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跛足天使
作者: 淡巴菰1
春天的时候,我回到了洛杉矶,和维若相约去远足,沿着郊外那道不高却绿意绵延的山岭。阳光唤醒了野树,白花如雪团,惹得成群的蜜蜂嗡嗡地起飞落下。芍药开在山径边,这儿一丛那儿一蓬,婴孩的粉拳头般,让人想把脸贴上去蹭蹭。
走累了,找到一个平坦开阔的低洼处,展开瑜伽垫子,在那几株百年老橡树的注视下我们开始做拉伸。奇妙的角色互换——我曾是她英语课上的学生,现在我当老师,教她做瑜伽。
虽是平地,却生着许多去冬的枯草,茎硬且脆。 “呀,扎痛我了!”我从下犬式抬起头,看见一株草茎已刺穿了她的垫子,像几根钢针直直地立着。她跪坐着,歪头看着被扎破了的手掌。我刚才在路上就留意到她的瑜伽垫子虽然很厚,却是从折扣店买的廉价泡沫制品。“你怎么没买我推荐你的那种?橡胶的或有亚麻线的……”我问。
“太贵了。反正这种也能用。”她接过我递给她的创可贴,蓝中带绿的大眼睛眨了眨,嘴角略扬,给了我一个顽皮的微笑。
可是节俭的维若是那么舍得花钱买食材,我不由想到和她一起去购物的情景,凡吃的喝的都要选organic(有机的),如果是面粉类,一定要glutton free(无麸质的去掉了面筋的)。而有机食物都价格不菲,比如红薯,2.99美元一磅,普通的99美分一磅。她像个严苛的营养学家,买任何加工食品都要瞪大眼睛细读成份,如同面对法律条文。“记住,越怪异的名词越危险,那往往是化学添加剂。”
认识维若是在疫情前,采访间隙我注册了那个城市大学的英语课。班里十二个学生来自十一个国家,从埃及六旬老妇到十九岁巴西保姆,英语水平良莠不齐,既有可以读英文小说的,又有连基本语法都摸不着门儿、说个请假理由都要磕磕绊绊的英语盲。让人心安的是授课老师维若,衣着素雅得体,棕灰色的头发,细软柔顺地抿在耳后。她有一种古典立体的美,小脸上皮肤像白瓷紧致细腻,高鼻樱唇,蓝中带绿的眼睛总像小鹿一样大睁着,显得纯良无辜。她发出舒缓悦耳的说话声,端庄地立在黑板左侧的小讲桌旁,像圣洁的天使布道给十几个游民,从容笃定,似乎在说,“有我在,别担心。”
一节课下来,我就对她佩服不已了。出生在俄罗斯的她不仅能在俄语、英语和西班牙语间流利切换,而且还那么耐心公正!我从小到大经历过太多老师,发现几乎每个老师都有偏爱的学生,多数青睐学习好的,有些喜欢伶俐高情商的,也有个别看重家长背景的。可是维若真叫一碗水端平,无论长幼贫富美丑,无论提出的问题是有水平的还是低级甚至愚蠢的,她总是和颜悦色地耐心讲解。有人直呼她teacher(老师), 有人称她madam(女士),还有人叫她professor(教授), 她都好脾气地听着应着,最后,她让我们都直呼其名,维若妮卡。
她的包容让我自叹弗如。每天都有人迟到,快下课了才推门而入,也不时有人早退,拎起书包堂而皇之地离去,她都像没看见一样,柔声细语地继续,还允许他们事后在考勤簿补签上名字——“我知道你们需要打工。” 我暗想,这真是世界上最有涵养的老师,没有之一。
熟了之后,我们开始在课间聊天。我知道了不久前维若和曾在俄罗斯做过船长的父亲一起去了台湾旅游,对那里的美食她赞不绝口。“可是,我听说,有些中国人都没有厕所,他们在地上挖个坑……”来自哥伦比亚的莉亚是个扎着细瘦马尾辫的女孩,宽脑门鼓腮帮子,特别爱八卦,为了能到美国定居她嫁了个黑人。听了她的话,所有人都不吭声了,我一下不自在起来,红着脸飞快地想如何应对。其实我早就感觉到了自视甚高的莉亚对我的敌意,维若每次笑着说“哀米粒提的问题总那么难对付……”,莉亚脸上就讪讪的。“这有什么奇怪的?我小时候在俄罗斯农村生活过,我们那儿早先农民的生活条件也是那样的。任何一个发展中的国家都有先进和落后的差异,从落后到先进也有个过程。”维若的寥寥数语顿时化解了的那空气中的紧张感。我对她平添了一份感激。
学校有针对贫困学生的学费减免,但名额有限,还需要老师推荐。班里来自斯里兰卡的拉丽和埃及老妇莫娜都想申请。“拉丽有三个幼童,丈夫在日料店打工。你和先生有退休社保,两个孩子也都成家立业了,还是把机会给拉丽吧。”课间吃三明治时,我听到维若小声给莫娜做思想工作,还不动声色地把一个小锦盒子递还给了她。
走在校园里,有时会看到苗条的维若拉着一个小拉杆箱往教室走,那挺拔优雅的身姿,像极了去登机口的摩登空姐。我会叫她一声,脚步轻盈地赶上去。于我,她是这陌生国度的一个温暖的符号。
早晨十点,和煦的阳光准时从向南的大玻璃窗外投射进来,将几株大树的影子打在桌椅和人身上。在那祥和的氛围中,我们的课堂偶尔也会有意想不到的阴云。那天也不知怎么提到了即将来临的大选,裹着头巾的老太太莫娜一字一顿地说,“我讨厌美国的政府。我奇怪为什么没有人来暗杀这位总统!”莫娜一家早在十五年前就从埃及移民美国,如今儿孙满堂的她有了闲暇来学英语。她平时不跟我们交往,课间总是在空荡荡的教室找个角落,闭目独坐向真主安拉祈祷。她脸色阴沉,干瘪的声音、晦涩的单词从胸膛里挤出来,似乎带着深仇大恨。我们都没吭声,也许都暗自不解,她这美国移民政策的受益者,即便不说感激,也不至于这么不共戴天吧?
