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语文鲁迅作品中双重叙述视角探析

作者: 丁武卫

2024年云南省初中学业水平考试语文试卷第9小题名著阅读为对《朝花夕拾》中叙述视角的判定与理解。该题除了有效考查学生对名著内容的了解外,更有效检测了考生对叙事类文艺作品中双重叙述视角妙处的品鉴。这一考点,可谓一石二鸟,有较好的区分度,充分体现了选拔性考试的特点。

双重叙述视角叙事是一种常见的叙事手法,它经常出现在小说、散文、诗歌等文艺作品中,通过巧妙的时空交错和角色转换,来促成对比、抑扬、映衬、渲染、褒贬和语体色彩等方面表达的需要,从而更加鲜明有力地揭示出作品丰富而深邃的主题,给读者带来强烈的艺术共鸣。

因此,在语文教学活动中,这一叙事手法应引起我们足够的重视。

统编初中语文教材中共选入了鲁迅先生的七篇作品。除小说《孔乙己》和杂文《中国人失掉自信力了吗》外,其余两篇小说《社戏》《故乡》和来自散文集《朝花夕拾》中的《阿长与<山海经>》《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藤野先生》三篇。这些小说和散文有一个共同特点:都是采取双重叙述视角来讲故事的。下面就结合统编初中语文教材中选入的鲁迅先生的作品,对其中双重叙述视角叙事的妙处作一点探究。

一、儿童视角下的天真烂漫与中年视角里的深沉思索

在《阿长与<山海经>》和《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两篇散文里,作者从儿童视角出发,以饱含深情的笔触开启温馨烂漫的记忆之门:对“长妈妈”的善良与朴实的温情回忆,无疑慰藉了作者当时“思乡的蛊惑”;对“百草园”里那段快乐时光的回忆,无疑温暖了“流离”辗转中的作者“这么芜杂”的内心。与此同时,作者成人视角的适时介入,使得温情的回忆中也不乏冷峻的笔触,将读者一道引入关于国民社会地位(“长妈妈”真名丧失的原因和买走“因为要钱用”的“我”的描画的那位“有钱的同窗”“快要升到绅士的地位”)和儿童教育的深沉思索中。

以《阿长与<山海经>》为例。作者从儿童视角出发,以儿童的口吻和幽默风趣的笔调,刻画了一位血肉饱满的“长妈妈”形象,字里行间透露出来的是满满的温情回忆。在儿童视角下,作者一共写了以下几件事:阿长总喜欢切切察察,又限制我走动;她夏天睡觉在床中间摆“大”字,母亲的提醒不起丝毫作用;她有许多烦琐的规矩和烦人的礼节;她讲“长毛”的故事让我对她产生了空前的敬意;她谋死了我的隐鼠,使我完全消失了对她的敬意;她历尽艰辛,为“我”买来别人不肯买或买不了的《山海经》,使“我”又对她产生了新的敬意。每当读到这些情节时,我们不难想象:鲁迅先生当年在脑海中回放这些儿时的情景时,内心会多么的忍俊不禁和沉浸在无限的温情里,那么,内心的“纷扰”与“芜杂”也就舒缓了不少吧!正是用了儿童叙述的视角,才让我们与作者产生了强烈的艺术共鸣,感受到他为何对“长妈妈”有那么深情的怀念。

在以儿童视角为主的叙事之下,《阿长与<山海经>》也适时穿插进了中年鲁迅的叙述视角。如:开头两段关于“长妈妈”身份地位和姓名由来的交代;中间穿插作者对她那些烦琐规矩礼节的现时感受;最后部分交代了作者对《山海经》这本书的心爱程度以及对我后来搜集各类绘图的书的影响,又交代了“长妈妈”的辞世和不幸经历,抒发了作者对“长妈妈”的深深怀念之情。通过中年鲁迅叙述视角的介入,揭示了当时社会底层民众的不幸遭遇:他们淳朴善良而不觉悟,社会地位低下,没有文化,言行粗俗,愚昧迷信,遭受歧视和不公平的对待。另外,也展现了鲁迅先生对儿童成长的深沉思索:成人的引导对于儿童未来发展影响深远(如“长妈妈”送的《山海经》绘本对“我”此后专注于搜集各类绘图的书的积极影响;又如“长妈妈”讲的各种烦琐的规矩礼节和使我对她产生空前敬意的“长毛”故事的消极影响,这不由得让人想起作者在揭露封建礼教吃人本质的《狂人日记》里“救救孩子”的呼声)。总之,中年鲁迅叙述视角的巧妙介入,曲折地反映出他文化救国的一贯主张,将读者在不知不觉中引入对作品更深主题的思索与理解。

