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火车火车
作者: 李弗1
要不要来点儿?光头刚上火车没多久,就问对面的马灯。
酒瓶在阳光下发出绿光,这种酒一瓶半斤,马灯在超市见过。光头当着他的面,拧开黄色瓶盖,放在餐桌上。瓶盖反射出明晃晃的黄光。
马灯从平城火车站上车,不到两个小时,车停了六站。第六站光头上来,肩上扛着蛇皮袋,手里还拎着个红塑料袋。马灯上车后就找出那本《周易》书,翻了几页又放下了。马灯对光头的第一印象并不好。光头上来后,他又把书重新拿起,显然他没在看书,书就像盾牌一样挡在他们之间。
“改建邑落而不改建水井,等于什么也没有干。”当他翻看“井卦”的白话文翻译时,光头把蛇皮袋塞到座位底下,然后顺势站起,从裤兜抽出一张旧报纸,铺在餐台上,又从红塑料袋中掏出一包花生米,撕开,倒在报纸上。光头咂了一下嘴,又从红塑料袋里面掏出那瓶酒,拧开,问马灯,要不要来点儿?
可能看出了马灯的犹豫,光头从塑料袋里又掏出一瓶,握在手里说,能喝就来点儿,我这儿还有三瓶。马灯也不知哪来的勇气,手像是脱离了他的控制,径直伸了过去。谢了。马灯听到自己这样回应。马灯端详着眼前自己这只陌生的手,只见它紧紧握着绿色酒瓶并微微颤抖。
马灯喝了一口酒,火瞬间燃起并顺着食道一路蔓延。来,吃点儿花生米!来,干!咱兄弟再走一个!马灯意识清醒,但感官麻木。酒的度数有点儿高,马灯脑袋轻轻摇摆,也记不清是干了几口。总之,窗外出现了梯田。
马灯抓住那瓶酒,直到几秒后,他才感知到手里的确是抓住了那瓶酒。就像一个不倒翁,马灯晕晕乎乎的,一会儿倒向左,一会儿跌向右,他扶着座椅,终于移到车厢中间的厕所里。
窗外风景宜人,有田有河。这是一次充满愉悦的排泄。马灯在想这次突然南下意味着什么,为了不孤老终生,他需要再尝试一把。他又想起下午翻出的那个“井卦”,他已经忘了那个卦象是什么意思,是福?是祸?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他小声嘀咕着,晃晃悠悠。关上厕所门,他又唱起来,这一封书信来得巧,天助黄忠成功劳……
许久没有和人这样聊天了。上一次这样推心置腹地与人聊天是什么时候呢?大学毕业散伙饭上,他和舍友们有过交流,但也没有这样畅快。也许是因为当时没有喝酒吧,当时他还不会喝酒。一晃十几年过去了。再往前追溯,小时候似乎也有这样温暖的瞬间,那时他们住在大杂院,一群人放学后也没什么作业,小鸟一样飞来飞去……
两人越聊越热,光头大哥给马灯讲了一堆过去的历史后,轮到马灯发言了。大哥问马灯,这是要去哪儿?羊城。马灯笑着说。为什么要去羊城?也去打工?不,我去见一个笔友!笔友?对!我没听错吧,笔友?就是写信的那种?对!笔友!马灯望着窗外,眼神迷离地说。
宋玉是马灯高中时的笔友。两个人是怎么联系上的呢?马灯有些记不清了。那时候没有手机,座机也只有有钱人家里才有,当然还有一部分人会用BP机。BP机的寿命很短,在平城出现过两年,就退出了历史舞台。总之,人与人的交流大部分还要依靠写信。
当时的《语文报》中缝就有各地学生的交友信息,宋玉的地址好像就是来自《语文报》,当然也可能来自其他报纸或杂志。马灯为什么会在那么多信息中选择宋玉的呢?马灯觉得这个名字好。在一个晚上,他回到家里,悄悄地写下了人生中的第一封信。他写了三四页信纸。他在上面简单介绍了自己:男,身高一米七八,喜欢读书和写作……
可能不到一个月,马灯就收到了宋玉的回信。那是一个上午的大课间,英语课代表照例从图书馆取回他们班的信,大声地念着他们的名字。马灯!哇,同学们的目光都聚向他!马灯是个内向的人,高中三年他和女孩说过的话不超过三句,还包括他当时回复课代表的一句——到!
