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安人的房间（其三）

博文巷·上官欧阳的书房

从小到大，上官欧阳常做的一件事是对初次见面的人讲解他的名字。上小学时他说，我爸姓上官，上官源于芈姓，是古时候以官职命名的复姓。春秋五霸楚庄王的小儿子叫子兰，他被封为上官大夫，于是就演化出上官这个姓氏。我妈姓欧阳，欧阳可以追溯到夏朝，出自姒姓，与封地和爵位有关，与欧姓同宗，在姓复姓的人里面姓欧阳的最多。上大学时他说，我父亲姓上官，上官源于芈姓，是以官职命名的复姓。我母亲姓欧阳，这个姓氏可以追溯到夏朝，与封地和爵位有关，欧阳是复姓里的第一大姓。工作后他说，我的名字与父母有关，我爸姓上官，我妈姓欧阳，他俩都是复姓。37岁后他说，我爹妈都姓复姓，老爷子姓上官。

上官欧阳的童年是在武警泰安支队大院里度过的，其父欧阳辉曾在支队任职，转业后分配至建设局工作。武警支队位于泰山以南、金山公园以东，该片区的孩子多在冯玉祥小学或者实验小学就读。上官欧阳的母校是实验小学，上学期间他的学习成绩本处于中等位次，任天堂FC游戏机（红白机）出现后，他因贪玩游戏，致使成绩滑落到中下游。在20世纪80年代，游戏机可谓中小学生们的精神鸦片，许多孩子因打游戏被禁，甚至出现了幻玩状态。家长们交流时说，这东西太影响学习了，俺儿玩得魂儿都丢了，最近经常抬着头愣神，嘴里哼着音乐，两只手的大拇手指头还不停捏索。上官欧阳因打游戏造成成绩下降，但游戏也为他的人生埋下了伏笔。在去同学家蹭玩游戏机的岁月里，由于玩的机会少，他便养成了爱思考的好习惯。比如玩《贪吃蛇》时他明白了见好就收；比如玩《坦克大战》时他发现与消灭敌人相比，守好自己的老窝更重要，基地被毁，一切结束。

上官欧阳对游戏的领悟植入到了潜意识，直接影响到他成人后对事物的预判。读完大专，上官欧阳在大城市实习半年，见网络游戏火爆，便做起了网游私服。他小赚一笔，见好就收，于相关部门开展专项治理的前两年果断退出该领域。回泰安后上官欧阳将第一桶金投到学校周边产业带，开了网吧、麻辣烫店，以及可以上门服务的洗衣店。几家店铺规模不大但生意火爆，三年内除去本金净赚二百余万元。2006年，上官欧阳对楼市交易产生兴趣，他莫名其妙地想起了《坦克大战》和《魂斗罗》两款游戏，预判那些被称为“老破小”，但毗邻名校的老城区住房，会在未来一段时期成为楼市中坚。他果断出手，整合资金外加银行贷款，五年内相继购入近十套学校周边住宅。

上官欧阳目前居住的房屋位于博文巷毛纺厂小区，该房购于2010年。他住在这里是为了方便孩子上学，学校放假期间，他和妻儿则搬回城西的别墅居住。上官欧阳的书房面积不大，室内摆放着书柜、立灯、茶几和一把桦木材质的躺椅。闲暇之余，上官欧阳常在躺椅上读书。他读传记类读物，偶尔也看自然史、佛经或者《人类大历史》。每过一小时，上官欧阳会从躺椅上坐起来，喝茶、刷抖音，或走到书柜前，取出隔板上的几个把件把玩片刻。他经常把玩的旧物有沉香佛珠手串、泰山玉雕和一枚印着“山东省第十三届运动会铜奖”字样的奖牌。

