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是个鱼缸

作者: 冉茂一

世界是个巨大的鱼缸,人就像不同种类的鱼,有的沉尸缸底,有的畅游其中。

鲁南站在路边等网约车,脑子里莫名冒出这句话。他先是一惊,而后微微笑起来,为自己想出这句既有哲理又有文学性的话暗自得意。

天已黑尽,路灯的光在马路上泛起一片橙黄,宽阔的湿漉漉的路面暂无车辆驶过。恍惚中,鲁南莫名感到一种置身于荒岛的孤寂。这是他在这个城市打拼的第三年。严格来说也不叫打拼,只是换个地方工作。他出生的那个小镇,远在一千多公里外。目前,他没胆或者没脸回去。不知何时形成的观念:出去以后就该闯出天地,这才是男儿应有的样子。话说起来轻松,做起来却艰难。有时他会想,要是没有通过高考来到这个大城市,他大概会在家乡经营一家小饭馆或者小卖部,虽然眼界狭窄了些,但和“内卷”“内耗”这类词始终保持着一定距离。不知幸运与否,他考上了大城市的学府,而且还是个不错的“211”大学,于是他只好背负着父母的期盼,像鱼一样被“放置”进一个巨大的暗流涌动的鱼缸中。

网约车的灯光渗进地上的那片橙黄,并快速向他移动而来。他停止联想,掏出手机确认车牌。

车子开动前,一阵眩晕突袭而来,他明白这是疲劳过度所致。每一次结束直播,他都像经历了一场战斗一样疲惫。眩晕、疲软、头疼、嗓子干痒等症状会汹涌地向他袭来,来提示他已经结束了一天辛苦的劳动。非常准时,就像定好的闹钟。

“这位乘客,您哪里不舒服吗?”司机关切地问道。

“不要紧,开车吧。”

司机从后视镜里观察了他几秒,把车子开动了起来。

鲁南眯着眼睛,试图进入半睡状态,但路面的颠簸以及导航机械的女声,让他的神经始终紧绷着。

网约车会沿着导航设定的路线,将他带到一个出租屋。十多平米的空间,是他在异地的“家”。地方不大,却充塞着陌生感,即使他在这里住了两年多了,也还是没法彻底弄清楚它。有时候,他会怀念起在故乡的家,那栋三层楼高的自建房是他从小到大的乐园。虽然它略显老旧,也欠缺修缮,但是它散发出来的气息能够和自己融合得很好。那是一种独特的感受,他没法很准确地把它描述出来。

车驶入隧道,浓厚的黑暗向车身聚集。光线明暗的变化,让鲁南睁开了紧闭着的眼睛,黑暗混着微光不断向后倒退,他觉得自己像穿行在某个巨大生物的盲肠中。司机又从后视镜里瞄了鲁南几眼,看他那似睡非睡的样子,很担心此人是喝多了。鲁南看出了司机的顾虑,笑着说:“师傅,我没喝酒,只是太累了,您放心开吧。”

司机想说几句,但这个时候鲁南的手机响了,他索性保持沉默,专注地驾驶着。鲁南轻微侧身,从裤兜里掏出手机。是王雨寒打来的。他按下了接听键。

“下班了吗?”王雨寒的声音混着轻微的风灌入耳道。

“刚下。”他有气无力地说。

“你能过来吗?”

“来哪里?”鲁南的语气中充满了疑惑。

“我在老地方等你。”王雨寒淡淡地说。

鲁南明白老地方指的是哪里,但是他有点蒙,因为每个月计划的聚会日还没有到。这是哪一出?

鲁南答应了。车子开始减速,并在前方三百米处左转掉头,往另外一个方向行驶。鲁南的心也跟着掉转了方向。现在司机不担心他酒后乘车了,因为从他的表情可以看出来他现在很紧张,也很清醒。鲁南心里打鼓,听王雨寒在电话里的语气,这位坚强的姑娘应该是遇到什么事了。

车停了,路边的积水反射着麦当劳招牌的灯光。刚下车,鲁南的视线就锁定了一个方向,果然王雨寒就坐在那里。她正低着头看手机,表情有些呆滞,眼神是空洞的,直到看到鲁南向自己走来,脸上的表情才渐渐恢复如常。

“怎么了?”刚一落座,鲁南就忍不住问。

王雨寒张开了嘴,又顿了几秒,说:“我要回去了。”

鲁南的心猛抽一下,压在身上的疲惫感一下子被扯掉了。他装出疑惑的表情抬腕看表,说:“刚把我叫来,你就要走?”