这一双重视角叙述手法的巧妙运用,无疑增加了鲁迅回忆性散文的无限张力,阅读者常常被一种无形的魔力驱遣着进入主题多元理解的空间里,产生了强烈的艺术共鸣。

二、少年视角下的诗意原乡与中年视角里的沉重叹息

在《社戏》和《故乡》两篇小说中,作者以少年的视角来体察美好乡村的人、事、景,用无限热爱的笔触描绘了心目中本该这般美好的诗意原乡,它是那样的祥和、纯净、美好,有时就恍如人间仙境。和这美好情景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中年的“我”的视角里的诡邪世界:大都会(北京)戏院里两次看戏,诡异的人、事、景让人感到无比惶惑而只有选择逃离;阔别“二十余年的故乡”的人、事、景的异化压得人难以喘息。通过两个世界的强烈对照,行走在字里行间的读者仿佛听到中年的“我”那一声声沉重的叹息,感受到的是作者渴望变革社会的强烈愿望。

以《社戏》为例。作者从少年的视角出发,叙述了“我”与一群活泼能干的农家少年无拘无束地穿行在江南水乡迷人的画卷里,尽情享受在水乡祥和、淳朴、热情、友好、自由的氛围中。这里没有枯燥乏味的“秩秩斯干幽幽南山”,也没有“犯上”的森严礼法。这里有的是关怀与友善,有小朋友们“伴我来游戏”,有激动的钓虾,有开心地放牛,有惊险的水乡行船,有沉静优美的水乡夜色,有沁人心脾的“豆麦蕴藻之香”,有一群离开戏场后的农家少年无所顾忌地对戏子的嬉笑怒骂,更有紧张刺激的“偷”豆煮豆,还有那宽厚淳朴的“六一公公”……这江南水乡的自然美与人性美共同构筑起作者内心的诗意原乡,与作者在一年前写成的《故乡》相比,那“没有一些活气”的“萧索的荒村”让人“禁不住悲凉”,那些曾经美好的人性的畸变令人“非常气闷”。在这里,“平桥村”的真、善、美终于取代了“故乡”里的假、恶、丑。因此,田园牧歌的“平桥村”无异于就成了作者在《故乡》里要苦苦找寻的梦中的“乌托邦”。正是少年叙述视角的参与,将一向被刻板化了的“思想斗士”内心的温情与柔软毫无保留地展现在我们眼前。与鲁迅小说中惯常的“郁抑”相比,这是多么难得的“明媚”之笔,将读者从以往通常令人窒息的阅读体验代入作者牧歌式的乡村记忆里,触摸到这位“横眉冷对”的斗士原来也有那温软的一面。

