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阿姆斯特丹的幻觉
作者: 王威廉旅行者的发现
(2024年6月2日)
在前往阿姆斯特丹的火车上,我被越来越强烈的呕吐感所折磨。我因为宿醉而晕车。有好几次都快忍受不住了,只得跑到卫生间,结果发现没有卫生纸。我已经没有随身带纸巾的习惯了,国内的高铁卫生间都有卫生纸,如果是一等座,还会给水和小吃。这惯坏了我,让我失去了应急的储备。
特别奇怪的是,大约十一点过后,呕吐感忽然消失了,仿佛它也受不了它自己,从而自我湮灭了一般。身体终于舒服了。这时,车厢里走过一个乘务员,年轻的荷兰女子,身高一米九左右,头都快挨到车顶了。据说荷兰人平均身高全球第一,我不免有些惶恐。
出站的时候,我看人们基本上都是拿纸票一扫,小门打开就出站了。我此前都是用手机上的电子票,上边有个二维码也是可以用的,可我这次扫了很久,就是没反应。后面的小哥显然等急了,我就让他先过,没想到他朝我使了个眼色,我秒懂:跟着他出去就行了。我紧跟着他,果然就出去了。我们彼此微微一笑,他就消失在人海中了。这是阿姆斯特丹送我的见面礼:热情与自由如约而至。
立定,看看周围的人是不是巨人。好像还好,并不都是一米九的,我心下稍安。
中央火车站,好大气的名字,我猜测会不会又是某种帝国认同。此时,一转身,便看到了岳韬老师,她在这里等候多时了。
岳韬老师是旅居荷兰的华人作家,数年前她来广州做新书活动,我们得以认识。她这些年居住在荷兰,但坚持一边用中文写作,一边用英文写作,从不懈怠。她当时来广州还带着孩子,一个可爱的小男孩,现在应该已经长大成人了,可岳老师还是没怎么变,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跟她走出车站,我一下子被震住了:太美了,一个巨大的视觉惊喜!
对我来说,车站总是拥堵的,杂乱的,但在这里,我看到的竟然是一片蓝色的大河和白色的船帆,视野如此开阔,完全颠覆了我对车站的刻板印象。而且前边就是轮渡,可以很快就乘船到河对岸的岛上去。我痴痴站在原地,看着天上飞过的几只白鹭。
我跟岳老师激动地说着我的感受,她饶有兴致地听我讲完,然后她惊奇地说:“是吗?我好像感觉不到了……”
“这就是旅行者的发现。”我补充道,“而且必然来自于初次相遇。”
你能想象吗?一个宿醉的人,忽然来到了一幅优美的油画中,那种心情可想而知。
我们坐上轮渡到了对岸。我看到楼顶上支着巨大的秋千架,几个人荡得好高,尽管因为距离远看不清他们脸上的表情,但隐约能听到他们的欢声笑语。
“这帮人也太会玩儿了!”我脱口而出。
“在阿姆斯特丹,只要你想玩的,都有,还有很多是你想不到的——这是一个很轻松的地方。”岳老师的口吻也很轻松。
岳老师来阿姆斯特丹二十多年了,已经入籍。目前她的孩子刚刚准备升入大学,可能要去美国读书,但还有一点点不确定性,她还有些担心。她丈夫是美国人,孩子虽然出生在这里,但显然对美国还是很有认同感的。那孩子已经有了女朋友,俩人最近出门玩去了,看来我这次是见不上啦,没法用现在的他替换记忆中的那个大男孩。
我们去了当地一家评分颇高的汉堡店,我听岳老师用英语点餐,就问她会不会荷兰语,她摇摇头。我有些吃惊:“有时会不会不方便?毕竟是在荷兰……”
“阿姆斯特丹的英语普及率极高,一点问题都没有,”她笑了一下,“荷兰语在乡村使用比较多,可我也很少去。”
我暗暗有些感慨,我这一路从东向西的旅程,英语的普及率也在逐渐上升,这是一个微妙的指标。不说外语的俄罗斯,老语言新文字的土耳其,语言古老的意大利,为自己语言骄傲的法国,以及法语和荷兰语并存的比利时,其实都没法大大方方地说英语,到了荷兰,尤其是在阿姆斯特丹,却似乎没什么是不可以的。既然这里外来人太多,不妨就说一种普及率最高的语言,这样一来,语言跟文化认同、民族身份什么的,似乎就撇开了关系,只是一种信息的载体罢了。
