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云朵
作者: 郭乔进卫生间之前,刘安子朝桌上的电脑屏幕看了一眼。这是他的习惯性动作。他看见那个女顾客侧着身子,在右手边靠墙的棉花堆里抓了一把,又迅速朝左手边的棉花堆里一抛。也许是做贼心虚吧,女顾客的动作极快。刘安子的本能反应是,趁女顾客还没跨出店门,猛地拉开门,对着那故作镇定的女人指指头顶上方墙角的摄像头。女人准会慌神,满脸通红,要么把那把棉花重新放回原处,要么讪讪地说,我感觉不够,又自己加了点,我再给您多付点钱就是了。
在刘安子开棉花网套加工店近三十年的时间里,这样的事情时常发生。也不怨那些女人自私自利,爱贪小便宜,那堆雪白的棉花,就堆在门口的竹篾篮里,趁没人,抓上一把,扔在另一边已经过了秤的棉花上,以增加即将加工的网套的分量,顺手的事。不是刘安子故意考验人性,非将棉花堆放在门口,几乎所有的网套加工店都这么做。门里堆放着原材料棉花,门外堆放着已经加工好的被褥网套——就好比是开酒铺的,不光要挂招牌,还要在门口堆几个酒坛子;又好比开菜店的,在门口堆几个纸箱子,里面放上几样新鲜蔬菜,以招徕买主……店里的是一回事,店外放置的,相当于另一块招牌,是更加货真价实的招牌。
手已经搭在门把手上了,刘安子想了想,又把手放了下来。他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进了卫生间。他知道,自己失去了一个让小偷当场现形的机会,若是往常,会有点懊丧,可是今天,莫说那女人只是抓了一小把,就是一大把,他也不准备追究了。任她去吧。他是什么心思都没有了,他的心被一片空茫所笼罩。明天店铺一关张,包括棉花在内,所有的设备、材料,都会被折卖给另一条街上的同行老张。
刘安子的思绪,不免飘向了遥远的过去。那是三十年前。那时候,这座城市小得只有街中心一块巴掌大的地方,不多的几栋矮楼和商铺都集中在那里。刘安子的店铺所在的城北,放在以前,连城郊都算不上,一片田野地,夏时绿油油的,渠水流淌,稻田里听得蛙声一片,到了冬天则是冻得瘦硬的黄土地,北风吹过,沙土滚滚,要多荒凉有多荒凉。几十年过去了,城市的扩建让城北也拥有了堪比市中心一样的热闹和繁华,但近几年,不知怎的,整个街镇都萧条了下来,一条街转下来,没有几个人,很多商铺都倒闭关张了。
刘安子隔壁店铺卖杂货的葛麻子,见天来他店里抱怨:都是网上购物害的,只要下决心关闭网络直播销售平台,实体店保准还能像以前一样红火。碰到这种情况,刘安子要么沉默不语,要么用一句“世事多变”来对付。的确,做生意就是这样,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但是,让他没想到的是,这两年,在别的行业大有凋敝趋势的情况下,自己所从事的网套加工却回春回暖了。
隔壁街上的同行老张,给他的解释是这样的:那些所谓的高科技只是颜值高,论舒适度还得是棉花被,大众交了好些年的智商税,算是醒悟了。对于老张的说法,刘安子心里是同意的,但是他不会在老张面前流露出他的真实想法,否则对方会更加蹬鼻子上脸。刘安子讨厌老张,由来已久。这人有事没事总会踱到他的店里来,嘴里有的没的一大堆:您老也高抬一下贵手,不要太实诚了;您老把网套加工出花儿来了,顾客都跑到你店里了,让我们这些人怎么活?刘安子往往当场就黑了脸。老张不知道是真看不出刘安子的脸色,还是故意要惹刘安子生气,继续嬉皮笑脸道,行行行,就你刘安子高明!你当心哪天我把你的店铺收购了,看你还能不能嘚瑟得起来。那次,刘安子是真生气了,他撂下手中的活,抓着老张的胳膊,边将他往店门外拽边说,你小子听好了,谁收购谁还不一定呢!