在以少年视角为主的叙事之下,《社戏》开头部分和结尾部分插入了中年视角的叙述。开头部分交代了“我”在北京两次看戏都因“不适于生存”在那样的环境而逃离的经历:一次是初到北京时看的一场戏。当“我”兴致勃勃进入戏场时,却遭遇了声音嘈杂,人满为患的处境。当挤到中间的几个空座刚要坐时,却被占座的人无礼喝退。后经戏场管理人员领到侧面一条长凳旁时,可那长凳的长相先是让“我”“没有爬上去的勇气”,紧接着“便联想到私刑拷打的刑具”的样子时,“我”不由得“毛骨悚然”地逃离了戏场。第二次是因募捐而看的戏。然而再一次遭遇了人满为患,声音嘈杂的处境。本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座位又被占,这次是“连立足也难”。再就是看戏时,因不知名角是谁而遭到胖绅士瞧不起的“斜瞥了一眼”和没好气地告知,使“我深愧浅陋而且粗疏”,臊得在脑里“制出绝不再问的定章”。台上是“一大班人乱打”“两三个人互打”“冬冬喤喤的敲打,红红绿绿的晃荡”,身边是胖绅士“吁吁地喘气”,从九点多煎熬到十二点,最终觉得“不适于生存”在这里,便用力挤出了戏场,从此再也不会想到要进戏场了。在这两次大为尴尬的看戏经历里,作者通过成人视角的叙述,将对现代城市文明失落的郁闷入木三分地宣泄出来。在北京的戏场里,戏台下人群拥挤,环境杂乱而喧嚷,占座者充满戾气,胖绅士带着鄙夷和不友好的神气;戏台上“冬冬喤喤”地响,“红红绿绿”的晃,“一大班人乱打”“三两个人互打”。台上台下,戏里戏外,小小的戏场无疑成了作者所处时代的社会缩影——各种大大小小的利益集团正在上演着你争我夺的戏码,好一似“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面对着如此荒诞的场景,“我”只能带着“不适于生存”的惶惑而逃离了。失望地逃离后,便要去寻梦,去找寻“适于生存”地方,于是便有了下文对记忆里的中国传统乡村“平桥村”田园牧歌式的描绘,“我”在这里找寻到了心中的原乡后,最终发出了对“那夜的好豆”和“那夜的好戏”的强有力“呐喊”,这无疑是一位革命斗士在风雨如晦的年代发出的时代强音!

在双重叙述视角的介入下,这两篇小说便有了更为深广的意蕴,让读者沉浸在回味无穷的空间里而难以自拔,产生了强烈的艺术效果。

三、青年视角里的上下求索与中年视角下的执着坚守

在《藤野先生》和《范爱农》里,作者主要从青年视角出发,以沉郁的笔调回忆了心存报国愿望的知识青年在寻求济世救国道路上的艰难跋涉。同时,在回忆故事即将结束时的文末,又以中年鲁迅的叙述视角介入,表达了作者对故人的怀念,更透露出要革新社会现状的强烈愿望和文艺救国的一贯主张。

以《藤野先生》为例。作者从青年视角出发,回忆了“我”离开东京后,到仙台医学专门学校与藤野先生相识、相处、离别的过程。在仙台,作为“弱国”子民的“我”,深切感受到了这位治学严谨、毫无民族偏见、真心希望“中国有新的医学”的藤野先生的热心关怀。然而,“匿名信事件”和“观看电影事件”两件事,却彻底改变了青年鲁迅的看法,便以“慰安”的“谎话”搪塞了藤野先生的真情挽留,义无反顾地离开了仙台,踏上了“文艺救国”的探索之路。这里正是从青年的视角,回顾了那一段为危亡的民族而不断求索的心路历程。

在以青年视角为主的叙事下,《藤野先生》文末又插入了中年鲁迅的叙述视角。当中年鲁迅再次回顾起藤野先生曾经的“鼓励”和“不倦的教诲”以及“热心的希望”时,恩师的“伟大”形象让他魂牵梦绕,崇敬、感激、怀念之情便情不自禁地从笔端流泻出来。与此同时,恩师的精神更是激励和鼓舞了作者与“‘正人君子’之流”战斗到底的勇气和力量。正是中年鲁迅叙述视角的介入,让我们感受到了急需变革的社会现状容不得这位“革命斗士”有半点的闲暇与“偷懒”。正如在此文写作完成一个多月后写成的《范爱农》一样,作者怀着沉重的心情回顾了与范爱农在日本求学时及回国后交往的几个片段,对这位正直倔强的爱国者遭遇的不幸表达了深切的同情和沉痛的哀悼,表现了作者对辛亥革命推翻了封建皇帝却并没有从根本上改变旧中国社会现状的深刻反思。从这个意义上说,《范爱农》也成了鲁迅以一种独特的视角及思维来反思社会现状的文学创作的滥觞。

正是双重叙述视角的介入,不但丰富了《藤野先生》和《范爱农》两篇散文的内容,而且使得两篇作品的主题更加蕴藉而深刻,同时也将青年鲁迅与中年鲁迅济世救民的伟大形象立体地展现在读者面前,为我们带来了丰富的艺术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