吃完饭,我要去酒店放行李。我的行李箱超级大,现在已经是初夏,别人不知道我是从俄罗斯过来的,里边还装着羽绒服等冬衣。
我又试着叫Uber(优步),很奇怪,在荷兰Uber又可以使用了。我完全不知道其中的原因到底是政治的还是技术的。
到酒店大堂,我看到了很多中国面孔。这个酒店是我在网上自己找的,分数很高,打分的大多是中国人,这让我感到安心。
把行李放下,岳老师建议乘坐地铁去市区,这样可以随意散步看看。这甚合我意,这是我此番行程的最后一站,完全不急,越慢越好。
地铁站就在酒店大楼的一侧,走进去后,倒是颇为崭新,这在欧洲绝对算是领先的。让我印象深刻的是,这里的地铁不用买票,直接用信用卡一刷就行了,哪怕我手持的是中国信用卡也没问题。信用卡直接变成了车票,非常方便。
国内早已开始用二维码检票,手机一扫即可,很方便,但没想到的是,这对于外国人其实是不大方便的。今年初,我在中国见到好几位汉学家朋友,他们就觉得不习惯。我仔细询问后发现,其中有一个原因就是消费障碍。国内的支付系统太便捷了,很多商店都没有刷卡机,导致他们没法使用信用卡。我建议他们将银行卡捆绑到支付软件上就可以了,但他们说境外的卡没法捆绑。他们觉得更不可思议的是,他们索性拿着现金去买东西,想着这样总没问题了吧?可很多商店,尤其是中小型商店,都没有足够的纸币找零。
我当然相信这只是暂时的问题,随着技术的进一步发展,这个障碍肯定会被克服的。
我们坐地铁重新回到了中央车站。直到此时,我才明白,中央车站就是阿姆斯特丹的心脏。从这里,无数的线路延伸向城市的各个角落。阿姆斯特丹的市区呈扇形结构,而中央车站就如同扇子的手柄一样,所有的道路都会汇聚于此。
这种感觉很奇妙,旅程仿佛重启,再次从原点开始。
“想去哪里走走?”岳老师问。
“随便,哪里都是新鲜的。”
于是,我们就这么随意走着,聊着荷兰和文学,然后就看到了各种各样的“狂欢”——这里的人太“嗨”了!何止是在楼顶上荡秋千,还有人在狭窄的河道里划独木舟,有人大白天站在酒吧门口喝啤酒,还有彪形大汉穿着女装短裙招摇过市……城市的建筑保持着几百年前的样子,而人们陷入了后现代的狂欢。古典与疯癫融合在一起,让彼此更加鲜活。
我的宿醉还没彻底消退,全身软绵绵的,走了一会儿后便感到困乏了,于是指着路边一家咖啡店(coffee shop)说:“我们去喝一杯吧?”
没想到岳老师笑了,她说:“这种不是你想去的咖啡店,而是吸大麻的店。”
我一听——大麻,深感震惊,心想这不是毒品吗?
“在这里是合法的。”
“这玩意儿不会上瘾吗?”
“不会,每个人的感觉不一样。”
“你……”我不知道这样问会不会涉及隐私。
“当然,这里几乎每个人都试过,但我没什么兴趣,当时只觉得恶心,想吐。”她看了我一眼,“你要不要去试试?”
“不了, 不了……”我急忙摆手,我听她说恶心,上午晕车的恶心感立刻回来了,这让我对这些东西深感厌恶。
“其实满大街都是这东西的味道。”
“怪不得呢!我经常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这时,一个皮肤黝黑的哥们走了过去,他边走边吸,一股发酵的煤烟味扑面而来,我差点吐了出来。
“其实不能在公共场所吸食的,”岳老师摊开手说,“可他们都习惯了。”
我慢慢了解到,在荷兰,coffee shop是一个非常独特的概念,它与普通咖啡店(café 或 coffee house)有明显区别。在这里,coffee shop是一种可以合法售卖和消费大麻的场所。这种店铺的历史可以追溯到上世纪70年代,顾客可以根据菜单选择不同种类、剂量和药效的大麻制品。
这时,我们又经过了一家店铺,上面有毒蘑菇的照片,以及价目表。我一时难以置信:“怎么……毒蘑菇都可以卖?不怕出人命吗?”
