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州书生(六章)

作者: 李浔

沈尹默

一个自称新青年的人,他写下的字,周围有着不回头的春。所说的白话文中,月夜里,“我和一株顶高的树并排立着”这样的诗句,有着对新时代的问候。

老家的童谣,如今在屋前屋后。来湖州的船,都懂之乎者也,更懂笔墨的走向。去竹墩村的河,那些波浪工整且有着章法,乡路更像他的家书入木三分。

他一直在写信,抬头的晋唐,在砚台里被反复研磨。繁体的年代,平仄有序的帖中,那里有磨不破的细腻的青苔。无论是浓墨还是淡墨,他的春天,草与树芽都用中锋致敬着先贤,笔画里都有兰亭的气息。

书生的笔墨还乡之路,有着他飘逸、妍媚的背影。一直在给先贤写信,在曲水中,那支湖笔也找到了源头。

赵孟(兆页)

一个素食的男人将风关在门外,油灯下晃动着孤单的身影。

窗外的雪正和风私奔,他围着火炉,还冒着热气,等待着始终不会来的人。风有点皱了,浸得夜冷上风尖,灯一直在晃,也有点累了,晃得冬夜只剩下一封家书。

屋前的小白菜绿得清贫,笔是瘦的,笔下的字也是瘦的,安静惯了的心,看见冷,已纷纷开花。是的,这是一个冷的年份,桌上的宣纸比窗外的雪白,砚台上的笔,只是一株失群的梅枝。

被书虫咬过的二王字帖,忧郁着奢侈的才情。山已远了,那棵古树让鸟飞得越来越高,远处有淡云,有水中照亮前朝的明月,更远处有董源、王维的山水。

那块发白的石头,比月苍白,比风更容易记住尘土。而你是一个干净的人,洗尽了双手,慢慢地回家,屋后的小山冈越来越像你的那颗乳牙,一个山水中的人,就这样守着平淡的内心。

俞樾的书房

碧螺春在杯中怀旧,梅兰竹菊的画屏,挡住了远处小货郎的拨浪鼓声。静,在宣纸上弥漫,种桃的典故像青苔一样,滑倒了有墨香的文人。

线装的四书五经,纸薄得比昆曲的唱腔还脆。那只端砚磨炼出越来越深的日子,在低调的水墨面前,笔已秃了,但一个儒字仍散发紫檀的气息。

已经入秋了,笔洗的倒影里,踌躇的青丝却和芦苇一样花白了。花梨木镇纸压实了曾国藩的家书,像那只守家的蜘蛛,编织着家谱中最有韵味的乡情。

在书房,抬头可看见远方的脚印,进京赶考或者四处云游,它们像家谱中的字迹,密密拥挤着从前起伏的日子。

杯中的茶淡了,砚中的墨却浓了。那支写下座右铭的笔日渐见秃,头上的青丝却悄悄白了,看了一辈子的书,用不着页码了。

书,像你的外套想换就换,而那本《春在堂全书》的每一个字,却像你深邃的眼睛,那么自信、那么明亮。

吴昌硕

你一直在回望上游,唐或宋。云在水面流浪,鱼在做梦,知府都在吟诗作画,不押韵的诗句都成了做饭的引火柴,这不是童话,而是你想有的历史。

你还有更多的情节,魏或晋。钟繇和王羲之的墨迹至今未干,谁在这些笔画的两岸望着源头,看漂浮的残叶顺流而下,看有风骨的文人用笔墨惊醒一个时代。

无论是花鸟还是山水,那幅画上有你的情节,每一笔是一条横梁,端正结实。你静静地坐在那里,在风中,在树下,在醒目的街口,用整个金石的后背抵抗着浮躁的时代。

徐 迟

南浔洗粉兜河前的那枝柳树,依然像一位长辫少女,一直守候着江南小镇的徐迟。

南浔,水晶晶的倒影里,一个二十岁人,他离天空很近,离青春作伴的想象很近,离诗言志的初衷更近。在祁连山下、在云贵高原、在黄河和长江边,徐迟,他一直在用二十岁飞翔。

你走过战争,和平,进步,你走过美丽,神奇,丰富,那些旅程,那些水的反光,那些已说出口的想象,是无限的真理。

面对流水和星空,你更像一只飞蝶,这是你一个人的现代化,它离一加一的猜想更近。

如今,德懋弄口的小白菜,仍然有着痴恋春天的态度,它用一年一次的绿,点燃那个一直二十岁人——徐迟。

北岛的湖州老屋

苕溪在新诗中又一次游过湖州,仪凤桥近了,竹安巷更近,馆驿河头的倒影里,老屋就在眼前。

走在青石板铺就的小巷里,斑驳的墙壁上,那只蜘蛛会告诉你风也会有老的时候,是的,这的确是上辈子的事了。

湖州府治下的乌程和归安,都有着好看的小桥和炊烟,有人酿酒,有人养蚕,有人制笔,你却在写诗,写了那么多不相信。

追着喜鹊奔跑的人,如今年事已高,梦越来越高,越来越老,而你只把往事当成一只风筝。

回家,叠好春夏秋冬,亲戚都在路上。是的,竹安巷里的家门,就是为了让熟悉的手敲的。燕子知道,那只八仙桌的上座,是泪的源头,是笑的源头,是血脉的源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