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狐老人

作者: 彭兴凯

第一次见到老人的时候,我正在垛庄大集上拍视频。

垛庄虽然只是个镇子,但是非常有名,因为在1947年,这里曾经发生过一场震惊中外的战役。国民党王牌军第七十四师,被共产党的军队在镇子境内的孟良崮上全歼,师长张灵甫被击毙。如今,在镇子旁边的烈士陵园内,以及不远处的孟良崮主峰上,分别建起了纪念馆与纪念碑,成了传统教育与红色旅游基地。垛庄镇也因此繁荣起来。每隔五天一次的大集,更是颇具规模。特别是农闲时节,在偌大的一片沙滩上,前来赶集的人,来来往往有数万之众。

我在小视频中拍摄的,是一个在大集上出售肉火烧的美食摊。摊主是位四十岁左右的乡村妇女,她烙的肉火烧外酥里嫩、鲜美可口,颇受大家的欢迎。因此,她的火烧摊前总是围满了食客。特别是去年,她的火烧被一位自媒体主播拍摄成小视频发到了网上,竟然让她成了网红,被大家称为火烧姐。从此,每逢集日,就有粉丝从四面八方赶来,专门品尝她的肉火烧。众多的自媒体主播更是闻风而动,带着各种拍摄工具赶到集上,各显神通地进行采访与拍摄。如此一来,她的火烧越发有了名气,其风头甚至盖过了邻县大集上的网红羊汤姐与饺子妹。

我也是一位自媒体主播。

我与其他主播的不同之处是,我有一份正式的职业,在垛庄镇所在县的县史志办工作。我的主要任务是,每隔一两年编印一本党史资料。我做自媒体主播,自然是在业余时间,也就是每周的周六与周日。我做主播还有一点与大家不同,那就是不以吸粉与盈利为目的。我只是喜欢驾着车到乡下去转转,拍些具有山乡特色的东西,向大家宣传当地的风土人情与传统文化,也借此丰富自己的业余生活。

我来垛庄大集拍火烧姐的时候,马上就要进入腊月了,距春节已经不远,大集上的人特别多,到处熙熙攘攘,十分热闹。火烧姐的火烧摊前更是围满了人,大家一面拍着小视频,一面买上几个肉火烧,坐在那里慢慢品尝。我在拍摄了几段视频之后,同样买了几个肉火烧,走到旁边的简易餐桌上,香喷喷地吃了起来。与我隔桌而坐的是位老人,穿着厚厚的棉衣,戴着一顶旧毡帽,头发与胡子全白了,看年龄应该在80岁之上。不过,他的牙口很好,食量很大,竟然要了五个肉火烧,外加一碗西红柿鸡蛋汤。我在他对面坐下来的时候,有两个肉火烧已经被他吃进了肚子。

我忍不住问,老人家,您今年高寿?

老人说,我生在1933年的2月,你算算我有多大了?

我惊叫道,都满90岁了!这么大的年纪,饭量怎么还这么大?

老人说,我老了,不行了!年轻的时候,这样的肉火烧,我能吃十几个呢!

我在赞叹了几句老人的身体与饭量之后,继续问道,老人家,您的家住在哪个村?

老人抬手一指,说,看见了吗?就在孟良崮的半山腰。

我顺着老人所指的方向望过去,就看见了孟良崮主峰上的那座状似刺刀的纪念碑。阳光照在碑上,发着亮亮的光。我不由想起了那个刀光剑影的年代,以及若干年前的那场著名战役。于是我说,老人家,当年打孟良崮的时候,您应该在家里吧?

老人说,那年我才14岁,不在家里能去哪里?老人喝了口鸡蛋汤,接着对我说,战斗打响的那一天,我们全家都躲进了山洞,那个山洞的洞口就对着孟良崮主峰,打仗的情景都看得清清楚楚!

吃完了肉火烧,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后,我与老人告别。当我驾着车走在返回县城的路上时,就为下周的拍摄确定了目标。我准备去老人所在的村子走一走,找老人讲讲当年打孟良崮的事情。虽然关于那场战役的文字与图片我已经看过不少,但是再从一位亲历者那里了解了解,或许会有意外的收获。因此,到了下一个周末,我没有丝毫的犹豫,就驾车驶离了那个地处蒙山北部的小县城。

