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雨水公园
作者: 王往各种脸
站在8楼走廊,雨水公园尽收眼底,但有什么可看的呢,无非是草、木、人。
我几乎很少去公园,虽说它与小区仅一路之隔。我下班后,就躲进出租屋,躲开各种材料、表格,躲开同事诡异的眼神、公司领导的长篇大论。在屋子里觉得闷了,我就去走廊抽烟,可眼前还是浮现出各种各样的脸。
爹妈的脸。这两张脸总是忧虑的,渴求的,随时可能耐不住性子发火的,总问你存了多少钱,到底什么时候结婚。
老乡的脸。这些脸都是好奇的,打探的,求助和讥讽随时准备切换的,问你当上经理没有,怎么不换个好车,说手上宽裕的话借点钱让咱做生意。
各种脸,不想看。
自己的脸,也不想看。35岁不到,头顶已秃了酒瓶盖大的一块,抬头纹越来越深,眼泡整日肿着。
各种脸,各种看不惯。眼前的公园也没什么可看的,无非是春天草木绿了,秋日草木枯了,冬天霜雪覆盖。于我而言,一切都在飞逝,一切都无可挽回。
其实,当初选择这个小区,就是看好它靠着公园,视野开阔,有声有色。
站在走廊里,听着公园里的鸟叫,经常产生幻觉:自己也生了翅膀,跟着它们飞去。
小男孩
那是一个非常可爱的小男孩,调皮却又懂礼貌,在电梯里见到我时,总是仰起头叫“叔叔好”,长长的睫毛像葡萄藤初生的嫩枝……
我们是同一个楼层的,他家住803,我家住807,两家连着走廊。他经常在走廊玩,是个小话痨,总是跟我讲学校的故事,问我各种问题。他还去过我家一次。那天,他敲开门后就告诉我,他妈妈又写了一篇童话。我还没有问写的是什么,他就说:“妈妈说,老巫婆总是喜欢偷别人的鞋子,下雪天也偷。小镇上人的脚都冻坏了。老巫婆是不是太坏了?”
我说:“太坏了,可是老巫婆为什么要偷别人鞋子呢?”
“因为,因为,是这样的,”小男孩很着急的样子,“妈妈写到这里,也问了,老巫婆为什么要偷别人鞋子呢?”
“你怎么说的?”说实话,我这才开始对小男孩的话题感兴趣。
“我对妈妈说,老巫婆总是喜欢偷别人的鞋子,是因为她喜欢人们的脚臭味。她对着鞋子闻呀闻,越闻越有力气,有了力气它就能打败魔法师了,打败魔法师她就能管控全镇的人,叫镇上的人给她做苦力,搬大石头给她造一个世界上最大的宫殿。”
我被他逗笑了。“你妈妈就照你说的写了?”
“是的,妈妈就这样写了,照我说的!”小男孩越说越兴奋,“因为妈妈让我洗脚我总不愿意,妈妈说我的脚太臭了,我就想到了这个方法,用脚臭去熏老巫婆。”
我再次大笑起来。
小男孩接着说:“老巫婆把鞋子按臭的强度分为四等:特臭、很臭、较臭、微臭。特臭是她最喜欢的,平时舍不得闻,来了贵宾或者巫界的上司才肯拿出来显摆。”
“后来呢?老巫婆打败了魔法师吗?”
“没有,老巫婆打不过魔法师,永远打不过。我不让老巫婆胜利,她太坏了!”
“可是你刚才说,她对着鞋子闻呀闻,越闻越有力气。要是她力气大了,比魔法师还厉害,该怎么办?”我逗他,同时也的确想知道结果。
“这时候我又想出了一个好办法。我让魔法师抓起一把尘土,变成了一只只小虫子。小虫子爬进了老巫婆偷的鞋子里。老巫婆闻鞋子的时候,把小虫子吸到了肚子里。”
“那又怎样呢?”我问。
“小虫子把老巫婆蛀空了。老巫婆成了一个空壳,”小男孩比画着说,“老巫婆像塑料袋一样飘走了!”
“哈哈,这个好,老巫婆败了,魔法师肯定要她把偷走的鞋子归还人们吧?”