奖牌原先的主人是上官欧阳的小叔上官明。上官明于1986年参加省运会，在田径项目中获得铜牌，并与泰安市二百七十余名选手共同获得了771.5分的优异成绩，团体总分位居全省第四。六年后，上官明在第十六届省运会上再次摘得铜牌。为激励侄子奋发图强，他将之前的奖牌送给了上官欧阳。1997年年末，上官明突发心肌梗死去世，奖牌从那时起才真正起到了激励上官欧阳的作用。每当抚摸奖牌，上官欧阳便打算选套房产赠予堂弟，想法迟迟没有兑现，源于学区房房价一再上涨。上官欧阳的堂弟上官凯翔五年前因投资失败无力偿还贷款，他的两套房产被泰山区人民法院拍卖了。他与妻子至今居住在堂哥提供的不收房租的某套学区房里。

书柜里的泰山玉把件是上官欧阳参观“一诚读玉”泰山玉石博物馆时得到的礼品。玉石馆的馆主是位企业家，与省内各大钢铁厂合作，主营钢材液压生意。馆主赠送的把件质地上乘、冰透油润，玉石主体为两根造型逼真的碧玉黄瓜，果皮和藤蔓上刻着两只触角细长、翅短肚圆的蝗虫，寓意“飞黄腾达”。得到此物当天，上官欧阳回到别墅，在院子里与儿子侍弄菜地，爷儿俩捉了八九只蚱蜢，将它们悉数投入鱼池。十余条锦鲤游来争食，鱼尾甩起的水珠溅在了上官欧阳的睫毛上。他抬头看天，捶打后背，在水珠折射出的七彩光环里想到了儿时经历、创业之路和故去的亲人。他感叹时光漫长又稍纵即逝，不禁摘下手串，轻捻佛珠，默诵：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诵完，他再度纠结送房一事，依旧迟迟难下决心。

环山路·白宇轩的房车房间

如今，白宇轩的房车只是一张挂在书房里的照片了。照片中的白宇轩与父亲并排坐在车前，他右手拿着烤串，左手自然下垂；白父手端餐盘，盘中放着烤肠和茄子条，一瓶康王河老酒立在脚边，镜头里没有出现酒杯。

白宇轩是自驾游爱好者，26岁之后他每年要去一次沙漠。如果选择上半年出行，他的出发时间是5月10日或者7月26日。5月10日是白宇轩父母的邂逅日，7月26日是白宇轩父母的结婚纪念日，同时也是白宇轩的取名日。1986年5月4日至13日，中断四十年之久的泰山庙会在泰山景区王母池举行。庙会非常热闹，游客数量达三十万之多。白宇轩的父母恰巧参加了庙会，两人结下姻缘并于第二年7月26日办理了结婚手续。领证当天，这对青年夫妇神采奕奕地走在东岳大街上。路过泰安电视台时，正赶上电视发射塔落成，发射塔高142米，重150吨，白父注视着耸入云天的发射塔说，以后我们的孩子就叫宇轩吧，像发射塔那样气宇轩昂地屹立在天地之间，为广大市民服务。白母笑着应允了。

如果白宇轩选择秋季出行，那时间则相对固定，就是9月1日。每年的9月1日对白宇轩来说不仅仅是开学日，还是他的生日。上学后，每当生日来临白宇轩的心情都很压抑，他不想开学，开学意味着要绞尽脑汁地撒谎，作业没带、作业丢失、遇歹人作业被抢，或者在途中作业被恶狗吃进了肚子。总之暑假作业命运多舛，为此他没少挨老师责骂。选择9月1日出行，带有某种心理暗示，暗示过去的苦日子不复存在，现在的白宇轩生活富足、衣食无忧，每年需要通过沙漠之旅来磨砺意志，在严酷的环境里让精神得以升华。其实9月1日对泰山还有个特殊的意义，这方面白宇轩并不知晓。1990年9月1日，泰山被国家建设部正式命名为“全国环境卫生先进名胜区”。