刘安子怎么都没想到,他会败给老张。今天,就是他和老张签店铺转让合同的日子。刘安子心里一片凄楚,他还想着趁着行业回春,好好干一把呢。
阳光下,顾客订购的棉花堆在那里,就像天上的云朵一样厚实、洁白。摊平后的棉花,要用轧棉机反复轧两三回,轧出造型,不平整的地方,再重点过一遍。最后套上网纱,用缝被机纫上几路,一床网套才算是做好了。每一道工序,刘安子做得都很用心,尤其在这最后一天开店的日子里,他心里更是升起了一种庄严感,想要做出最好的棉被来。
正忙活着,店门口闪过一个人影。刘安子没在意,继续忙他手头的活。再一抬头,那身影又闪了回来,探头探脑地往店里张望。店里光线很暗淡,从里向外看,那披着日光的人影很是分明——这条街著名的闲汉何赖子。
何赖子站在店门口的大太阳底下,怀里抱着一团黑乎乎的棉絮,正伸长脖颈往店里张望,一副想进来又不敢进的模样。刘安子知道,店铺转让的消息已经在这条街传开了,何赖子定是抱着侥幸心理来捡便宜的。想了想,便朗声对他招呼道,赖子,进来啊。
何赖子闻声走进店里,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
这个何赖子,是刘安子平时最不待见的人之一。虽然信奉老话“伸手不打笑脸人”,但是看见何赖子那涎皮赖脸的样子,刘安子还是打心眼里反感。一张黑瘦的丝瓜脸上配着一对浑浊的绿豆眼——年轻的时候,何赖子这双眼睛是滴溜溜乱转的,如今,则是呆滞的、怯生生的,仿佛有什么不明的伤害,随时在等着他来承受。流水的店铺铁打的何赖子,三十年间,像花开花落一样,有多少店铺在这条街开业,又有多少店铺关张,唯有这大号不知叫什么的何赖子,像街头那棵老槐树一样,扎根于此,为了一根烟一口酒,混迹于各个店铺之间。
等到何赖子把那床破棉絮摊在台案上时,刘安子真是又惊又气,他真想把何赖子和他的东西一起拎起来扔出店门外去。理智却告诉他,忍忍吧,明天自己就不是这家店铺的主人了,就算为讨个吉利吧。
那是怎样的一床棉絮啊!近看比远看更加不堪,脏污得一塌糊涂,若不是有一层网纱罩着,估计会滚出一床羊粪蛋一样的棉花蛋蛋来,说不定还会有跳蚤、蟑螂。这应该是盖了很多年的老被了,从未拿到店里加工过一次,亏这何赖子还能盖得住。刘安子是个细致的讲究人,看不得这么腌臜的东西,火气已经蹿到喉咙了,忍了忍,还是又强行压了下去。他指指靠墙的凳子,灰着脸说,放在上面吧。何赖子嗫嚅道,这,加工费得多少?你看着给吧。刘安子说。他只想赶紧摆脱何赖子,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想说。
刘安子忍着恶心,把那床破棉絮挪到机床上。决定接下这个活计,对于刘安子来说,不光因为这是自己开店的最后一天,也是觉得有点愧对何赖子。几十年了,对于这个落魄的人,他从没给过好脸色,可毕竟街里街坊的。以往,和葛麻子谈论起何赖子这个人时,刘安子总是义正词严——人活到那个份上,就算是白活了。然而今天,看到何赖子那佝偻的身影,他心里的那些憎恶似乎淡了些。人在潦倒中,是很容易堕落的。就像自己一样,没了这家店铺,他也不知道以后还能干什么,无事可干的时候,自己会不会也像何赖子一样变成个废物?
除了污浊的气味,这床棉絮倒也没有像刘安子以为得那么不堪。去掉网纱,再看,棉花虽然发黄发黑、黏结成了团状,但质地还是不错的,应该是用头等棉花加工的。刘安子用裁刀把那些黏结的地方一点点挑开,他感觉,若只用轧棉机,估计是无法让这些旧棉花恢复蓬松柔软状的,只能用弹棉弓了。那早就被淘汰的老工具,刘安子已经十几年没用过了。当初,他可是这小城里最好的弹花匠啊!
往事如云烟般又聚拢在刘安子眼前。三十年前,他沿街走巷收破烂时,最羡慕的,就是那些开店当老板的,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地就能把钱赚了。那时候,小城还只有一家棉花网套加工店,每每从那家店门前经过,看到门口堆放着的一团团雪白的棉花,刘安子就感觉像看到了天空中最浓最白的云朵。那时候的刘安子,往往会停下三轮车,探头往里使劲地瞧:一间不大的店面,被一个超大的加工台面占据着,店里的弹匠正围着台面忙活。弹匠身背弹棉弓,一手扶着弓梁,一手持着棒槌,用棒槌频频击打弓弦。敲击的声音,像是从弓弦上飞出来的音符。“欻欻——铮铮——,欻欻——铮铮——”,虽然只有两种单调的声音,但在刘安子听来,却像拉三弦一样好听。再看那弹匠,弓着身子,下巴随着弹弓微微颤动,还真像电视上拉三弦的琴师的样子,潇洒至极。刘安子突然就羡慕起了那弹匠。