“不好意思,莫娜,我不希望在我的课堂上听到这么暴力的语言。咱们说点儿别的吧。”维若妮卡的声音仍是柔和悦耳,却透着不容质疑的权威。
班上百分之八十的学生是女性,对饮食或营养似乎都有天生的兴趣。维若一看就保养有道的外形,像一张体面可信的名片,她所说的每一个观点都附带着最新的科学依据,虽然其中有些我也是将信将疑。她视糖如敌人,也坚决反对用微波炉,说除了辐射,那微波对食物的营养也破坏巨大。她排斥橄榄油之外的一切植物油,每年她都会付七百五十美元给一家做橄榄油贸易的公司,按季节从西班牙、意大利等产地定购进口,“刚榨出来一个月,封装在暗绿色不透明玻璃瓶中,营养不会流失。”
学期结束前,坏消息来了——维若要辞职了。“虽然舍不得你,但你还是去吧。法院的收入高多了吧?英语西班牙语同声传译,太酷了!”莉亚率先表态。“我热爱这份教职,但确实收入太少了。我过些年会再回学校服务,我喜欢当老师。”维若有些难为情地笑道,似乎为稻粱谋让她很难堪。
好在我们这个班的学业也结束了。最后一节课,点评了期末考试卷子后,维若送给每人一本薄薄的小书作为临别礼物,是她的自传体小说He Loves Me First(《他先爱上我》)。我一口气读罢,才知道维若自费出版这本书,是出于基督徒的初心,她想给人分享她那被上帝见证的爱情故事——二十出头的俄罗斯女孩,大学毕业后到美国实习,与一位俄裔商人坠入爱河留在了美国。结婚后丈夫出轨,他们分手。女人去了社区大学教英语。三十岁那年她被班上一位墨西哥裔学生苦追。那学生不仅比她矮半头,小七岁,还是居无定所的非法移民,与家里五个兄弟悄悄从美墨边界混进来,以打零工做木工活儿谋生。经过一些波折,有着硕士学位和美国身份的俄裔美女嫁给了高中毕业证都没拿到的小木匠。逻辑?“我们都信仰基督。在同一个屋檐下虔心礼拜天上的父,那都是缘份!”
