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空
作者: 张得福孤月高悬,照着巨龙般盘踞的秦岭山脉。峰岭耸峙,将幽蓝的穹窿高高叉起。
山下正在钻一条隧道,轰轰隆隆的嘈杂声响在群山间执拗地回荡,抵御着天地间汹涌而来的死寂。工地上灯光通明,一群工人围坐在熊熊燃烧的篝火旁攀谈,给停满机械怪兽的工地添了些许人间温情。
四周的山岭黢黑、高耸而冷峻,正虎视眈眈俯视着这块热气腾腾的工地。工地位于终南山南麓。隧道项目已进入攻坚阶段,为避免发生透水,工程队分为两拨,已昼夜不停地轮班干了一个周了。许宝琛和工友们围火而坐,等待隧道里另一拨人出来换班。大山里的时光甚是寂寥,何况又是万籁俱寂的深夜。不知谁提议,大家轮流讲个自己的故事吧,不然干坐着太无聊。众人纷纷响应,于是一个接一个地讲下去。
老许,该你讲了。工友刚子用胳膊肘轻轻捅了捅坐在旁边的许宝琛,提醒道。刚子刚讲完自己的故事,火光在他黧黑的脸上突突地跳跃着,仿佛此刻他内心也如这火焰般热烈。
老许嘿嘿一笑,盯着面前噼啪作响的红色篝火作沉吟状,目光炯炯,火中取栗般竭力搜寻故事的脉络。他是前不久刚加入工程队的,属于没啥技术含量的临时工,报酬也最低。我就住在这终南山里,有自己的事要干,偶尔下山,挣点生活费。他对工头如是说。
此刻,他似乎终于酝酿好了要讲的故事,不徐不疾地开口了。
十八岁那年的夏天,高考刚结束,我和家人因琐事大吵一架,便负气离家出走。我漫无目的地一路朝东走去,两天后,来到了宝鸡地界,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钱。
当然,我也没那么不懂事,我花掉身上最后一块钱,用路边小卖部的座机给家里打了个电话,算是报平安。我听到电话那头的妈妈猛然松了一口气,焦急地问我去了哪里,语气中带着哭音。我说我心烦得很,出去旅游一趟,不用担心,过两天就回家。于是,那次轰轰烈烈的离家出走就顺理成章地变成了独自旅行。
十多年过去了,关于那次离家出走或叫独自远行的很多记忆已渐渐模糊,只剩下那个涵洞之夜,常常让我追忆。
不觉暮色四起,夕阳慌里慌张地即将藏好它最后一桶金子。我望见不远处的路面下依稀有座涵洞,暮色中显得深邃而隐秘,里面依稀忽闪着几个朦胧的人影,一时窃喜,以为夜晚有了着落。我带着几分期待,又夹杂着几分畏葸,慢慢挨近那涵洞。
我拖着疲惫的身子走到洞口,探头缩脑地朝里望着。涵洞足有两人高,斑驳的水泥地面坑坑洼洼,地面破损处土壤裸露,几株倔强的蓟草探出身子,在旷野吹来的穿堂风里机械地摇曳。一只被遗弃的又旧又脏的运动鞋,侧着身子,凄然地躺在蓟草旁。涵洞里面堆满了捡来的各类杂物,看得出来,拾荒者是个勤勉而细心的人,将装进尼龙袋的垃圾码得很齐整,简直像害了强迫症,有条不紊,连揉皱的报纸都竭力抚平了,码在一起,上面压着一块方方正正的瓷砖。
进了涵洞,我才惊奇地发现,里面别有洞天,像个大杂院。有人用一大堆瓦楞纸板和整袋的酒瓶垒起两垛矮墙,用裁开的水泥袋往上一罩,搭起一座简易帐篷。此时,帐篷的主人阴沉着脸,正坐在帐篷外面吧嗒吧嗒地吸烟。那一张大黑脸,像刚从煤矿井里钻出来。他瘪着腮帮用力一吸,再长出一口气,将烟徐徐吐出,像是将满腹的绝望一口一口吐出来。烟雾在空中蜿蜒而上,像一条条舞动的蛇。
靠着涵洞墙壁,有一个看似疯癫的人,裹着一件旧夹克,一只脚靸着没有鞋带的破球鞋,另一只脚光着,脚上裹着一层乌黑的污垢。他双臂环抱着,侧身睡在破旧的毯子上,头下枕着一个鼓囊囊、脏兮兮的帆布包,头发乱糟糟地散落下来,像一丛披霜的骆驼刺。他睡得异常安详,活脱脱一个入定的罗汉,间或发出轻轻的均匀的齁声,仿佛整个世界与他毫无瓜葛,梦里自有他的乾坤。
睡罗汉的斜对面,是一座用树枝、破塑料布和裁开的尼龙袋搭成的小窝棚,上面盖着一张皱巴巴的黑绸伞面,破了好几个洞。黑绸伞被抽去了伞骨,用铁丝固定住。从它歪七扭八的模样不难看出,主人当初搭建它时,是多么的手忙脚乱,火急火燎。一侧挂着一块靛蓝色的旧布,权当门帘,一望可知,是胡乱裁下的一件上衣。借着昏暗的光线,我看到里面坐着一个面容憔悴的中年女人,一脸愁苦,怀里抱着一个小女孩。小女孩一动不动,像是沉沉睡去,又像是已经死去。那窝棚就像一座小小的灵堂。
