了石碑和石屋,只是年代久了,难免有些破败。
有人说在计生办里见到了鬼,是刚过了午夜的时候。那天轮值的护士是美芹和小红。美芹是个圆脸个高的女孩,刚和丈夫离了婚,正在求偶期间。小红是个瘦弱的女孩,脸蛋白白净净,长辈们见了她总是说她太瘦小了,阴气重。值班室里有两张小床,一张贴着右边,一张贴着左边,屋子中间有一张红木桌子,上面有一台老式电视,经常会有护士给电视插上碟片儿,播放的是另一位医生如何判断、诊治病人的教学片。那天轮到美芹和小红一起值班。美芹新谈了一个男朋友,小红刚一睡着,她就偷偷从被窝里起来跑去找男朋友了,所以值班室里就剩下了小红一个人。
小红睡觉睡到半夜,突然就感到有些冷。原来是美芹走的时候太匆忙忘记帮她锁门了,那风把门给吹开后,就从她的脖子开始摸索起来。风先是吹起她后脖颈上的一缕头发,那头发也像有了灵魂似的,一会儿绕到她的颈部,一会儿挠挠她的脸。小红感到脸部有些瘙痒,睡梦中转个身挠了挠脸,把后背露了出来,风又开始挠她的背了。一刻钟之后她就完全苏醒了,因为觉得太冷,她起身想把被子盖好,却发现屋子的门敞开着,美芹也不见了。她吓了一跳,但还是裹上大衣哆哆嗦嗦地想走到门口把门关上。而当她走到门口时,又有一阵风把她吹得眯上了眼。再睁开眼睛时,她看到了一块空中飞着的白布……于是便开始尖叫……
森林和搭档找到小红,问过话之后得出了一个结论——那“鬼”是穿白衣服的。搭档对森林说:“咱们干刑警的有一句话,凡有鬼的案子,非奸即盗。我怀疑有人趁着人死,出来故弄玄虚,偷穿了医生的白大褂来偷东西。”森林问小红:“最近院子里有没有丢什么东西?”小红想了一会儿回答道:“没丢什么……但是这院子是公家的,要是丢了东西也是丢了公家的,私人不一定清楚。”森林又问:“你和林忆风关系怎么样?”小红说:“你可别问了,我听着就觉得害怕。虽然没看见全貌,但我感觉那个人就是她。”森林问:“凭感觉?”小红抿了抿嘴:“林忆风被杀,我……我其实有个怀疑的人。”搭档问:“谁?”小红说:“想知道为什么林忆风一个星期不来上班也没人找吗?林忆风跟我们这里的主治医生长庚有一腿,她攀上了领导,所以有时候就是不来上班也没人管。但是他们好像又有什么纠葛……她可能就是来找他算账的。”
森林便问她:“她和长庚在一起过?”
小红压低了声音对他说:“在一起过。虽然我是靠这份工作养活自己的,但我有时想起来也觉得心里不舒服。你们一定要好好查查。”
森林说:“那是自然了,做警察的有这个责任。”
小红说:“这里闹鬼,不止这一次,一个星期前也闹过鬼。”
森林问:“那次,你也见到了?”
小红摇了摇头:“没有。”
森林问:“听人说的?”
小红说:“嗯,当时有个值班的护士,说听见了鬼叫。”
森林问:“怎么叫的?”
小红:“很奇怪,像细小的婴儿的哭声,又像是某种动物……动物的叫声。”
森林问:“也是在值班室闹的鬼吗?
小红:“不是。就是计生办的那个厕所那里,以前那里被一个人用刀开了一个大洞,上面都是血印子,很吓人,好像从那时候就有流言说闹鬼。”
他们听了后,觉着应该去实地看看。那天正好有许多的人来计生办做妇检,从走廊到厕所两旁排满了人。女人们从走廊里的开水桶中取水、喝水,然后在院子中的假花池子旁坐着或蹲着憋尿。憋足了尿后,她们就到厕所前领一个小塑料杯,到厕所里尿出来,交给检查员检测。森林看到有这么多人,想不出在这样热闹的地方,会有什么大案发生,觉得那装鬼的人最多也就是想偷点东西。可是这个院子不知为何,总是让人觉得有点儿阴冷。他在院子里走了几圈,再到档案室、手术室看了一眼,然后又回到小红说看见鬼的值班室。他躺到她那天睡的那张木床上,看到天花板上一块块方形的板子,觉得这起案子绝不是那么简单。
等那些女人做完检查后,他跑到女厕所里看了看。厕所是那种最老式的厕所,从南到北修了一条长方形通道,所有的坑位都建在那个通道上,坑位之间用一个隔板隔开,每个坑位都没有门,上厕所的女人可以相互看见彼此。在最南边的坑位上方有一个水龙头日夜不停地往水箱里灌水,保证每五分钟水就从南到北冲一次厕所。但由于这所厕所过于老旧,再加上使用频率高,无论怎么冲刷,都臭烘烘的。厕所是长方形的水泥建筑,越往里走越昏暗,为了保证光线充足,最里面的坑位上方,被切出了两条长方形空档用来取光。也因此,下雨的时候,会有雨从上面漏下来,导致整个洗手间泥泞不堪。
走到厕所的最里头,果然就看到了那块凸起的心脏般的墙壁。墙壁上的白漆是新漆的,从外表看,它的砖头不像常规的墙壁垒得那样整整齐齐,而是像外翻的鱼嘴一样,向外凸起着,确实是翻修过的。至于血印子,已经被白漆刷干净了。可谁会无缘无故,把厕所开一个大口子呢?
森林把所有在计生办里工作过和待的人的资料都找了出来,屈主任、高美芹、小红、女居士……
他首先调查的是女居士,因为据说她是第一个发现厕所后面烂了个大洞的人。女居士原名叫做袁梅子,她身材微胖,面容宽厚,因为在负责打扫卫生,曾长期居住在计生办里,人们给她取了一个外号叫女居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