“我要离开这个城市。”王雨寒一脸认真地说。

鲁南知道那句话的意思,心中感到不妙。恰在这时,他听到了一种声音。那是重物沉入水底的声音。

鲁南关切地问:“遇到什么事了吗?”

王雨寒沉默着把脸转过去,看着外边湿漉漉的公路。

鲁南有些急了。“雨寒……”一张口,他才发现除了能喊她的名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王雨寒的脸慢慢转过来,眼里含着泪水,问:“你说我们为了什么活着?”

鲁南自然答不出,也想不出安慰的话。显然,第一次面对流泪的王雨寒,他有些手足无措。他也明白,今晚过后,他就要失去这位坚强的姑娘。他们不是恋人,更像是一对难友——如果说容身于异乡是一种灾难的话。

有一只无形而有力的手,把他们从家乡推到了这里。刚来这个城市时,鲁南就有这种想法,要从这里带点什么回去(看来终究是要回去的)。他不知道这个想法对不对,就好像来这里打拼是一场至关重要的考试,交不出满意的成绩,就没有脸面见人。

那日,他就这样想着,从一家濒临倒闭的小公司走出来,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一直走到了这家麦当劳。他本没想停下来,却下意识地驻足了,因为一场争执正在他的眼前上演。他看到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姑娘和一个中年女性在吵架,很明显年轻姑娘处于下风。中年女性仗着本地人的优越感,把小姑娘逼退了几步。他听了几耳朵,知晓了这场年龄悬殊的争执是因排队引起的,也知道那个年轻姑娘是外地人,和他一样,是被一只无形的手因为各种缘故推到这里的。怜悯心泛起,再加上看不惯中年女性咄咄逼人的样子,他不想再做旁观者了,于是大胆走上前。

他很坚定地挡在小姑娘前面。双手叉腰的中年妇女先是一怔,随即身子微微往后仰了仰,嚣张的气焰收敛了些。身后的姑娘很紧张,在他的衣服上抓了一把,又迅速地把手松开了。

他化解了那场纠纷,把一个陌生人从窘境中“解救”了出来。

事后,王雨寒常说,那天要不是他挺身而出,她已做好挨耳光的准备了。这个城市留给她的印象很不好,她觉得这里的人都有一种高高在上的傲慢,甚至蛮横,尤其对待外地人。鲁南笑一笑,不置可否。其实,一开始他就把他们看成异类,压根就没打算和他们融为一体。王雨寒这样的人才是他的同类。所以,他很感谢上天安排那场“英雄救美”的一幕。

在这座繁华的大都市里,他们就这样“好”上了,但只是维持朋友或者“同类”的关系。他们一个月会聚上一两次,吃饭,看电影,有时候也会一边吃着小吃一边散步。那时,王雨寒在保健品公司上班,用她自己的话说是挣着昧良心的钱,所以她的内心时常陷入挣扎。她销售的是一款保健品,其功效等同于六味地黄丸,价格却高出几十倍。每当看到老人们掏钱买单,她都很内疚,觉得自己参与了一场无耻的骗局。所以,她没干几天就辞职了,宁愿去某个创业公司当前台,也不愿再做蒙骗老年人的勾当。她说看到那些老人渴求的眼神,就会想起乡下的婆婆和爷爷,想起遥远的家乡。她对鲁南说过自己的家乡,那是一个不发达的小县城,宁静且安逸,人们淳朴善良。在念高中之前,她从没想过自己会离开家乡。高二开始,老师给他们鼓劲,说要走出去看看外面精彩的世界。走出去的方式有很多种,最光荣的自然是通过考试。她起先不以为然,觉得自己的根在这里。有一天,她的婆婆也拉着她的手说,要到外边去看看,年轻人待在这里没有前途。她愣了几秒,眼泪就流了出来。那时,她的内心很恐慌,第一反应竟然是婆婆要赶她走。她甚至觉得那场考试是一条传送带,成千上万的考生犹如一件件不同型号的产品,被送到各个地方进行“销售”。

