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暴雨(组章)

作者: 陈波来

台风记

有几样自然之物,会有如此煞有其事的预报?

它具体的身量和规模、它能带来的摧折之力和滂沱大雨,在入海口被一再警示。而预报带来的空气嘶嘶的动荡:紧张,疑惧,甚或因长久干涸、因习惯性麻木才有的暗中期盼……比它到来本身,陡增更多的悬念与枝节。

谁没有一场荡胸涤心的台风?

谁不是在蠢蠢欲动的年纪,藏下一场惊天掠地的台风?还有,谁不是在一场台风过后重新开始的?黄昏又至,被风雨洗得发亮的入海口变得安静。萤火虫们认出我,让我回到它们中间,在无声的黑夜里把自己点亮。

灰 鹬

在入海口,我能一次次遇见它们。它们属于退潮时分,裸露出的浅滩与断流成了它们的欢快之地。像弹奏钢琴似的,纤细的鸟脚快速移动,在下一道水浪翻涌过来之前,觅食的灰鹬俨然完成了一支关于自然与生命的抒情曲。一小团身影,就算是落下的一个音符,仍然还在水岸之间点化更多的乐音。涨潮时遇不见它们,天底下此长彼消,此时会有另一个退潮的地方。退潮时遇见的也不一定就是上一次的它们。我怀念那些灰鹬,我猜它们中的一只,临水照出的,应该是有着一张灰白头发下的脸。我的脸。

赏 赐

给他畅快,给他沿岸草木、流水、船、入海口与天际线,是为赏赐。同样给他郁滞,给他阴云和暴雨,给他狂烈的风、以及独自面对大海时的舒朗或怅然若失,也是赏赐。

他已经不是一个雄心万丈的人。

他已经向卑微而众多的生命学习了很多。

卑微而众多,比如蚂蚁,比如乌鲻鱼群。蚂蚁会在春天重出,咻咻奔走的身影似曾相识。鱼群在长大,并在某个大潮日突然从入海口消失。从鱼的唼喋和蚂蚁的耳语中,他听懂的是领受那一份命运赏赐的释然。

古 瓶

在一个瓶子古旧到消退日常功能性作用之后,它不再与清水、花枝以及草叶在一起。孤置于高处或者一隅,它有凡尘落尽之后的矜持。在泠泠时光中落寞地验证自身,也小心地以自身验证过去的一段时光。

我爱过它成为古瓶之前的样子。我用它盛满所有的青春之物,倒空后又盛满。我将它放在心上,带着它闯荡异乡,在成长的岁月用双手摩挲它。我对它的爱是多么深邃绵长啊,很多年后我当自己还是那个什么都可以盛满的瓶子。

是呀,不是美得孤绝的古瓶,而是之前那个可以磕碰着盛物的瓶子,深得我心。

篝火点亮大海

黑暗中篝火首先点亮的,应该是一条河奔流的小部分。应和篝火的跳动,水面及目光在战栗,河水闪耀着一再捧出奔赴向海的心。

继而篝火会点亮的,是空旷又迷离的入海口。荒滩,残流,喑哑的成片渔船,像一个被弄旧了的时代的遗址。但是涨潮之声四起,河水隐隐喘息。

最后,大海深沉,那条入海的河流已无迹可寻。它的抵达就意味着消失。最后天光渐朗,那点亮大海的篝火将现回人形。一路为你点亮和你能点亮的,其实是你自己。

一个人的暴雨

谁没有在暴雨中怅然若失过?

扑打入海口的暴雨,模糊了任何一个朝外探询的窗口和视线。似乎万物都在与雨同谋,加入了连天轰响。你渐渐抱紧自己。你看见暴雨中谁都在抱紧自己,椰树朝一个方向搂住叶条,一声小车的紧急刹车也仓促而止。是时间,是暴雨终有止息,让一个人对俗常之物,有了愈显孤独的审视。为什么不呢,暴雨留下的,除了东流水便是无声隐忍的等待。暴雨能带走什么,又带不走什么。

谁没有在暴雨中怅然若失过,谁就不明白一个人的暴雨。暴雨还是昨天的暴雨,还可能是明天的。而那个人,只是你。

大 雪

那种温软而虚浮的东西,我不想再多看一眼了。随处都是粗粝与硬实:围聚的海岸线、街巷、岩石、煤气灶……也有大海,汹涌,节制,对海平面以下的所有粗粝与硬实,保持一如既往的蓝色涵括与覆盖。我宁愿你告诉我:一条道上并行的两人,也有一目了然的间隙或沟壑;万物之间,相守的也是互峙的,其间的不平与龌龊,无法长久地用一场大雪来消弭。大雪,实际上是揉成白色颗粒状的温软而虚浮的水,我不想再多看一眼了,像一句天大的谎言,像赝假的诗。

春风谣

我知道歌声一直在,就像呻吟或呼号,一直在泥石中此起彼伏。

一座被冬天弄得冷寂的城,一具越看越老旧的肉身,一点光,一粒尘……自有歌声回荡。

那被歌声打动的人,相爱的不一定就有善果,而更多离散的,却走在最后团聚的枝头。被打动的花朵,正亮出难以被刀子一一切开的喉咙。

我知道你一直在它们中间。

雨林记

一个藏着泪水而不曾干涸的人,与雨林天生亲近。

多年前从一处高原来到这片雨林,他莽撞的指尖触知的是一个庞大的生物区系。万物葳蕤,但每一棵竞相穿透冠层以攫取阳光的树,是孤独的。他感觉到那种旺盛的孤独。孤独显现为物种多样化的寄生或附生,不动声色的对峙、媾和与杀伐:或者两两共生,或者如一株小叶细榕对一棵如椽大树的长年攀附,到最终夺命绞杀。寂静中有枝节爆裂的声响。

而雨林,安详如初,像一个人,早已在内心放下一滴雨水的逃离,或者一片树叶的藏匿。

我已经看不到它了。

船还在,人力已被轰鸣的机器代替。船还在水上前行,但速度炽烈,波澜激荡。

桨,杵在手中的感觉似乎还有,那种木质的摩擦、摇动与温热,包含着缓缓调转的方向与跃上晴空的船头。欸乃声很轻,仿佛可以抚触的起自水底的回声与涟漪。

但我已经看不到它了。再也看不到的旧事物越来越多。飞驰的机动船上,有那么一阵——我将手,双桨一样举起。

白云飘在熙熙攘攘的人间

我要是突然止声,大概,是想起白云还飘在熙熙攘攘的人间。

是疏旷与拥挤的对峙或衬比,或是从仰视中,一种自在对另一种不自在的拂煦与垂怜。

但我低头,又见遍地踽踽而行的蝼蚁。

但人,何尝没有飘在熙熙攘攘的天上过。白云嵯峨,密实如毡毯,如人间的起伏不平,一望无涯。这一切不在梦中或人神共喧的文字世界,而在飞机的舷窗里。

……借此,我终于将一支歌唱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