以后,从那家店门前路过得多了,刘安子和那弹匠就熟识了起来。他总是向弹匠问东问西,有时也背起弹棉弓,装模作样地弹上几把。后来,弹匠因家里有急事,要把那家店盘出去时,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刘安子。弹匠不光问刘安子要的钱不多,还手把手地教了他几天技术。刘安子苦练了一个月后,新店正式开业。刚开始的那些日子,刘安子真是太喜欢弹棉花这个行当了,看着那些洁白的棉花,他的笑意能从嘴角延伸到眼角。每次把那羊尾巴一样细软肥厚的棉花抱在怀里时,刘安子都感觉像是把新婚时的陈喜妹搂在怀里一样,那个绵软,那个顺滑。那“欻欻——铮铮——”的声音,韵律感十足地传进他的耳朵里时,让他无比陶醉,他感觉自己也成了一个技艺高超的弦子手了。
每一床棉被,刘安子做得都很用心,没用几年,他的口碑就传遍了小城。刘师傅做的网套盖一辈子都不会跑棉掉絮,客人们当面背后都夸奖他。那几年,刘安子的感觉真是不错,用现在的话说,处于人生的高光时刻。然而,仿佛一夜之间,弹棉弓就被抛弃了,网套加工的机器进了店,再也用不着人力了,全靠电力驱动。开店三十年,刘安子店里的工具,已经换了四茬。
十几年的岁月加上潮湿的侵蚀,弹棉弓已经蒙上了一层绒毛一样的灰尘,弦子也变得锈迹斑斑。当初,淘汰这批老工具时,刘安子没有像其他弹匠那样第一时间就把这老古董扔进垃圾箱。他是老脑筋,心想,机器好用是好用,可如果没了电,还是这家伙什趁手,就顺手把它塞到了床底下。这么多年了,一次都没有拿出来用过。刘安子找来湿抹布和砂纸,准备将它擦拭干净。意识到这是最后一次用弹棉弓了,刘安子突然很想听听棒槌落在弓弦上那节奏分明的声音——就用这把弹棉弓,给何赖子做床棉被吧,再续上些新棉,就算盖到死,也不会跑出一疙瘩棉絮来。
正擦拭着,儿子刘家骅进到店里来了。外边的日头明晃晃的,晒得刘家骅皱眉耷眼的,那张焦躁的脸上添了一层不耐烦。看到父亲放着满地的杂物不收拾,却抱着一把破弹弓在认真擦拭,刘家骅没好气地道,你是闲得慌还是怎的,摆弄那破玩意儿干啥?从打算转让店铺起,刘安子就开始抽空收拾店里的旧物,积攒了几十年的旮旯犄角的东西,都被他搜出来了。你咋来了?刘安子不理会刘家骅的阴阳怪气。刘安子知道,在儿子眼里,自己的行为一定有些愚蠢。我妈让我来帮你一起收拾,你是不是还要把那机床也帮老张擦一遍?儿子继续挖苦道。
刘安子真想脱下一只鞋朝儿子砸过去。
当初,刘家骅初中毕业没有考上高中,刘安子本想让他子承父业,继承他的网套加工店。那是店里生意最好的时候,加工网套又不需要吃苦费力。可刘家骅不肯,他一心和刘安子对着干。在家里混了一年后,实在受不了刘安子的冷眼了,他才出去学了个电工。自此,父子俩就开始互相看对方不顺眼。刘安子觉得刘家骅不识时务,老话说“大树底下好乘凉”,有他这当爹的辅佐着,不比自己单打独斗强?
后来,棉花加工的生意越来越差,电工的活计倒能落个收支平衡,刘安子嘴上不说,心里却犯起了嘀咕:莫非这小子有先见之明?眼看着儿子的收入一天天高过自己,连刘安子都准备要高看儿子一眼了,却不料这小子沾染上了赌博的恶习,一下输掉了十几万块钱。当儿媳妇哭着向他们老两口告状时,刘安子当时真的脱了鞋,怒气冲冲地跑进卧室,朝正躺着的刘家骅狠狠砍了两鞋板,边砍边骂,蠢货,这种当也能上?
刘安子在刘家骅的眼里,同样也没聪明到哪里去。这世道,居然还有人敢把钱借给一个外人,并且还是数目那么大的五万块钱。几个月前,就在刘家骅的事情败露的前几天,刘安子惶恐不安地告诉了家里人一件事情:葛麻子跑了,人去店空,怎么都联系不上。联系不上就联系不上呗,又不是自己什么人,那么紧张干什么?当时刘家骅还心不在焉地怪刘安子大惊小怪。后来,刘安子吞吞吐吐地把自己借钱给葛麻子的事情说了,刘家骅当场就炸了锅,气得差点把手机摔在地上。刘安子心里后悔死了,不该轻信于人,十几年的交情又怎么样?都怪自己一时心软,面对葛麻子又是立字据又是写借条,保证了一大堆……自己没顶住。
家里的经济状况,一下陷入了谷底。刘家骅拆东墙补西墙,几张借记卡挪来挪去,终归也没填补上亏空,只好把房子抵押了出去。然而到期了仍还不了债,银行决定把房子法拍。这怎么得了?!老伴和儿媳妇又是哭又是喊,一家两代人,统共就那么一套房,一旦被拍卖了,住到大街上去吗?不得已,刘安子只得决定转让店铺。老张看到广告后第一时间就赶到了店里,定好了今天签合同。