信纸是粉色的,还带有香味,淡淡的桂花香。无数个夜晚,马灯坐在写字台前,反复拿起宋玉的那封信。他闭上双眼,轻轻地把信纸放在鼻子下嗅。鼻子下仿佛真有桂花,那味道让写作业疲惫的他瞬间困意全无,并让他对未来充满希望。花的味道在不断变化,每一款都让他沉迷,以至于在若干年后,马灯随机抽出一封,闭上眼嗅一嗅,立刻就能辨出这是宋玉的第几封回信。
与宋玉的这种联系在半年后突然中断了。一次,马灯告诉了宋玉自己家刚安的座机电话的号码。虽然他不想告诉,但面对宋玉一次又一次的央求,他不得不告诉。当然,在他心里,他也想告诉宋玉,因为他想听一听宋玉的声音。他们约定在高考后见面,宋玉建议他们在北京西见!
马上升高三了,马灯以为他们会暂停联系,因为宋玉很久没有给他回信。在一个中午,新安的电话头一次响了。马灯母亲快速接起,然后叫马灯去接电话。宋玉的声音很有磁性,马灯听得入迷,但又不敢陷入太深。
听说对方是笔友,母亲对他劈头盖脸一顿指责。马灯母亲来自传统家庭,也没有受过高等教育。马灯姥爷走得早,马灯母亲十六岁就辍学,照顾多病的母亲和三个弟弟。还记得在中考前,马灯跟母亲说过,如果考上重点高中,希望母亲可以给他买一本《红楼梦》。母亲当时很痛快地答应了。但考上之后,这个愿望被姥姥知道了,姥姥极力反对,并说那不是小孩看的书。母亲就没给马灯买。
电话风波后,马灯又写了一封信,希望和宋玉暂时切断联系。直到高考后,他在马路边的电话亭联系到了宋玉。他说他考上了北京的一所二本,他希望他们还可以在北京西见面。但电话那头的宋玉并没有说话,她挂断了电话。
马灯在今年丢了工作。他毕业后就留在了北京,在一家培训机构当语文老师。在北京待了五年,感觉买房无望,他就返回平城,在一家不大不小的机构里教写作文。同学们不叫他“马老师”,而是称呼他“火车老师”。他教的都是小学生,不知为何单位要求教师们都起一个化名。马灯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起个“火车”的名字,也许他在心底向往外面的世界?
最近几年马灯的事业发展并不是很顺利。由于各种原因,他们单位破产了。没办法,听说他北京的老东家都大裁员,转型做起了直播带货,更何况他现在的小单位呢!
自从丢掉工作,马灯天天在家待着。突然有一天,他感觉不能再这样颓废下去了。他开始打扫自己的房间,把没用的东西都丢掉,或者在二手平台卖掉,直到他找出了宋玉寄给他的信。信里有宋玉的电话,他当即拨打过去,是空号。还好马灯又找到了宋玉的QQ号。
马灯立刻加了宋玉的QQ,过了两天宋玉通过了。对方问马灯是谁,马灯问对方是不是宋玉,一来二去,宋玉知道了马灯,马灯也了解到宋玉去了羊城。马灯问宋玉结婚没有,宋玉说没有。马灯开玩笑地说,如果你不嫌弃的话,就和我结婚吧。宋玉说,行!
马灯高兴地站起来,发了一个笑脸后问,此话当真?宋玉也发了一个红脸蛋说,如果你三天内赶到羊城,我就和你结婚!马灯不信有这等好事,当即问,一言为定?一言为定!宋玉的答复似乎没有半点犹豫。
当然,马灯毕业后也谈过恋爱。第一个是家里给他介绍的。对方长得很好,而且在国企工作。他们只见过两次。对方就像是所有男人的梦中情人,外表无可挑剔,性格无可挑剔,一切都是那么完美,完美到令马灯窒息。虽然对方没有直接拒绝马灯,但当对方谈起之前处过的对象不是干部就是富二代时,马灯还是主动退出了这段感情。
后来马灯自己也遇到过一个。在一个微信单身群的聚会上,马灯一眼就看上了一个姑娘。聚会的有十三四个人,吃完晚饭十点多了。有人建议去KTV唱歌,有几个姑娘同意,还有几个在犹豫。马灯想了想,就找借口离开了。他认为自己未来的老婆不应该这么晚还不回家。
就在马灯走出饭店大门时,那个姑娘追了上来。她长发飘飘,身上还带着香味。她说她不想和他们一起去。马灯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因为长这么大这是第一次有女孩子主动找自己。他想了想,建议也去KTV。当然,话刚出口他就后悔了。她刚拒绝和一群人去KTV,怎么会同意他的邀请呢?