我吃惊于维若的爱情故事,更佩服她从不在学校跟学生们布道洗脑。后来熟了问起她才说,她倒并非如一些美国人那样相信宗教、收入和性都属隐私,而是感觉有违职业道德——“你们是来学英语的,不是来寻找信仰的。”
是学生依依不舍的目光让她相信时机成熟了吗?离职后的维若发起了每月一次的自愿相聚,多数是在公园的橡树下草坪上,四五位学生和三两个教友在那里小聚,信教的听她讲如何做合格的基督徒,养生的听她讲怎么保护好身体。我跟她学到了蒲公英的根、茎、叶、花对人体的不同药用功效,知道了去哪个网站能找到不含添加成份的大吉岭茶,去哪个小店能买到蜂蜜做的护手霜和唇油。
不再是师生的我们成了朋友。她说:“叫我维若吧。”
在她的生日聚会上,我见到了她的丈夫,那位小说中的男主人公是位矮壮的汉子,有圆而大的头,黑发黑眼,大框金边眼镜是他身上惟一的斯文符号。他的黑眼睛很清澈,目光谦卑又自信,说话时带着微笑,露出一口白牙。我直觉这是一个既能砍树打家具,又对太太言听计从的居家男人。“他也很有个性呢。有一次他很少用的一个工具坏了,我让他去邻居家借,他却固执地说:‘不,每个男人都应该有自己的工具……’他们几个兄弟几乎一模一样,就像童话里那七个小矮人。”维若微笑着调侃,眼里却带着家常的爱意。看啊,小矮人们多么甘愿伺候她这白雪公主啊,他们把自带的折叠桌椅摆好,煤气灶滚到位,不锈钢灶台擦净,然后加热玉米饼,盛羊肉汤,做牛油果酱,忙而不乱地围着她转。他们拍着厚实的巴掌唱生日歌,欢呼着看她吹蜡烛。吃喝尽兴后,他们几个在草坪上踢足球,孩子般你追我跑大叫大笑。“都说墨西哥人有亚洲血统,我越发相信是真的呢。”我说着,一边和维若走去另一片草坪打羽毛球。那球上的羽毛都掉了一半,嗖嗖地,速度实在难测。我从她的球筒里翻找,发现剩下的几只也都像狗啃过的,没一个完好的。疫情来时,维若仍每天往返一百公里去那远在另一个小城的法院上班,丈夫好几个月都没一分钱收入,可她仍神态怡然似乎并不在意。
上帝的教诲似乎不如美元更让人睡得安稳,许多学生和教友都为谋生所累,渐渐不来了,最后就剩了我和维若还能偶尔约聚。“既然你那么相信上帝保佑,干吗还那么在乎吃喝?”我喜欢这位俄罗斯老师,一个重要理由是遇事我总能和她实话实说直来直去。
“我不怕死,可我也不想糟蹋他赐予我的这个身体。活一天就在意一天,直到他把我召唤走。就算死亡明天来临,我也不畏惧,还很欢欣,因为我会到他那更美好的国度。”她声音轻柔,好听得像在教堂颂赞美诗。我知道,我最好打住。
2
下山途中,维若忽然停下脚步,在一片绿草前猫腰探身,开始掐草叶,并一脸庆幸地说,“差点儿忘了给Lion带草回去。”说着她举目向空荡的荒野张望了一下。
Lion是她的爱猫,和墨裔丈夫结婚时,她母亲从俄罗斯飞来,只有五个月大的Lion是母亲给她的结婚礼物。我看过维若抱着它跳舞的视频,那猫体壮毛长,金橘色,镶着黄边儿的蓝眼睛威仪毕露,颇有狮王风范,似乎它是被施了魔咒的王子,下一秒就会褪去兽毛彬彬有礼地躬身向女主人行礼。
“Lion吃了草会吐一地,你不怕弄脏地毯?”
“我不在乎,猫吃些草才健康。”维若的口气像在说自己的孩子,虽然年过四十没有生育一直是她的隐痛,“我妹是开宠物店的,下次我回俄罗斯,给你带一只回来。”
我听罢开心得想拥抱她,不由得想,要是所有的自称为基督信徒的人都这么慷慨友善该多好。我早发现许多礼拜天风雨无阻去教堂的人,talk the talk, walk the walk(说归说,做归做)。 “别怪他们,人都是有罪有缺陷的。我们都本能地为自己着想,不是吗?”维若对此似乎早就深思熟虑过,说罢她又抬头向远处望望。她说有一次她和丈夫来这山里远足,给爱猫采了几把草,被公园管理员看到了,非常不客气地请他们丢在地上。“不带走公园一草一木,人家确实没错啊。”我说。“可是我们已经采下来了,扔下也纯粹浪费啊。他只是为了显得正确而坚持原则。”我本想也帮她采点草,闻言犹豫着住了手。
找了片树荫,我们开始吃自带的午餐。她打开锡纸包,露出半个全麦面包,上面顶着奶酪、牛油果酱和几片芝麻叶,让我瞠目的是,居然还有两片煎得很脆的培根!“我知道不健康,可太香了,我不想戒掉。”她笑着咬了一口,对我递上的消毒液摆摆手,“不用,我肠胃内的好细菌很强大,它们会杀死脏东西。”这就是维若,她永远按自己的一套出牌!
头天我在电视上重温了老电影《廊桥遗梦》,便忍不住和她聊——面对并不满意甚至漏洞百出的婚姻,是走还是留?“其实跟谁过都差不多……女人往往一脚踏在现实里,一脚却想着逃进梦中,真和梦里的幻影生活在一起,绝对又会失望。所以,既然嫁了A,就不要想着B、C和D。”她语调轻柔地说,脸上满是智者的淡定,似乎这个问题她也早就反复思量过了。“一个女人要是不满意自己的丈夫,只能证明她对上帝不够真心。《圣经》里说得很清楚,妻子要顺从丈夫。”她之所以守着木匠丈夫过得心平气和,看来既有哲学上的明智,又有宗教上的约束。我有时甚至羡慕她,有信仰就像牛有了缰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