女人神色紧张,似乎濒临崩溃,目光痴痴地望着对面黑魆魆的墙壁,仿佛墙上也长着一双眼睛,正与她对视,抑或有一只正在快速爬行的蟑螂,牵引着她混沌而失神的目光。她那双掩在破帘子后的眸子又冷又黑,有些瘆人,好像两根锈迹斑斑的长钉,一下子就能把那只并不存在的蟑螂穿透,狠狠钉死在墙上,万世不得翻身。
当我的身影大喇喇地出现在涵洞口时,那个吸烟的男人遽然梗起了脖子,将脑袋弯成了一把镰刀,目光穿透涵洞里幕布般的黑暗,矛戟一样射向我,想极力弄清出现在面前的是怎样的一个活物,是人还是走兽?他一脸惊愕,似乎忘记了手中的纸烟。那团从他嘴鼻中喷出的袅袅白烟也惊了,发着愣定在了半空,凝固了似的,忘记了飘散。
那个神情木然的女人一见我,登时一哆嗦,仿佛一个被迫害妄想症患者遇见了臆想中的凶手,猛地将身子往后一缩,把怀里的小孩紧箍在臂弯里,深深埋进她那肥硕的双乳间,生怕被别人夺了去。
我从他们警惕的眼神里,嗅出了些许悚然的气息。
吸烟的男人踌躇片刻,像一只遇到异物的蚂蚁,警戒地停下来,伸出触角竭力试探一番那样,停在原地,神色疑惑,打探着来人的虚实。他注目良久,方才弄清我原来是个学生模样的少年,便兴味索然地转过头去,继续吸他的烟,故意发出响亮的声音,吧嗒吧嗒,嘶——他悠然欣赏着眼前袅袅升空的烟雾,眼神迷离,陷入遐想。随着吞吐力度和鼻息轻重的不同,空中的烟雾变得奇形怪状,分不清是烟还是他心中虚妄的臆想:动物交媾、豪车别墅、纸醉金迷、险山恶水,还有世界尽头的苍凉景象。
那个怀抱小孩的女人,像是护犊的母牛,眼神一刻不离地盯着我,小心翼翼提防着,生怕我夺走她怀里的宝贝。恐惧渐渐使她的眼神变得怨毒。我心存惶恐,那女人正用阴鸷的目光盯着我,似乎要在我脚下刻出一道敌我分明的“楚河汉界”来。幽暗的涵洞里,空气蓦地变得冷峻,像一面绷紧的钢丝网。
在这种氛围下,我乖觉止步,不敢言语。在离洞口很近的地方,我背靠冰凉的墙壁瘫坐在一块小木板上,安静得像一只旧簸箕。
我身子瑟缩着坐下来,故意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涵洞里的空气顿时变得柔和了,那面钢丝网也松弛了。嗓子眼突然涌上一口浓痰,呼噜呼噜地在嘴里搅了搅,又咽下肚去,生怕吐痰的声音惊扰了这里的“原住民”。我不敢直视,只用眼角余光,来回扫视着这几个形迹可疑的人。涵洞如一座天然的避暑地,凉风习习,吹拂着这些阴鸷、冷漠而焦虑的目光。
突然,有人打了个很响的哈欠,很突兀地震破了这团死寂,声音在涵洞里回荡,音量出奇地大。仿佛一群正在等待行刑的死囚中,忽然有人纵声大笑起来。声音听上去是那么缥缈,那么格格不入。这中气十足的哈欠声,在阒寂的空气中显得那样悠远绵长,延宕了好半天,才极不情愿地飘散到虚空里。
几人循着这莽撞的哈欠声望去,原来是那个睡罗汉。他刚做了一场黄粱美梦。他伸了伸懒腰,慢吞吞地翻身起来。他睡眼惺忪,一面漫不经心地朝涵洞里扫了一眼,一面用手背蹭了蹭眼屎,眼泪随着哈欠涌了出来。他睡醒的样子颇为夸张,像是要昭告天下似的:看到没,老子睡了个饱觉,心满意足。
这个睡罗汉似乎还嫌不够高调,于是摆动手臂,扭了扭腰,又扭了扭手腕脚腕,晃了晃脖子,抖擞抖擞精神,舒展舒展筋骨。他动作夸张地调适着全身的关节,故意把十根手指的关节摁得发出挑衅似的嘎嘣声,声音清脆而响亮。他低头往脚下一看,像是突然醒悟。咦,另一只鞋呢?他自言自语道。
俄顷,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这个睡罗汉一只脚靸着鞋,一只脚光着,脚尖点地,一颠一颠地朝我这边的涵洞口走来,边走边侧头看我。我面容惨淡,瞪着一双惴惴不安的困乏的眼睛,静悄悄地坐着,就像一个困在枯井里的人,时刻害怕有人从上面扔下石头来。那个睡罗汉随即大声自言自语道,嗐!原来在这儿!众人又是一惊,带着厌恶的表情扭头瞪着他。原来,那只躺在涵洞口野草丛里的旧球鞋,是他的。他漫不经心地伸出脚往里一塞,转身往回走。
睡罗汉靸着两只破球鞋,旁若无人地从大家面前走过,回到自己的窝里。他打开那个被他当作枕头的旧帆布包,竟然掏出不少好东西。一大堆包装精美的零食被捏得嗞嗞作响,发出令人垂涎的声音,似在故意招惹眼前这几个饥肠辘辘的人。大家不由得朝发出声音的地方望去,只见那人撕开一袋零食,像是萨其马,鼓着腮帮津津有味地大嚼起来,嘴里发出闷闷的咀嚼声,听起来感觉食物甜丝丝的。
睡罗汉突然顿了顿,似乎才发现周围有许多只眼睛盯着他,于是拿着一袋萨其马,朝怀抱女孩的女人走去。他将萨其马往女人面前一递,嗨,大姐,你也来点?