鲁南却跟她相反,他当初很渴望走出去看一看。念初中的时候,他就立志今后要去大城市闯荡,因为他所在的小镇已无法给他提供“养分”了。念高中后,他拼了命地学习,每答对一道题,他就视为向大城市又踏出了一步。上天没有辜负他的努力,他如愿以偿了,成了家里人的骄傲。

进入大都市的感觉,就如同小船划入一片汪洋,有种未知的漂浮感。一开始他有点享受这种感觉,但时间久了,便觉得不踏实了。他找不到人倾诉,就一个人在出租房里自言自语。他知道自己没有回头路,数不清的失眠夜里,他只能强行斩断思乡的念头,那感觉如同抽丝。有时候,他觉得很奇怪,当初从小镇走向大城市的每一步都很踏实,但来到大城市后,每一步都宛如踏入虚空。最后,他把原因归结于自己的能力不足。他开始深深地自我怀疑,是否有能力立足于此。

他明白无回头路可走,只能硬撑下去。他是幸运的,遇到了同类王雨寒和张越。

至于王雨寒和张越是否把他当成同类,他不得而知,也没有问,只是在内心祈祷,两个姑娘能够在这个城市待得更久一些。

鲁南静坐着,努力保持平静,他想等王雨寒开口。王雨寒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停止抽泣后就没转过头。

他看了一眼王雨寒的脸,想起她很久之前说的一句话:卷不动了就回去。“卷不动就回去吗?”他情不自禁地说出了口。

这句话成功地让王雨寒转过了头,但是她没有看鲁南的眼睛,目光越过他的头顶,落到鲁南身后的一张空桌上。

“我撑不下去了。”她说着又抽泣了几下。

鲁南有些后悔,也有些内疚,很显然刚才的话导致了王雨寒情绪的波动。他是心疼这个姑娘的。

“我们原本就不属于这里。”王雨寒又补了一句。

鲁南没话说了,毕竟王雨寒说得没错。他们不属于这里,如果这个城市是一台巨型机器,他们顶多就是一颗螺丝,甚至是一颗坏掉的螺丝。

既然王雨寒去意已决,那么她一定有自己的打算,他也没有什么理由再强行挽留了。惋惜的同时,他也庆幸,还好,自己还有一个同类。

“什么时候走?我去送送你。”

王雨寒闭上了眼睛,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表情像是遇到了难题。

鲁南有些难堪,把视线转到窗外的车流上。

“三天前,张越跳楼自杀了。”

鲁南还没收回视线,耳朵里就塞入了这句话。他感到自己的心被什么东西猛烈地挤压了一下,和王雨寒目光撞上的一瞬间,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后倾倒了。

他想问是真的吗?又觉得自己这样问显得特别傻,谁能开这种玩笑呢?

王雨寒说完,身子开始轻微颤动,仿佛她也被自己口中说出的事实吓到了。

鲁南靠在椅背上,身子很软,悲伤化成了重量,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他又听到了玻璃破碎的声响,生出一种绝望感。他理解了王雨寒的决定,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张越是她的精神支柱。他又想起自己和张越最后的对话。就在上周,张越发微信过来,希望他组织一场露营。那时,他刚准备上播,就随便回了一个“好”。下播已是两个小时后了。他看到张越两个小时前的微信消息,说的是最近王雨寒情绪不稳定,或许她需要大自然的疗愈。鲁南并没有回复她,而是给王雨寒发去了消息。在鲁南的眼中,张越一直都比王雨寒成熟稳重得多,虽然二人年龄相仿,但很多时候,张越更像一个大姐姐。

鲁南有些愧疚,也有些后悔,愧疚的是那天对张越的漠视,后悔的是那天为什么不多和她聊几句。

王雨寒缓过神来,猛地吸了口气,盯着鲁南看,似乎在等着他说点什么。

鲁南看出了她的意思,只是心中早已被悲伤填满,实在说不出什么来。

“大城市就不适合咱们这类人。”王雨寒说。

鲁南没接话,只是点点头,他希望王雨寒继续说下去。

“你看吧,我们在这里什么都没有捞到,还承受各种压力和白眼。”

鲁南依旧没说话,认真地盯着她的眼睛,他觉得那个“捞”字听起来有些讽刺意味。

“这里太精致了,我们都很粗糙。”

鲁南还在回味那句话,王雨寒已经起身,红着眼眶走出去了。

鲁南犹豫了几秒,还是追了出去。外边的雨已经小了,王雨寒走得很快,在水洼中踩出了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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