老人住在孟良崮山中一个叫叶家沟的村子里,去那儿的路虽然盘旋曲折,绕来绕去,却是平坦的水泥路,十分好走。似乎用了不到一个小时,就到了村口。

村里的人家随山势而居,这里一家,那里一户,房屋都掩映在杂树丛中,有鸡犬之声从院子里传出来,才知道那些房子里都有人居住。老人住在村子最深处的某个高岗上,是一幢老屋,看上去低矮破旧。站在院子里,不仅能看到孟良崮主峰上的纪念碑,甚至连那些来来往往的游人,都能看得清清楚楚。老人的老伴已经于五年前去世,几个儿子都住在新居,只有他独自生活在老屋内。

对于我的来访,老人十分高兴,立刻在院子里摆了张可以折叠的方桌,泡了一壶大叶茶来招待我。我则支好三脚架,调整好镜头,开始了采访与拍摄。

老人虽然已经满了90岁,却是耳不聋眼不花,思维敏捷,口齿流利,对于那段遥远的往事,更是记忆犹新。他告诉我,当年战役打响的时候,距他们躲藏的山洞不远处,有个叫雕窝的山头,是两军争夺的重点。仗打得十分激烈,一会儿国民党的军队攻了上去,一会儿共产党的军队攻了上去,形成了拉锯战。那山头上有片裸岩,都让血染成了红色。老人接着告诉我,他们一家躲藏的洞口上方,就是解放军的阵地,子弹壳从枪膛里跳出来,有好多都滚到了洞中。14岁的他,十分调皮与好奇,就顺手拾起了一个,没想到那子弹壳是热的,烫得他手上登时起了好几个泡。老人说着,就伸开手掌让我看。我除了看到上面有厚厚的茧子外,并没有看到烫过的痕迹,但是,我却看到他的左手少了三根手指头。

我忍不住惊叫道,老人家,您的手是怎么一回事?

老人笑了起来,说,战役结束的时候,我跑到山上捡手榴弹玩,不小心弄响了,就炸成了这个样子!

我问老人,那场战役双方的伤亡都很大,牺牲的解放军战士都安葬在了烈士陵园内,那些国民党士兵的尸体是怎么处理的?

老人说,战役结束后,由被俘的国民党士兵来收尸。尸体大部分被就地掩埋,还有小部分,干脆就被丢在了山上。后来只要下大雨,河沟里就会有骷髅被冲下来。

时间虽然已经进入腊月,但是天气并不太冷。太阳挂在天上,将一缕一缕的光芒照下来,还暖洋洋的。我与老人边喝大叶茶边聊天,不知不觉,时间就过去了两个多小时。老人热情地留我在家里吃午饭,我婉言谢绝,驾着车返回了县城。

到了下一个周末,我毫不犹豫,再次来到了老人的家。

随后,在春节前后差不多两个月的时间里,我先后八次来到叶家沟村,拍摄了五十多条关于那场著名战役的小视频,陆续在抖音与快手上发布了出来。

此前,我已经有两年多的自媒体经历,发布的视频已经有数百条之多,但是并没有引起多少人的关注与喜欢,粉丝数量还不到两千。当我将采访老人的第一条视频发布出来的时候,没想到一夜就增粉三千余人,播放量更是破了万次大关。这样的数据,虽然无法同那些著名的网红比,但是对于没有什么功利心的我来说,还是非常令人高兴与满足的。

就在老人把那次战役的所见所闻全部讲述完毕,我打算告别老人,再去寻找新的拍摄对象的时候,我忽然得知老人曾经是个猎人,而且在方圆几十里非常有名,就产生了留下来继续采访的念头。我知道,自从政府部门收缴了民间的枪支,特别是近几年来,又加大了对于野生动物的保护力度,狩猎这个行当已经成为历史。但是,让他讲讲当年的狩猎经历,应该会受到大家的关注与喜欢的。于是,在新的周末到来的时候,我再次驾车来到了老人家。

同以前一样,老人又在院子里支起了折叠桌,泡好了一壶大叶茶来招待我。在老人讲述的时候,我能看到包括孟良崮主峰在内的那些或高或低的山。那些山岗与峰峦,虽然都是蒙山的一部分,但是已经属于蒙山的分支或者余脉了,海拔也远远没有蒙山上的几座主峰高。不过,这似乎并不影响野生动物在这儿生存,老人告诉我,狼、狐狸、獾、兔子,以及山鸡与斑鸠,都能在这里找到。

老人接着对我说,他的太爷爷、爷爷与父亲,都喜欢打猎,都是有名的猎手。尤其是他的父亲,更是了得,他一生曾经打死过几十匹狼、几百只狐狸与獾。除了打猎,他的父亲还打过土匪,有十几个土匪死在了他的枪口下。

我问老人,您打猎的时候,什么野物都打吗?