那女人呀地叫了一声,听上去像只受伤的小鼠,低沉凄厉,脸上露出惧怕的神色,随之身子往后一倒,缩进她的窝棚里,不再出来。她怀里的小女孩猛地醒了,伸手想索取,却被女人将手打落,骂了声馋痨鬼。小女孩委屈地呜呜哭了起来。
睡罗汉一片好意,倒讨了个没趣,只好苦笑一下,又向那个吸烟的男人走去。那人早就摁灭了烟头,慵懒地呆坐着,抿着嘴,侧着脑袋,木然望着对面黑魆魆的墙壁,眼神空洞而迷离,像在冥想什么。
大哥,来点不?
那人略一愣神,冰冷的眸子瞬间闪过一丝萤火般的亮光,旋即又熄灭了,畏怯地望了他一眼,又瞅瞅他手中那袋萨其马,僵硬的脸孔想要竭力挤出一丝感激的微笑来,面皮却只徒劳地泛起一道浅褶。那微笑犹如水底游鱼,只见涟漪波动,鱼儿却始终没有浮出水面。那人略一颔首,表示了谢意,尴尬地将手往前一推,婉拒了。
睡罗汉耸耸肩膀,做了个戏谑的鬼脸,转身走开了。我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以为没人领会他的好意,他便不会再和旁人继续客套了,却没想到他又执拗地走向我。
少年,你也尝尝?
出乎意料,睡罗汉竟然用少年来称呼我,我顿觉几分欣喜,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也许睡罗汉刚才一连串示好的行为感染了我,我轻松卸下了防备。我朝他礼貌性地笑笑,但天生的拘谨让我并没有伸手拿他递来的吃食。
萨其马,油炸的,香酥得很,来,尝尝,好吃着呢!睡罗汉一面说,一面撕下一块扔到嘴里嚼起来,说嘎嘣脆。说完,又将萨其马往我面前用力一伸。
看着睡罗汉满脸堆笑,吃得津津有味,又礼让得那样实在,我感觉要是不尝一个,简直会伤了他的面子,而我也确实饿坏了。于是,我哆哆嗦嗦地拿了一块,迟疑地送进嘴里。嚼一嚼,果然香酥可口,唇齿留香。
睡罗汉索性往我身边一坐。我们二人一边吃,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来。睡罗汉问我咋一个人在外瞎逛。我苦笑一下,像在讲别人的故事似的,轻描淡写地说了我离家出走的原因。
睡罗汉听完,不像别人那样批评我不懂事,而是竖起大拇指,赞叹道,这就是青春啊,这就是热血啊,说走就走,初生牛犊,天不怕地不怕。
实在太了不起了,简直就是少年版的尤利西斯!他又补充了一句。
什么?尤利西斯?我蒙了,喃喃重复道。那时候我还没读过《荷马史诗》,也不知道有个叫詹姆斯·乔伊斯的大文豪,写过一部奇书就叫《尤利西斯》。
尤利西斯,希腊神话里的大英雄。他在外漂泊多年,历经苦难,千里回乡。他还有同行的船队,你却是孤身一人,所以你比他还要英勇!了不起,了不起!睡罗汉口若悬河地讲了一通,激动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哦,原来是希腊神话里的,你真是文化人。我笑着附和。
睡罗汉不屑地笑笑,道,嗐,文化人不敢当。不瞒你说,少年,咱以前也是千万身家,要不是……嗐,跟你说这些干吗啊!
我疑信参半地望着他,不置可否地笑笑。
少年,我知道你不信。看看,看看我这鞋,样子虽破,却是品牌的。睡罗汉将脚一翘,手指一弹,指着鞋帮上一枚脏兮兮的图标显摆道。接着,他又指了指裤腿开了缝、沾满了油渍的裤子,被汗水浸泡得皱巴巴的夹克前襟,乌漆墨黑的帆布包,说,看看,样样真金白银,都是奢侈品牌,货真价实。说时,眉飞色舞,摇晃着滚圆的脑袋,高高竖起大拇指。咱那时候就是爷,酒池肉林,夜夜笙歌,也算享尽了人间富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