男孩说:“我也是这样想的。可是妈妈说,这个太简单了。因为鞋子虽然归还给了人们,可是人们还是害怕,不敢穿老巫婆闻过的鞋子。”
“那怎么办?”
“妈妈说,她还没想好。叔叔,你也帮我想想嘛。”
我说:“叔叔也喜欢童话,可是从没写过,你还是和你妈妈一起想办法吧。要是我想到好点子,会告诉你的。”
“谢谢叔叔!我回去了,叔叔再见!”小男孩挥着胖胖的小手说。
童话作家
有一天,我正沿着河边小路散步,遇见了邻居,就是小男孩母亲。她朝我笑了笑,说:“你也来散步?”
我说:“不常来,今天得空来走走。”
她说:“是的,我很少碰见你,我倒是常来,但最近也有好多天没来了。”
我没问她常来这里做什么,估计她是为了排解心中忧郁,附近的人都知道她有段绕不过去的伤痛。于是我用客套话说:“最近有什么大作?”
她笑笑说:“谈不上大作,一直在写。我写得慢,反反复复地改,很久之前写的那篇《老巫婆的鞋子》一直没改好呢。”
“哦,那篇……”我想说我有印象,可是话到嘴边就变了,“虽然我不写作,但是我知道写作急不得。我听说你中学时就开始写作了,出了好几本书,你这么有经验,肯定能改好。”
“谢谢,谢谢好邻居鼓励。”她说,“孩子走后,我写得更慢了。”
我沉默了一会儿,轻轻点点头,没想到她能主动跟我说起悲伤的事。接下来我就不知道说什么了,过了一会儿,我才找到一个自认为最好的结束谈话的方式。我说:“是啊,这是难免的。以后需要我帮什么忙,尽管说。”
我想她一定会说谢谢之类的话,那样我就可以顺理成章地说,好吧,我有点小事先走了。哪知她说:“我还真有事找你帮忙呢。”
这太出乎意料了,但我不至于慌乱,因为我想的是如果能帮上忙的话我是真的会挺身而出的。
“你说吧,什么事?”
她轻轻叹口气说:“孩子走后,我留下了他的部分遗物,其中有一只鞋子。另一只鞋子,在他爷爷带他来公园玩时丢掉了。他爷爷老了,糊涂了,孩子光着一只脚回去,也没发现……我想找回来,却怎么也找不到了。”
“没有人会捡一只鞋子的,捡去也没有用。应该还在公园的什么地方。”我安慰道。
“我也是这样想的。”她说,“我请你帮忙,如果哪天你看到了,就捡起来带给我。球鞋,大笨牌的,29码,红黑相间,灰蓝鞋带。”
我说:“好的,我一定尽力。”
“也不用刻意找,就是哪天凑巧看见了类似的鞋子,留心一些。”
“我记住了,29码,红黑相间,灰蓝鞋带,球鞋,大笨牌的。对吗?”
“对的对的。你记性真好,我现在记性不如以前了。”
“别这么说,你这么年轻,还没到谈记性好不好的时候呢。”
“谢谢。不过,我是真不年轻了。”她笑笑,“请你留心啊,鞋子的事。”
“我一定尽力。”
作家的素材
我来公园的次数渐渐多了。为了找到那只鞋子,我走遍了公园的每个角落。但是一直没有收获。我几乎失望了。
一个周末的下午,在一番失败的寻找后,我刚坐到樱花树下的石头上,就看到了迎面走来的女邻居。
我羞愧地朝她摇摇头,意思是很难找,没结果。
她看着我大汗淋漓的样子,掏出纸巾递给我,说:“辛苦你了。你不用这么急的,我说过的,不必刻意。”
我低头,擦汗,感觉很没有面子。
她说:“我每次来公园,也不刻意找。我边走边看,把看到的、感受到的、想到的,都记在心里,回去整理成笔记。”
“整理写作素材吗?”我把纸巾扔进垃圾桶。
“这个……倒也不一定。”她想了想说,“如果纯粹为了收集素材,那也是一种刻意,我觉得不好。我就是把喜欢的东西记下来,也会把一些感想记下来。当然,以后说不定也能用上。”
“你这样做很好。”我说,“真佩服你们作家。”
“其实,你也可以的。”
“我?”