老人说,我别的野物都不打,只打狐狸。

我说,为什么只打狐狸呢?

老人说,因为只有狐狸能卖钱。

老人告诉我,狐狸皮是做大衣的最高级面料,不仅保暖效果好,还是身份的象征,那些有权有势的人,都以能穿上狐狸皮大衣为荣。他还说,在他太爷爷与爷爷打猎的那个时代,只有官员才有资格穿狐狸皮大衣,平民百姓是不许穿的,否则,就会有牢狱之灾。民国时期,一张狐狸皮能卖十几个现大洋。即便是到了老人打猎的时代,一张皮也能卖十几元。如果同现在的物价进行换算,相当于一千多元人民币。

我说,狐狸皮这么值钱,那不人人都打,几年不就被打绝了?

老人说,不是有句俗话说,狐狸再狡猾,也逃不出好猎手的掌心吗?问题是狐狸很狡猾,好猎手却不多。有的人打一辈子猎,都不一定能打到一只狐狸。

我急忙问,那么,老人家您呢?您就能打到吗?

老人的脸上露出自豪的表情,说,彭同志,这么对你说吧,若论打狐狸,方圆二十里三十里,没有人能比得过我。

我叫道,您怎么就这么厉害呢?

老人再次露出自豪的表情,说,不管什么野物,都有自己的习惯与规律,摸清了它们的习惯与规律,就容易了许多。我除了枪法好之外,还喜欢动脑筋,自然就能打到狐狸了。

我说,那您进一次山,能打到几只狐狸呢?

老人笑了笑说,哪有每次进山都能得手的?我跟你说,狐狸皮只有到了冬天才值钱,到了春天,毛就开始脱落,就没有人要了。每年只有三个月的时间可以打狐狸,能打到三只五只就算不错了!

我说,您一辈打了多少只狐狸呢?

老人想了想说,反正有上百只,或者还要更多些。

我问,那时候要参加集体劳动,有时间去打猎吗?

老人说,只能在上工前,或者收工回来以后去。还有下雪天,不用去生产队干活,也是猎狐狸最好的时候。

我大概用了三个周末的时间,就老人猎狐的事情拍摄了十几个小视频。视频被我陆续发到了网上,同样受到了大家的关注与喜爱。

我再次去老人家采访拍摄的时候,已经到了本年度的清明节。这个叫叶家沟的小村庄,与县域之内的所有村庄差不多,都在大力发展优质蜜桃种植,山中的果树有多半都是桃树。清明时节,正是桃花盛开的日子,只见那些坡坡岗岗上,到处都是如霞似火的艳红,风景十分美丽。老人也种着许多桃树,我见到他的时候,他正在桃园里给桃花授粉。九十多岁的老人了,他竟然攀到了树杈上,像那些年轻人一样劳作,动作十分麻利。看见我来了,他要从树上跳下来,带着我回家泡茶喝,我急忙上前阻止了他,顺手拿起旁边的小粉刷,帮他授起了粉。

干着活,我便就老人打猎的事情,又开始了采访。我问老人,您是什么时候不再打猎的?

老人叹了口气说,狐狸没有了,我就把枪扔掉了。

我说,怎么没有了呢?是不是被您打绝了种?

老人说,那时候山里的狐狸比兔子还多,怎么能打绝呢?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年,春天的时候还见它们在山上走来走去,到了秋天,就不见了踪影。直到现在,都三十多年过去了,再也没有见到。

我说,那是怎么回事呢?

老人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老人接着告诉我,自从狐狸突然在山里消失,他心里就像掉了魂似的空空落落。三十多年来,他曾经多次去山中寻找,都没有找到。后来,他扩大了寻找范围,甚至跑到了更远处的徂徕山、莲花山,以及沂山、鲁山等地方,但是都没有见到它们的影子。

见老人露出遗憾的表情,我安慰他说,其实,随着人类对于自然资源的大规模开发,许多野生动物都没有了生存空间,有数千种动物已经灭绝,正在走向灭绝的则更多。

老人依旧满脸遗憾地说,我到山里去找狐狸,倒不是想再打它,是因为一辈子与它打交道,现在突然就不见了,心里不好接受。他接着对我说,当年,不仅他的媳妇是靠猎狐娶来的,他的三个儿子盖房子用的钱,娶媳妇用的钱,还有两个女儿的嫁妆,都是靠了那些狐狸。可以说,狐狸是有恩于他的。所以,他很想再见见它们,哪怕是只看一眼,知道没有绝种,就把心放下了。老人说着,摇了摇头,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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