白宇轩有三辆座驾，其中两辆为越野车，一辆房车是他2014年购入的依维柯改装车，时价三十余万元。房车陪伴白宇轩的时间非常短暂，不到一年便被他转手出售。出手前，白宇轩整理车内杂物，将一些小物件装入纸箱，它们包括：茶叶盒、小音箱、耳机、瑞士军刀、签字笔、记事本、移动硬盘、手游模拟器、石敢当摆件、香水瓶、牙线盒、剃须刀等等。其中石敢当摆件是白宇轩买车时，好友司马尧送来的礼物。白宇轩视司马尧为生死之交。十五年前他逃课到虎山水库游泳，因双腿抽筋差点送命，当时司马尧正在游船上求婚，为搭救落水者，慌乱中将婚戒掉入水库。石雕二郎神表情刚毅，单手持剑，身背良弓。在市面上，石敢当这种造型的艺术品非常少见，曾有懂文玩的朋友推测它的年代早于明清时期。白宇轩对石雕的年份不感兴趣，摆在车里是为了压车辟邪。

白宇轩买车后曾兴致勃勃地带父亲到东平湖出游。赏完湖景，他选了片开阔地带，动手张罗午餐。白父问，附近有许多渔家餐馆，咱们干吗要自己动手做饭？白宇轩说，您不懂，这叫情调，开房车出来就是为了体验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乐趣。白宇轩用电烤炉烤了羊肉串、茄子条、金针菇、烤肠、馒头片，还为父亲取来老酒。白父问，咱到了东平湖就不吃鱼吗？白宇轩说，没准备鱼肉，再说咱到东平湖吃提前准备的鱼肉也没意义啊。白父说，还不如直接去渔村吃呢，这个马扎子坐着怪不舒服的，勒得腚疼。白宇轩没再多说什么，调出相机自动拍摄模式，在车前与父亲合影。入夜后，父子俩转换地点准备在车中过夜。白父说，住宾馆也就一二百块钱，挤在车里多难受啊！地方小，空气也不好，开窗子还冷。白宇轩想说这正是体验野外露营的乐趣所在，但看着父亲皱起的眉头，叹了口气说，还是去宾馆吧。

一年来，白宇轩使用房车的次数只有四次，此外还把房车借给过好友刘凡和司马尧各一次，全年下来使用率极低。车不能总放着，他想起父亲野营时说过的话，你弄房车就是心血来潮，放在车库里占地方，自己开出去是找麻烦。他思忖父亲的话，觉得在理，过完年通过车行将车转手处理。事后，每当白宇轩站在照片前回顾当天的野营时光，他都会无奈地笑笑，继而安慰自己，并不是所有的父子都有机会坐房车旅游。

罗汉崖路·马凤英的客厅

马凤英和丈夫徐金山是泰前村的老户，他们的家在景区罗汉崖路。罗汉崖位于泰山红门东北方，崖上有条两丈多长的车辙沟，相传此沟是十八罗汉推车运送山峰时所轧，罗汉崖也就因此得名。马凤英在山崖附近生活了一辈子，自记事起常听十八罗汉的故事，对罗汉怀有莫名的亲切感。

2016年夏天，马凤英的儿子带老两口去南普陀寺旅游，马凤英在寺庙里买回了一套十八罗汉泥塑。如今泥塑摆放在客厅窗台上，它们神态各异，栩栩如生。马凤英的孙子徐墨涵很喜欢这套摆件，每次去奶奶家总要把玩一番，他玩断了长眉罗汉的眉毛和骑象罗汉的象鼻子，还将托塔罗汉和渡江罗汉玩得下落不明。马凤英心疼她的纪念品，悉数藏入衣柜，徐墨涵翻箱倒柜，把摆件又逐一掏出来重新摆回窗台。马凤英很生气，可又没什么办法。徐墨涵是家中说一不二的小皇帝，只要不哭不闹也就万事大吉了。