“严格控制剂量的,不会致死。”
“为了体验幻觉,也真是拼了。”我连连摇头。
“在这里,有的人会不定期炖毒蘑菇吃一吃,体验一些奇怪的感受,一般不会有生命危险,”岳老师指着门口的一张表,“你看,这上面会详细介绍毒性情况,从低到高排列,任君选择。”
在毒蘑菇的下方,还摆放着黑色的面包,岳老师说里边掺了大麻,有些人喜欢早上起来吃一块这样的面包,用来“提神醒脑”。我想想那样的场景都觉得瘆得慌,感到生命被毒品控制了。作为一个中国人,对于毒品的恐惧和憎恨是刻在骨子里的吧。即便当地认为这属于合法的精神致幻剂,但我的这种观念也是难以改变的。
不停地穿过河流与桥梁,要在中国,这样宽度的小河估计早被填平了,然后在上边修建起崭新的柏油马路。我似乎已经很难对此作出评论,我既想享受小桥流水人家,又想享受宽阔的大道。既要,又要,还要,这真的是当代的思维方式吗?你可以把我这心理活动当成是一个玩笑,或者是一种反省。
我们来到了阿姆斯特丹最大的书店,里边主要以英文书为主,我看到喜欢的库切占据了不少“席位”,方知库切在荷兰大受欢迎所言非虚。库切(J.M. Coetzee)出生在南非,他的祖先是荷兰人,在17世纪末从荷兰移居南非,是殖民者,他的姓氏“Coetzee”就源自荷兰语。他的小说探讨了殖民者的当代困境,这种困境让他一生都在寻找一个可以安心的地方。他先是从南非到了英国,在IBM工作,后来又到美国读博,成名后却选择在澳大利亚度过余生。我无法理解他的选择,从天涯海角的南非,漂泊到了同样天涯海角的澳洲,他似乎想要离开边缘之地,但又最终回归边缘之地。他为什么不回荷兰呢?难道荷兰会随时提示他血液当中祖先殖民的记忆吗?还是荷兰人的航海基因在冥冥中指引他往更远处去,从而体验殖民者变成流亡者的宿命呢?
在主厅旁的小区域陈列有荷兰语书籍,我在这里看到了张悦然的长篇小说《茧》的荷兰文版。这本小说在国内出版至今差不多有八年了,即便信息飞速传播的今天,文学的传播依然是一场漫长的旅行。这八年,世界变化巨大,语境的颜料早已剥落,历史的苦难不知将在何处栖身。
从书店出来,岳老师说旁边还有家旧书店,问我想不想再去看看。我对旧书店很有感情,故而欣然前往。这家旧书店的主人相当热情,英语说得极溜。楼层低矮,每一层的书架都通到天花板,还有两层地下室,也都是书,绝大部分都是英文书,你不得不承认英文在现代文明的构建中,起到了相当重要的作用。
毕竟宿醉过,终于疲惫不堪了,便坐在书店前小广场的椅子上休息。但这种疲惫感竟然跟阿姆斯特丹如此匹配:一个宿醉的人就该来阿姆斯特丹休整身心。甚至可以说,阿姆斯特丹就有一种宿醉的气质。
就在彻底放松之际,忽然,面前广场上走来一群人,有男有女,他们高举着牌子,我仔细一看,上面写着抗议以色列进军加沙。最令人吃惊的是,有个女士在脖子上挂了个牌子,上边用英文和希伯来文写着自己是犹太人,但她也反对进军加沙,要保护平民。随后,他们就绕着广场开始转圈子。有人驻足观看,可大部分人视若无睹。
我这一路也零零星星看了不少反对以色列进军加沙的抗议活动,但似乎没有看到关于俄乌战争的相关活动(当然,我只是个案,很有可能是因为我孤陋寡闻)。
我们穿过一片大草坪,就到了梵高博物馆。建筑本身很有特色,主楼是荷兰建筑师赫里特·里特费尔德设计的,风格简洁又现代。后来因为参观的人越来越多,1997年又加盖了一个新侧翼,由日本建筑师黑川纪章设计,椭圆形的结构特别有科技感。
我的心情有些激动,但不能急,人太多了,人们从全世界各个地方赶来,因此得先预约。预约成功后,我发现两天后才能获准进入。
想把这次旅程的最后一站定在阿姆斯特丹,有很大的原因就是为了看梵高。中学时代看过欧文·斯通的《梵高传——渴望生活》,第一次如此内在地进入到一个艺术家的心灵深处,让幼小的我感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慌,又有一种巨大的鼓励,那种鼓励很奇特,不像是老师的表扬,而是一种无端端地想要去创造些什么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