“这有什么,难道你不识字?”她笑起来,我的印象里这是她笑得最自然的一次,也许她好久没和别人开玩笑了。
我也笑起来。
“如果你感兴趣的话,我可以把我的公园笔记发你看看。”
“好啊好啊!”
她让我加她微信,说她的公园笔记就在微信收藏夹里,马上就可以传给我。
“都是随便记的,”她边操作微信边说,“乱七八糟的,什么都有。”
“谢谢,谢谢。”我连声说,“一定好好阅读,向你学习。”
把公园笔记发给我后,她又说:“很多事情不必太着急。我以前也老犯这毛病,绘画、书法、音乐、古诗词、算术……什么东西都想往孩子脑袋里塞,偏偏孩子的抵触情绪很大,没少挨我巴掌。打了他之后,我又心疼,后悔。”
“心疼,后悔,那是当然的。”
“其实,学习是一生的事情,让孩子在自己的兴趣范围内有所进步就行了。我在网上看到,一个67岁的老人开始学习绘画;一个73岁的老人突然对甲骨文产生了兴趣;一个婆婆坚持写诗,82岁的那年突然引起了轰动……我们就是太急了,自己也不是天才,却幻想孩子成为天才。”
“对。很多事情急不得。我一定好好看看你的笔记。”
“你也可以记的。”她指着樱花树说,“比如,说这樱花吧。我以前认为一棵树上开的樱花要么是白的,要么是粉红的,可你看我们身边这棵树上开的樱花,既有白的又有粉红的。”
我看了一下说:“还真是的!”
她又说:“像莲花,不是非红即白,有的同一株莲上既有白的也有红的。大自然是很神奇的,特别有意思的。我会把看到的这些记下来。”
“我也要尝试记录。”
回家以后,我把女邻居的笔记下载到了电脑上。她的这个笔记有几十个文档,都装在压缩包里。我发现她的确记得很随意,有的事情记得详细,有的事情只是一两句话带过,有的是她发挥想象力的产物,有的只是记录一种感受。但无论记录什么,都展现了她与众不同的视角。
有意思的是,虽然随意,但每个文档都有一个共同的标题:万物的素材。
寻
我的确也尝试着记录公园里的一些事,但记了几次,就觉得不过是流水账,意义不大。我这才知道,作家之所以是作家,观察角度和表达方式都是和普通人不一样的,而且有自己的思考。这就是才华,咱弄不来。我放弃了。要不是为了帮她找鞋子,我都懒得再去公园了。一只小小的鞋子,而且丢失的时间已经过去两年了,到哪里找呢?
生活依然忙碌又乏味,一切都是灰蒙蒙的。那天下班,经过宠物市场,我突发奇想,决定养一条狗。没有人和我说话,我也不想和别人说话,就跟狗说话吧。在狗那里,我或许能找回一丝存在感。
我看中了一只皮毛被染得发绿的泰迪犬。小家伙胖乎乎的,两只眼睛清澈如水,身上的绿有点像绿松石的颜色,散发着柔和的光晕,抱在怀里,热乎乎的。我的心尖竟然颤抖了一下,想起童年养过的小狗,想起那个我不愿再回去的乡村。
有了它,我的生活有意思多了。那些我不愿看到的脸不再幽灵般显现出来了。我喂它食物,看它玩耍,给它洗澡,乐此不疲。
冬日里的一天,女作家邻居从电梯出来,看到了我的狗。
她十分喜欢,上下打量,并没有对它浑身的绿毛感到好奇,大概是因为她作为童话作家已经习惯了不寻常的事物了吧。在童话作家的笔下什么都有可能出现,爱上王子的美人鱼,出售身上的零件帮助穷人的铜像,不穿衣服的皇帝,以冰雪为食的食冰兽,飞向海边的房子……
她说她也喜欢狗,但是没时间喂养。
“给它取名字了吗?”她问。
“取了,叫‘寻’。”我说。
“这个名字怪别致,是寻找的寻,还是……”
“是寻找的寻。”
“寻,”她抚摸着它,“你可真乖,你的名字真好。寻。”
然后,她抬头看我:“我想请你的狗帮忙——可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