窗台上除了残缺不全的罗汉泥塑，还摆着两盆青檀盆景。徐金山爱侍弄花草，晚年生活除了养花便是到小区附近下象棋。徐金山下棋输多赢少，赢棋时他得意扬扬，输了便唉声叹气，甚至与对手争吵。时间久了老棋友们摸清了他的脾气，每到最后一局总会刻意放水，让他高高兴兴地回去。如果徐金山心情愉悦地回家，他会称呼马凤英“老伴儿”。如果他输给了不明就里的路人，沉着脸进门，那么对马凤英的称呼便成了“喂”。马凤英很反感被徐金山喊“喂”，她总说，输不起，你就别下，别把这张臭脸带回家来。每当马凤英唠叨，徐金山便会下意识地照照客厅里的镜子，镜子镶在老衣柜的柜板上，由于卧室拥挤，衣柜始终立在客厅一角。

徐家的老衣柜是上世纪70年代的旧家具，椭圆形的镜面镶在柜体正中心，左右两侧是对开的柜门。衣柜旁边摆放着写字台，是马凤英夫妇新婚那年特意请木匠打制的。写字台由三个抽屉、两个小柜组成，正中间的抽屉带锁，里面除了存折、房产证、玉镯子和少量现金外，还曾存放过钻石戒指。这枚钻戒的由来颇具传奇色彩。2020年虎山水库清淤，景区居民纷纷加入了工程队，徐金山是其中一员，在清理湖底时意外捡到钻戒。回家后，徐金山兴致勃勃地为老伴戴戒指。他总共戴了四次，前三次因为马凤英的手指头粗，没有戴成，第四次才将戒指套在了马凤英的小拇指上。徐金山说，这东西应该不便宜，电视里经常打广告，咱运气好，清淤清出了宝贝！马凤英虽然高兴，但觉得这是不义之财，心里总有种说不出的别扭。她戴了多半天，之后便将其收入了写字台抽屉不再理会。

2021年泰安市开展深化文明城市创建工作，马凤英和老伴儿加入了社区学雷锋志愿服务队。在开展公益活动之余，马凤英时常与街坊们聊天，大家对创城工作津津乐道，觉得这件大事把市民们连在了一起。当晚，马凤英辗转反侧，一夜未眠，待天光初现时她推醒了丈夫，要他一早将钻戒交到当地派出所。派出所领导对徐金山夫妇拾金不昧给予了高度赞扬。在询问钻戒由来时，徐金山支支吾吾地说，昨天刚捡的，我到虎山水库钓鱼，发现钓上来的鱼肚子里有这东西。徐金山的话令民警们唏嘘不已，有个新警忍不住插了句，那里不允许钓鱼。新警说完，徐金山的脸涨得通红，忙改口说是去市场买鱼，回家做鱼发现了戒指。徐金山的反复引发了民警们的怀疑，他被请进办案区，做了份详细的笔录。走出办案区后，记材料的民警呵呵直乐，握着徐金山的手说，大叔，您这还是拾金不昧，虽然时间长了点，但性质没变，您是好人，好人必有好报！

派出所民警通过新媒体广泛发布失物招领启事，但失主却始终没有出现，戒指只得暂时寄存在物证保管室。2022年过年前夕，派出所所长带领两名民警为徐金山夫妇送来了锦旗，大家在客厅里合影留念。徐墨涵被马金凤揽在胸前，他挣脱了几下，虽然没戴红领巾，却依旧朝着镜头打了个少先队队礼。

环山路·张强的茶行

张强的茶行在文化广场泰山古玩城北楼一层东区，名为“普洱草堂”。茶行有四扇硕大的玻璃窗，两扇开在东墙，两扇开在南墙。南窗台摆放着几盆绿植、一个青花瓷瓶、一块镂雕泰山玉摆件。窗外是条东西走向的小路，每到周六，小路上依次铺开贩售老物件的摊位，商品大多为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旧物，从蚊帐钩、鞋拔子、老算盘到搪瓷脸盆应有尽有。这些物件算不上古董，却极具时代气息，令游客们频频驻足。如果某位游客恰巧抬头看向窗内，那就必将看到张强的后脑勺。每个周六上午，张强会卷起竹帘，坐在窗边喝茶读书。他背对小路，灿烂的阳光箭一般射向茶台，把瓶瓶罐罐和茶壶茶盏射出阴影，仿佛它们的思想正以影子的形式虚无地印在茶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