让马灯没想到的是,姑娘同意了他的邀请。马灯现在还记得那个夏夜,空气如水般温柔。因为一个姑娘,他尝到了从未尝过的甜蜜。他坐在KTV房间里的真皮沙发上,姑娘在他的面前百灵鸟般歌唱。
大屏幕上的情侣手牵着手,时而走在黄昏的小路上,时而走在夏日的沙滩上……你会跳舞吗?姑娘问他。他尴尬地摇了摇头。跳舞是多么遥不可及的事啊。除去街心公园那些跳舞的老太太,他只在电影和小说里看到过。在西方的舞会上,少女们在焦急地等待,等待心上人来邀请自己跳舞。
来,我教你!姑娘当晚就是这么说的。马灯搂着姑娘的腰就像搂着刚从水里钻出来的弯月亮。那晚她穿着一件碎花裙,透过薄薄的面料,马灯似乎可以触摸到她的肌肤。马灯的手出汗了。他的手掌并没有完全搂住姑娘的腰,而是若即若离。
他总觉得有点儿不真实。他曾一度以为自己会孤老终生,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快找到另一半。他的脚步随着姑娘的脚步移动,好像他们把全世界都踩在脚下。马灯闭上眼,随着姑娘的呼吸声,他老实巴交的心变得不安分了。扑通扑通,扑通扑通,似乎一不留神就会蛤蟆一样蹦向姑娘的心房。
最终,他们依偎在一起。马灯能感受到对方的心跳,但不知这意味着什么。从见面到相拥,他们只用了短短四个小时,而此刻他连对方的名字都不知道。这是多么荒唐,又是多么有趣!这一切让他的手开始微微颤抖。他望着昏暗的空气低声问,这一切都是真实的吗?他轻轻捏了一下对方的胳膊——果冻般的弹性!你是真实的吗?他追问对方。姑娘只是紧紧抱住了他。他能感受到对方的颤抖,虽然这颤抖可能就源于他本身。
一看就是文化人!光头大哥说,来!干!
马灯问大哥,你相信爱情吗?大哥往嘴里丢进两颗花生米,嚼了嚼,把头扭向窗外,又嚼了嚼,突然站起来说,你看,外面是黄河!
的确,外面是黄河。这是马灯第一次亲眼看见黄河,但他并没有站起来。在他的眼里,黄河和其他河并没有什么不同,甚至黄河水和水龙头里流出的水也是一样的。
你怎么不站起来看看?光头大哥盯着黄河就像盯着一件宝贝。你快看,黄河是多么黄啊!
黄河可不就是黄的嘛。马灯笑了笑说,你知道黄河为什么那么黄吗?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它真的很黄。光头转过头问,看样子你不是头一次见黄河吧?
马灯点了点头。的确如此!他在心里想,我在小学、初中和高中的课本上至少见过三次黄河。当然,还在各种纪录片里多次见到黄河。
我儿子小名就是黄河。光头摸着光头,有点不好意思,但带着一丝自豪地说。
为什么不叫长江呢?马灯问。
长江是我大儿子的小名,黄河是我家老二。光头终于坐了下来。他叹了一口气,苦笑着说,我的老婆就是中国!哈哈,哈哈!来,干!
光头的手指关节粗大,指甲间布满黑色,手背像是用砂纸划过一样粗糙。原来光头大哥也是第一次南下,他说他要去火城打工。火城有他一个老乡,听说去年赚了不少钱。他之前在老家雾城打工,基本没赚到什么钱。
马灯问他,去火城具体干什么?光头用大手一摸头,挠了挠说,我也不太清楚,听说是工地上的活儿。听说火城很热!马灯想了想又说,好像是中国的四大火炉之一。是吗?光头皱起眉头,放下手里的酒杯问,那比起《西游记》里的火焰山,哪个更热?肯定没有火焰山热啦,但《西游记》是虚构的,是假的,火城是真的!
2
早上九点钟时,马灯旁边和对面终于又坐满了人。
昨天晚上十二点多,光头大哥在火城下了车。当时马灯旁边和对面都没有人,他索性就躺了下来。夜里起先睡得并不踏实,不过后半夜困意上来,也就睡熟了。马灯平时每天都做梦,但在火车上好像没做梦。
车不知道到了什么站,蓝窗帘缝隙外漆黑一片。一个小年轻站在他跟前,一手拿火车票,一手指了指他里面的位置。
马灯让开,小年轻坐进去,把桌上的不锈钢盘挪开,直接趴在桌上不动了。马灯从背包里取出那本《周易》,翻开一看,还是井卦。胡思乱想间,小年轻的呼噜声有节奏地传来,敲打着马灯的耳膜,让他心烦不已。打开手机,宋玉还没有回话。此前宋玉问他,走到哪儿了?他说还有十三个小时。他问宋玉,想我没?宋玉没有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